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安堂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01-20 08:35:30 / 个人分类:随笔
遗安堂
1、
遗安堂在黄家埠村西北角。黄家埠由三个自然村构成,有时也被称作冯黄邵村,即冯村、黄家埠村和邵家村的总称。
从朋友褚纳新的文章和他拍的一些照片里,知道了遗安堂重修于清光绪年间,为姚北家庙的代表建筑。照片里只有三间屋,且破旧不堪,一部分屋顶椽子瓦片都已不见,露出了不规则的小天空。这样凄凉的状况让我不忍心再走近遗安堂,不忍走近在这三、四百年里黄家埠村唯一一个文人雅士的故居。当我们临行之时,我听到一个好消息,遗安堂已在修缮之中,当地政府为此花了不少财力和心思。
遗安堂在村南首,进村的道路不适合机动车辆行驶。这也不错,走进去,五六分钟,新浇的水泥小道很白很干净,村庄也安静,只有鸡犬声遥遥地叫唤着。读《六仓志》得知,冯本清、冯兰、冯莹之墓皆在冯村,我在《国朝献征录》里发现过李东阳所撰的冯本清墓志。本清公为宋枢密使冯京之后,明代诗人冯兰之曾祖。冯氏一族自迁入兰风乡后,本清公为从宦第一人,同时也为冯氏家族日后的官宦之途积蓄了一定的政治和财富资本。为本清公撰写墓志的李东阳(李东阳,号西涯,《东山志》曾载他给谢迁之祖也撰写过墓志),为明代诗词大家,和当时归田在家的冯兰、衣锦还乡的谢迁,结成一个“三人帮”。他们用诗歌互相唱和的相当优雅的联系方式,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友谊。
不只是冯兰和李东阳、谢迁在民间的融洽诗情,也不只是冯本清的承前启后,更重要的是“遗安堂”这个名称吸引着我。当年读宋任希夷的《遗安堂》诗时,十分喜欢其中“临风一长谣,白驹在空谷”的洒脱和不羁。遗安之意,就是隐居田园、淡泊自守、不以官禄遗留子孙,而交付以德行的意思。典故出自《襄阳耆旧记》中刘表对庞德的一段话:
(刘)表指而问曰:先生苦居畎亩之间,而不肯当禄,然后世将何以遗子孙乎?(庞德)公曰:虽所遗不同,未为无所遗也。
因此我十分希望看到这明代的遗安堂,遗留至今,会是哪一种安静和自然的生活氛围。世人皆遗之以危,今独遗之以安——庞德公所言出世之道,会不会在遗安堂里找到一二?
附注:遗安一词,应读“遗wei(去声)安”。遗,在此是交付、给予、馈赠之意。“遗安”一词,通“慰安”。
2、
遗安堂为三间二进硬山顶建筑。开门即是水泥小路,路边是河,小河横贯冯村。在头进的西侧一间,已被近代冯氏后裔卖出。所以,属于遗安堂的仅有五间,加一个天井了。
我们进去时,一个木匠正在锯一根椽枋,横阻着大门通道,我们只能站在门口,向内略略望了一下。只见里进三间,除了梁枋,尚无任何遮拦。其中的几道梁枋是新增的,一部分斗拱雀替也是新补上去的,阳光从空荡荡的屋顶上漏下来,照在地上的瓦片和泥沙。天井里垒着筒瓦,这是明清期间,官宦门第所独用的瓦片,在民间营制是不允使用筒瓦。还有一排内凹的脊瓦整齐地叠在一起。同行的人,站在木匠边上,耐心地等着他把木椽的一头锯成榫状,而我沿河向遗安堂的西侧走去。
遗安堂西侧是桥,桥无栏。桥的这边原有一座精制的碑坊,为当时进士冯兰而立,如今已毁。现在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三面封闭的屋子,门锁着,造型及雕饰为晚清或民国。小屋北三十米,有五六间旧屋,亦为晚清民国时期高平屋,屋前有一道倾圯的围墙。墙已失去“墙”的功能了——没有门,用竹匾拦着,里面跑动几只鸡,围着几堆稻草在玩耍。当我停下来时,它们也停下来,侧头看我。这一排屋子的大堂空闲着,两侧皆有生活的痕迹。东侧一间,已改建成现代建筑,一个女人正照看着她的孩子。在残墙外侧东首,是一小片竹林,竹林边就是遗安堂,能看到它赤裸的脊梁,坦露在冬日的阳光之下。这一排建筑,和桥边小屋,都让我感觉是遗安堂的衍生物。
往南,过桥,沿河那边的路,慢慢走。河南首基本都是新建筑,即使旧一些的,决计不超会过五十年。在一户人家的后门空地上,我发现了一个方形石础,还有一些看来十分笨重的石构件。方形石础多见于唐宋,而且多用在祭祀、陵墓等建筑,柱圆础方,意谓天圆地方。
返回时,在桥边碰到了几个正在闲谈的老人,当我问及冯村南首邬家坝的冯氏墓园时,他们都说不在了。邬家坝,也被当地人称作大坟头,为冯氏家族私人墓区,葬着包括冯本清、冯兰、冯莹和冯景周在内的绝大部分冯氏族人。我记得以前在某个文保资料里看到过,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冯村在平整土地时,在一座大墓中破出棺椁数袭,并伴有玉饰、金饰、瓷器等物,依稀记得墓主为晚清冯莹。
冯莹本名埙,字伯吹,号绎芳。“少聪颖,长益敦行。励学遭乱,家业荡然,困苦自奋”。
3、
当我转了一圈回来,木匠已把椽枋一端的榫头锯好,竖了起来,正在修整。我们侧着身子进去,径直到了天井。天井里阳光充足,新补木料和旧木料各自散发不同的气味,它们被榫卯在一起,像一个黑人在身体的不同部位嫁接上白人的肢体,略显怪异。建筑的大木作结构已经补充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的小木作尚待补充。
天井有一口水井,为近年挖掘。因为祭祀之所,不许有这样一口水井存在的,它会破坏建筑的格局和风水——除非是风水先生有特殊要求。在褚纳新的文章里,这个小天井以前还被垦作菜园,一孤老用来饮食补给。但我来时,菜没有了,水井的边沿,堆垒着砖瓦。
在里进建筑东、西两侧墙壁,镶嵌着三块碑铭。西侧一块,模糊漶漫,不可辨其文章内容,只摸得出几个零碎的字来。帮工的本村人说,前几年西厢屋倒塌,砖瓦砸损了碑体文字。况且在我看来,石料质地也不是很好,不太适宜来用作碑铭刻字。
东侧,有两碑,字迹皆清楚。一是“遗安堂碑记”,碑文为冯氏十六世孙冯大魁于清嘉庆十八年撰写。另一是“重修建遗安堂碑记”,为光绪十一年由冯占元等人所立。按冯大魁所言,兰风冯氏乃是南宋期间,从鄞县迁来,属鄞县冯氏支脉,奉吴兴盐铁大使端瑞公为一世祖。但阅《吴兴志》及《湖州府志》,皆无所获。在宋朝,有盐铁司,隶属户部,有盐铁使,盐铁副使和盐铁判官几种官职。“大使”之衔,恐是其后人所加。
记起刚才进门前,发现后来砌上的西墙基为墓碑,高约六十公分,长约一公尺七十,赭红色,字面朝外,上刻“嘉庆三年,清国学生倬云冯公德配赵氏孺人之墓,仲夏吉旦”。那墓碑竟是遗安堂建筑之前15年的产物。尔后,我在“遗安堂碑记”里很快发现了亡故者赵氏孺人的先生冯倬云,他挤在一大堆捐助者中间毫不起眼,若非细看,不大可能发现。冯倬云为兰风冯氏十六世孙,与撰文者冯大魁为同辈。
我想,这块墓碑决不可能是在光绪十一年重修时放到墙基中去的。应是近代,不知修葺或扩建者把冯倬云媳妇的墓碑放到遗安堂下做墙基,是出于何种想法。
4、
根据两块碑铭的文字资料,没有在史志里发现一世祖盐铁大使的任何资料,却发现了冯本清和冯兰一脉,和修建遗安堂的冯氏后嗣,不属于同一冯氏支系,起码不属于同一房。《重修建记》声明此碑由冯景周和冯莹等族人出资修建,碑文说:余备案祠杂用,其地址不足,系前明十世祖雪湖公坊前隙地,其后裔愿以隙地数弓捐入宗祠族中,为其祖本清公设立配享冬夏大祭,后人一体饮福领胙议。
撰文者声称雪湖公为“前明十世祖”,而又称其后人为“其后裔”,说明了房头之间的区别。而冯兰后人因无祖宗祭祀之所,在和冯莹冯景周等人商榷之后,捐出了“隙地数弓”给遗安堂,能让本清公及本清一房的后人享受到人间的祭祀。
所以说,这遗安堂,原本不是冯兰家族的祠堂,而归属于冯氏的其他房头。而现在我们只要说起遗安堂,往往就指向冯兰。属于冯莹冯景周一房的遗安堂,在光绪时用“其祖本清公设立配享冬夏大祭”的条件和本清公及冯兰后人换得了隙地数弓,因冯兰之名声在百十年之后而被立为市文保点并得已修缮,着实获益不浅。
遗安堂光绪重建者之一的冯莹,做过几十年的知县和教谕,定海训导在给冯莹的墓志中写道“营葬先世祖墓,损置祭田,名曰追祀。七世祖庙,岁久,圯,独力营之”。所以这遗安堂所供奉的冯氏祖先,为兰风冯氏七世孙。我想,冯莹的七世祖不是冯雪湖(雪湖为七世,雪湖之曾祖本清公应是十世),而是冯雪湖的堂兄或族兄。
另一个重建者冯景周,据《六仓志》所载,为冯莹族兄,是个有名的善人。其父冯伟,“欲仿范氏义田,俾垂久远。志未竟而卒,弥留时,属其妻传示孩提:异日继吾志!光绪乙末,子景,乃立冯氏义庄”。
冯氏义庄具“庄屋一所,置民田一百七十三亩有奇,地一百四十一亩有奇,山七亩有奇。光绪二十一年禀请具题,奉旨给予乐善好施匾额”。《六仓志》里亦载有冯氏预备仓,善局性质,也由冯莹冯景周出赀协办。并且作为一个有名望的公正的善人,冯景周还“董役”了黄家埠镇海会桥的修建。
5、
刚才我在建筑之外,看到遗安堂外墙皆用青灰色粉泥涂抹,非常均匀和平整,并经刻划而造成青砖垒砌的样子。通常我看到的旧建筑墙壁,都在砖墙之外用白石灰粉饰,时间一久,雪白的墙体表面就会附上一层细细的青苔,冬天时,建筑就会变成晦暗的灰黑色。但遗安堂它混身通体的不同处,就在这建筑局部的用料讲究。
修葺中的遗安堂,只能看到一个未来建筑的框架,还有框架上局部木结构的细节。几只雀替的下半部都已破损,新补上去的,除了木料新旧色泽不同,花纹及木纹理都皆吻合。原来建筑的木料和和砖瓦,正被最大限度地利用。
碑记中说,第一次修建费时六个月,费银百两,及铜钱一百千文,仅仅是修葺了正楹,而两廊未及。后再次募捐,才得以“焕然复新”。现在我不知道这两廊的位置,或是遗安堂两侧的矮房前过道吧。
头进屋,近代再次修葺过,并且拆去了原檐枋下的隔扇窗,墙体外移至檐下滴水位置。屋内空间是大了,但自屋外来看,建筑构造很不合理。唯一的好处,原本檐下的木结构,现在被包裹在室内,避免了风吹雨淋,或燕蜂筑巢。头进屋的梁枋及构件大都完整,但仅两间,西侧一间已被村人买去成了居住房。头进正厅西侧墙壁,原檐下位置,我发现了一些砖雕泥塑,及四个小龛,每龛皆一掌大小。正厅东侧一室,已打通,也在修葺中。
遗安堂在光绪年间,原被宗祠的看役所居,碑文中说“未免亵渎,拟于祠西建群房七间,令看役居守外,余备案祠杂用”。这就解释了刚才我在遗安堂西北侧看到一排晚清时期的建筑,而且桥头那间独立的屋,也有可能是看役存放祭器之用。看役,究其字义,就是看守祠堂物事的杂役。
6、
翻《东山志》,偶见有冯金:
冯金,字号官迹俱佚。冯氏谱云:谨身殿将军,正德间刘瑾勒令致仕,与谢太傅同乡故也,子良璧,以军功授锦衣卫百户,因家于京。先太常兰阜(即《东山志》作者谢敏行,谢迁之曾孙)序《冯氏世谱》,谓“自盐铁大使日新来居邑之东山,其后分正直忠良四派,将军与弘治进士(冯)讳清者皆为直派”云。
在“冯金”这个词条里,我又看到了“盐铁大使”一词,这和碑记里的兰风一世祖端瑞公应是同一人。谨身殿,为北京故宫三大殿之一的保和殿。如同没有盐铁大使这个官衔,《明史》里也没有谨身殿将军这个职位。
不懂《东山志》中“自盐铁大使日新来居邑之东山”这句话。日新,是端瑞公之名号?还是某个乡里之名?而兰风冯氏始祖,自鄞县迁入余姚后,是先定居于兰风冯村呢?还是定居于东山乡?查万历及光绪《余姚志》,及《吴兴志》,没有吴兴盐铁大使端瑞公的痕迹。碑文载端瑞公“宦游占籍宁波鄞县,厥后端瑞公任吴兴临铁大使,徙居余姚之兰风”。这“厥后”,应是非常短暂的时间,况《吴兴志》都没有他的任何信息,况短暂的寓居宁波时期呢?
在冯金和谢迁所遗留的诗文里,都没有提到过冯金这个人。或许是因为冯金被“勒令致仕”说法值得怀疑,也许是投靠呢?在阉臣刘瑾被诛之后,冯金把他的致仕说成是“勒令致仕”,也许是他保全身家的一个理由。刘瑾和李东阳、谢迁、冯兰,在朝迁是邪和正的两大阵营,当时谢迁李东阳一派因撼不倒刘瑾这棵东西厂的大树,吃了不少外放下贬的苦头。如此,冯金的族人向乡里交待被逼致仕,也不过是向本乡士大夫群体示好的一种手段。冯兰和冯金,原属端瑞公一支,互为官宦却无往来,是确凿的。最终,冯金不敢回乡定居,等儿子做了锦衣卫百户后,索性迁到了京城居住。冯金的字号官迹不可考,盖源于当时的谢冯两家都与冯金处在两个对立阵营之中,故其族人不敢用过多笔墨涉及。
冯氏宗谱有“正直忠良”四派,大概是端瑞公把他的四个儿子分成了四房吧。冯金属于直字房,而冯本清冯兰及冯莹冯景周,想毕是属于迁居兰风乡的两房吧。究竟是哪两房,无法考证。
遗安堂,存留于胸的印象是严肃和端庄,而无任何压抑之气。这可能是来自建筑本身的气度和节奏,也有可能是来自我读过的冯兰诗文。当我们离开时,门口的木匠甚至还没有把椽枋的另一端榫头修整好。从我们进门到出门,他也始终没有抬一下头,这真是个认真和专心的人!
附《重修建遗安堂碑记》
盖闻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宗祠之建,所以崇祀先祖,不容巳于兴修者也。我冯氏宗祠创建已久,渐就摧残,而大门一带,咸丰季年又毁于兵火。其时,十九世裔孙成昌经理祀事,愿出己资重建前进,旋以谢世,不果。其孙景周(瀚)善承先志,另立碑记,思欲正楹、两廊同时修葺,为费若钜,适裔孙莹计偕入都,晤族人二十二世裔孙名居仁,询及祖祠颓废,慨助银贰百两,又于沪上晤二十世裔孙名德基,闻其事亦捐钱壹百千文。公举瀚重其役,由是,择日兴工,于光绪乙酉夏四月,至是年冬十月,正楹告竣。当核捐助所余无几,两廊拟俟日后改造。是役也,成昌矢志于前,乃孙景周(瀚)承志于后,莹与德基、居仁复踵成其美,而冯氏宗祠遂焕然复新。宗祠向为看役所居,未免亵渎,拟于祠西建群房七间,令看役居守外,余备案祠杂用,其地址不足,系前明十世祖雪湖公坊前隙地,其后裔愿以隙地数弓捐入宗祠族中,为其祖本清公设立配享冬夏大祭,后人一体饮福领胙议。据载,明祠簿兹,拟添建群房仅造三间,其余基址缓俟续建,爰将修建始末,勒诸贞珉俾,后人知兴废之,由是,善述善继,守蒸尝于勿替焉,是为记。光绪十一年,岁在乙酉,一阳月,彀旦,族房占元等谨志
遗安堂碑记
粤稽先世系出成周毕公高之后,春秋时毕成仕晋,有功封于魏,支孙采食于冯城,以为氏。逮至宋朝有讳京者,官枢密史,中立不倚,为名执政,子侄相继为显官。建炎初,遭宋南渡,因宦游占籍宁波鄞县。厥后端瑞公任吴兴临铁大使,徙居余姚之兰风,为第一世祖。自宋迄今,凡二十余世,其间显晦收殊,具载家乘,可考而知也。惟是祠堂无存,每逢祀事,深愧不能尽敬。有侄其熃承先人之志,不惮辛勤,陆续置田若干亩,供兹禴祠烝尝,庶几可以少丰矣。顾祀田不可不增,益尔宗祠亦不可不缮,修爰涓吉鸠工经始于春,落成于夏,墙垣栋宇,焕然一新,乌呼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为人子孙可不知敬念祖宗耶?矧我先祖,著作昭垂,若四咏之托,始奉先八训之首,推尊祖罔不以木本水源为兢兢盥而读之,则仁孝之心夫亦也可以油然生矣。是为记。大清嘉庆十八年在癸酉孟夏谷旦十六世孙大魁谨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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