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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最轻的冒昧
我坐在河埠口,吸烟。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冰封尚没有影响到江南渐次浓稠的秋景;古河自南而北缓流,依稀印出伫立在两旁的一栋又一栋懒洋洋的老房子。我的眼光落于对面一个极其普通的老妇人,她端着饭碗,已经瞅了我好久;然后变成相互盯望,情势如同面前化不开的古城风韵,我立刻故作友好而开朗地喊了一声:老师嬷,侬好啊。于焉,她骤然撇过头,不再看我,又在阳台(佯装)站了一小会儿,就回了屋里。
这是干吗?
显然,她感到在别人不知晓的情形下长久观望的不自然。但她什么也没看到啊,除了我前倾后仰的姿态,观望风景的神色,一根烟;没有吵架的小两口,没有年轻人冲动的大喊大叫,没有洗拖把,丢垃圾,抓泥鳅;一切就在熟悉的马蹄形河埠口,熟悉,连我,她也不是第一回看到。并非见不得人,也非看破他人隐私的尴尬,或者瞧到了重要的事情而可能因此被迫参与进来。仅仅由于我发觉了她一直在看我,在这被发觉后,她便感到不自在,感到——假如不与我有交流,那么,继续这样莫名的瞻望,似乎,是不道德的。
是的,很奇怪,如此朦胧的行为,完全谈不上冒犯,谈不上打扰,但它的确让我联想到被触犯的道德感。于是,首先得问,在人们的意念里,什么叫道德?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吗?那称为风俗,人们可以更改、违背,它不包含依从与否带来的善与恶的认知。道德是为了符合人类共性的规则?也不是,此类规则成为(或将成为)法律,一旦破坏,便有相应的处罚与之一一对应,然而,对道德的败坏,结果却难以预料。那么,道德是什么,人类默认的善意、美好的操守和精神?一千年前的南唐,中国女人开始裹小脚,在随后的千年中,裹小脚遂为女人必备的美德,任何不遵从生理自残的行为都是丑陋的女人,于此同时,她们只能阅读《子夏传》、《女儿经》、《烈女传》等有限的书籍,不得长期抛头露面,时刻拘谨在“随从”的生活角色中;如此长的时间跨度内,它们作为体现女子善良和美的规范,受到两性双方的一致施行和某种程度的一致认同。因而,善意、美好的操守和精神填充我们现时可以预料到的道德理应追求的形式内容,却不是一种恒常的道德内核。
基于此。假如,以具体的现实模板来判定道德,便无法给予位于边缘思想和行为的清晰立场,在似是而非,或左或右的歧途上,人们将徘徊不定;而抛弃既有的经验,纵然在判定方式上变得从容不迫,之后,却不得不面对验证“依据”本身的合理性,人们又变得犹豫起来,不再自信。无形中,道德像一个受抗生素威胁的细菌,它不停进化,又进化,两个人的道德,演化为三个人的道德,四个人的道德,彼与此,你与他,交叉作用,反复逆推。可回过头来,不管怎么样,人从来不会对自己不道德,只有另一个人出现之时,道德才从无中萌芽。
结论:一个人没有道德。除了汉语的趣味性,它还呈现给我们“无”与“否定”之间差别的证据。令人遗憾,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种差别在文学上的重要性,甚至在遇到之时选择粗暴地践踏。一个年轻人愤怒地指责我:你的文字如果不能使人理解,不能推广给大众,只能是空中阁楼,便是不道德的。天啊,我该怎么做,像痴狂的布洛德一般,让大众见证“一切” ?——背叛卡夫卡的遗嘱,将一切来龙去脉发表,甚至,那封长久地藏匿于卡夫卡抽屉里的长信,一封卡夫卡从没有打算寄给他父亲的信,是啊,现在如今除了收件人,人人都可以去了解了。
这是道德吗?当然不!任何此类行动都是可恶、无情,不可原谅的——他们悖逆了道德的本质:意愿的认同。
意愿的认同。这解释了为何一个人无法施行道德,为何不道德与道德的对立在一定情势下会发生相互转化,为何我们能在崇高的道德行为中产生美和情不自禁地效仿的冲动。
请回到清晨,再次坐到河边去,让我们回忆:一个偷偷观望的老婆婆,一个毫无秘密的年轻人,一次极其轻微地触及意愿的认同。
2.天平失衡的一刻
薄伽丘的《十日谈》中第八日,讲述了如下一个故事:
从前,佛罗伦萨有个叫埃莱娜的寡妇,外人面前表现得生性高傲,私下与俊美青年共受鱼水之乐。大学生里尼埃里从巴黎求学返乡,女寡妇向大学生频送秋波,将他迷得神魂颠倒。里尼埃里竭力表达爱慕之情,渴望能和她会面。埃莱娜让青年在圣诞之夜到她家后院等候。
那夜,里尼埃里冒着风雪苦守,而女寡妇一回回地找借口,让他蹲在院子里继续等,自个儿与情人在阁楼上一边交欢,一边暗暗取笑。昒盺,里尼埃里发现受了愚弄,痴爱化为复仇的意愿。但表面上装得依然很爱埃莱娜。
寡妇没过多少日子就被情妇抛弃。伤心之时,听说使用巫术招人可以让情郎回心转意,而大学生很可能擅长此道。女仆将主人的心意转达给了里尼埃里。
他们约好在礼拜堂会面。里尼埃里告诉女寡妇一个方法——他先做一个锡人,让她在弦月的夜里一个人一丝不挂地跳入一条河里,洗七次澡。再赤着身子怕到一棵树上或者一座荒屋的顶上,再捧着锡象面向北,一连念七次咒语。然后会出现两个娇美的小姑娘,把心愿告诉她们,寡妇的情郎就会回来了。
大学生讲得活灵活现。又给了女寡妇咒语文字,说了不少施行过程中应当注意的事项。可怜那寡妇也不想想,要是大学生真懂什么巫术,早该替自己想办法了。
她去了阿诺河的山谷,照着法子,上了屋顶,咒语不管用...也没有美轮美奂的小姑娘出现,当然,情郎也回不来了,连原有的名声也将成为他人的笑料。大学生撤去了梯子,她在上面受了一夜冻,挨了半天暴晒,恳求里尼埃里的原谅。但里尼埃里,强忍同情和爱欲,嘲讽损骂了女寡妇一通,看到她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叫来一个粗鄙的农夫将她放了下来。故事到这里进入了尾声。
读完此则,稍有开明见解的读者兴许会觉得里尼埃里的做法太死心眼了,有些凶狠,可往往第一反应上多少有拍案叫好的快意;而对埃莱娜却不怎么同情,甚至认为她确实该倒霉,罪有应得。我们不自觉中支持了一个偷情未遂者,而对另一个伤害“抱有良好偷情意向的人”甚感不满。这里的趣意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第十一回至第十二回中描述的一个主题和过程与之奇妙地相似的情节:
贾代化的孙子贾瑞见到眉目传情的凤姐,也心生偷情旖念。凤姐儿假意迎合,同样在腊月天气,风雪夜里约其来会。年轻儿郎如里尼埃里一般,吃了一夜冰风。
贾瑞没有像大学生一样意料着情形有讹,过了两日,又去找凤姐了,这回,错和凤姐安排的一小厮颠鸾倒凤,在慌乱逃跑中被仆人浇了一身屎尿,如此一般,方才晓得别人诚心玩他。忝为人子,胡思乱想,日夜不安,终尔,死在风月宝鉴的幻境里。
应该说,人们不会可怜贾瑞,曹氏用它尪弱的行径树立王熙凤果敢、狡慧的人物风采,在这个小说片段里我们无疑站在受害者的另一边,彷佛凤姐儿有那么一点可爱,贾瑞有那么一点儿咎由自取。但这相仿情感的缘由与之前《十日谈》中依据的道德判断扞格不入:里尼埃里受到寡妇的愚弄,随后报了小仇,获得我们的“认同”,而贾瑞想同有妇之夫偷情,落得半身不遂,还象征性地被钉在整体意识的耻辱柱上。我们心灵的道德天平上,左边是同一个苹果,右边是同一个梨;为什么第一回苹果获胜,第二回梨子拿回了主动权?
这轻与重的偏好,莫非由于里尼埃里足够聪敏,贾瑞太过愚昧;前者引起了我们在现实中极少可能施行行为的联想,后者却以一个懦弱可怜者的姿态让人骨子里生厌?
可问题出于:我们既不以大学生作为雷同行为的标版,也不对贾瑞易启垢詈之行真正地深恶痛绝,在两个故事的参照下,过往的情感经验和思维经验莞尔转捩,背道而驰,好像道德在此时成了无关臧否的影子。
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遗嘱》中提到拉伯雷的巴奴日,由于营造了一份“道德玄置的疆域”,从而,巴奴日种种劣迹便显得有趣而憨然。凭借幽默的效果,往昔滞赜于获得某种恳切的态度,索隐固执、僵化的人事审判的方式,转为进入人物的本体,蓦然间获得了更多意境的理解和事物洵然的状态。
于是,巴奴日破坏规则的风趣情节和王熙凤、里尼埃里在生活常态下无法被人应允的一面产生的理解异象来自道德退居人类行为之后的结果。且无论前者还是后者,皆隐没地提示了我们,文学中,道德和行为模糊、暧昧的关系:由于道德无法模拟人之行为的“目的因”,他给予我们最中正平和、不偏不倚的场面反而成了最偏最倚,最无效果的一幕戏剧背景,人物跌入了天平失衡的一刻。在此,心灵的顿悟高于逐渐的教化,优与劣的判定随着主客关系的不清晰化也变得无伤大雅。通过幽默或者宽宥的调剂,无非是将道德落位于文本其他因素平等的位置。是以,生活中道德本应具备的功能——虽不能模拟“目的因”——评判人之“目的因”融入写作创造的想象中:它滋生了比道德表象更宏大的同情——作为向旁观者呈现的充满丰盈生命力的一个花园的组成部分,而不仅仅是一册冰冷冗重的标本集。
不过,我们如何认识这类平行因素:道德、倾诉、理性、知识于所有平凡和不平凡者身上留下的行为之源的烙印,及偶然间离去后空寂其心的意义?又如何看待投射到个体与一个个个体之间的高贵、卑微,伟大、渺小,睿智、愚蠢呢?我想到六祖慧能同弟子惠明所言的一句话: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不刻意去思虑善,不刻意去思虑恶,在这种状态下,那么,我们又是什么呢?
3.无声之咒
鸟在飞。
天空大雪。城市埋要入一片素静的荒原里了,伫立着两行灯塔,是原先稠稠密密的柏树,这样的林荫路,我走过很多次了。
年轻而尚未成名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也走过。在如此的路上,遇到了海明威,认了出来,他心情激动,大喊一声,而大作家稍一愣神,报以微笑:“你好,朋友,再见。”又转身离开。
是的,再见。不到一年,海明威卧轨自尽,两人陌生的第一次见面,成了最后一次。很多年过去了,马尔克斯依然耿耿于怀,在一语成谶前,他来不及证明他们之间是同行者,而非偶遇的追随者。
沉默,银装下的记忆世界。我们的眼睛还没有学会从纯粹的雪色中分辨出哪里会透出绿瓦红墙,哪里曾有秾纤灰梗,直觉就已孤立出来,但凡可能侵蚀到简洁色彩的威胁变得极其敏感,像一种格格不入的艺术形式被周边的高贵和静默烘托而出。(需要补充)
马尔克斯无奈于根本说不了什么,剧烈的遗憾,可处于他的位置,又必须接受克制一吐心声的媚俗主义的考验,只有什么也不做,才有等候的机会,以获得作为同行者说些什么的资格。
然而,人们很难相信一无所为,不去解决,或者呈示事物状态会比言语和行为的效应更好,如同不会相信一个瘦骨如柴的少年比胸宽体胖的大胖子来的有力。 假托事物之言,于焉,成为了确证事物与我们内心虚幻联系的一种习惯,可越冷静面对,在“心灵不拘泥常情的精神形式”和自我“冰冷心灵下的智慧”的矛盾越是难以调和。那种讲不清楚的东西呢?人们接受不了浮现于片刻静止的内核上形式间的矛盾和矛盾不可寻匿的轨迹,但更忍受不了这种“不可调和”在我们的公共生活和文学概念里,一直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
鸟儿落地。我与英年不幸的毕希纳的紧紧纠缠:
“我们缺少一种我不知其名的东西。可是既然这东西在五脏六腑里根本找不出来,为什么我们还要彼此剖开我们的肉身?”
这句《丹东之死》里的话,是丹东之痛苦,写下萨米亚特随笔之痛苦,是萦绕在道德自由中的萨德之痛苦,她们如蝴蝶反应的源头,一个个拓开来,我的痛苦也滑入反灵魂的臆想图中:
那里有多样性的精神,许多人,他们各有兴趣,他们相互差别,有不同的经历,不同的见解的途径,彼此用防御性或攻击性的姿态,毫无目的地遭遇着。进入当下的大门紧紧关闭,等候的队伍,排着长长的龙,在打开至理生活的钥匙前,失败者和掉队者面临着湮入虚中之虚的恐惧,每个人都容忍不了,急切地渴望迈入那扇大门。“整个世界将开始歌唱啊,只待你猜中那句咒符”。咒符是钥匙,可假如那句咒符便是长久的沉默呢?
有一个平行于这个位面的设想:当我们抛开想象力的风险,文学意义呈现出来的重大特征于经历一系列按照发展、变化规则的必须顺序后,所处的可靠的阶段持久性能否证实某些预先的结论,依此前提出发的基本信念又能达到何种程度?这种几乎不用解释的实践观,将实存的价值留给了未来审定,看似时间的中性立场,使其不沾染独立之人格。但,它兴许哪种程度都到达不了;受未来征召的艺术和文学,并不能产生自发的进步,也不能长久性的回避血肉的生灵界,以保持自身立场的纯洁性(像消亡文化的无立场展示)。只要尚有一日,对善恶、美丑的既定观念稍有停滞,就不得不受困于循环不可割离的一个悖论:既然善与恶混淆在一起,于是乎,趋向善、美的举止和排遣恶、丑的警备之间,我们该倾向何者?它的另一个面貌就是:真理一旦开始呈现,便要扭曲,要缓缓地丧失其先验性了。
沉默是不是我们迄今找到的真理之奥秘最不坏的寄体?卡尔维诺讲过一个童话:
青年乔诺生了一种怪病,这种病需要魔鬼的羽毛才能医治,而魔鬼的羽毛只有长久亲近魔鬼的人才能拔到。有机会亲近魔鬼的正好是青年打算去救的一个公主。因而,乔诺出发赶往以前一直没有人愿意去的魔鬼城堡。即将到达之时,遇到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的阻隔,他等了很久,终于见到一艘小船,年老的渡夫知道了他的目的地,要他代自己向魔鬼询问:如何才能摆脱他现在的处境,不再做一个船夫。如此,才肯帮他引渡。青年答应了他,随后,来到彼岸的城堡,用计获得魔鬼的信任,并且代船夫提出了之前的疑问。魔鬼欢心地告诉他,要改变渡夫的角色,就要在乘坐者登岸之前先行上岸,只是,搭乘者就成了下一任渡夫。青年获得了需要的答案,救出了公主,并且拿到了公主拔来的羽毛,之后,让船夫把他们送到原来的岸边,这时,青年才告诉了他之前要自己代问的真正答案。不久,魔鬼发现被囚禁的公主和青年逃跑了,追到河边,船夫帮他引渡,就在到岸前一刻,船夫预先登上了陆地,魔鬼自己成了新的渡夫。
登陆的船夫,遥远的海明威,一起向我们道别:你好,朋友,再见。这就是写作所有的悲哀。
.(这个阡陌系列的随笔今年开始,打算每个主题,都用三个小篇来写,从三个意境探寻写作的意图、技巧、意义、形式等问题,望大家批评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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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言熵 于 2011-1-12 19:2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