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的呢喃,灵幻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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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树 发布于2011-09-13 19: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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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1
一、人性的建筑
作为一个诗人,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三缘的独特性是十分突出的——这种看法出现在其作品出世的时代过去了二十多年以后,自然不足为奇,但是问题在于,他的诗歌摆在今天的诗歌研讨会上,依然光芒四射,而且远远没有进入评论家的视野。
三缘是一个生命意识、宇宙意识和宗教意识三合一的诗人,在他大量的华章里,显示了他天才的早慧,似乎上帝天赋了他观照世界的秘密法则。当然,他不像马雅可夫斯基,声音嘹亮,着装时髦,经常站在时代的讲台上,是时代的一个标志。他一直站在边缘——今天的诗歌被边缘化,回到了边缘,或许使他不再那么显得那样特立独行、孤立一隅。——很多人说他像兰波,天才,早慧,具有超凡的想象力。我以为他更接近里尔克——不论是构筑的精神空间,还是发出的独特声音。里尔克是孤独的。三缘也一样。里尔克是他那个时代高深中更高深、孤独中更孤独的人。三缘何尝不是。《孤独》一诗,也许可以让我们找到开启他青春的孤独之门的钥匙。
蜡烛向上,询问转移的光明
有人在回声中不愿坚持——
跪在虚无的足下,翻开双手
真的,他是没有愿望乞求
还因为他更没有什么可取的愿望(包括黑暗)可以施舍
在死者们“为你服务”的狂欢节日里 他能看见
什么?……他青春的几乎不穿内衣的梦幻
逃离喧闹的宫廷,飘进(我的儿子)木刻王的帐幔
他合上星子消隐的经书
象过了一辈子的新郎
他一个人
今天单独和自己结婚
他的孤独比太阳还大
这首诗的题记引用了他自己的诗句:在所有弯腰的地方,我——|总能看到你:Rainer Maria Rilker”。一个喜欢用题记的诗人——在我印象中,这也是那个时代的某些诗歌特征。——他深谙中国古诗起兴的奥秘:它有时候是一种唤起,有时候是一种定调,有时候则像确定了一个倾诉的对象——这首就是。在所有弯腰的地方,他能见到这个另一个年代的孤独者,见到诗——有人说,只要你弯腰,总能发现诗——这与其说欲诉其内心,不如说引他为激励。“像蜡烛一样,不断询问转移的光明”,这种对光明的持续的探询,源于对黑暗里的愿望的深刻的体认。尽管那些有别于主体的“他”,似乎不愿意坚持,也没有什么愿望,“他”是那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之一,“在死者们“为你服务”的节日里|他能看见什么?”是的,“他”,“他们”,什么也看不见,连死者也成了“他们”的娱乐的服务对象,岂能看见灵魂或体察灵魂?诗人的孤独也由此而来。“他的孤独比太阳还大”,多么美妙的表达!我们仿佛可以听见他的异代知己在落叶翻飞的大街上说“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里尔克长于思辨,在和上帝的争辩中,超验的想象如落花飞鱼。而三缘则着力于一个诗人的隐空间的开拓,一座人性建筑的建设。在他看来,这个诗人的隐空间,是一个梦幻的空间,诗人在那里淋雨,走来走去,“是哲人更是一群哑了的孩子”。在这个隐空间里,只有诗人能够听见光的声音,花开放的声音。(《诗人的隐空间》)在梦中,对灵的体验深入甚至是病态般的体验常常使他发现触目惊心的人生真相:“醉酒的柳絮脚步着地”——大自然的表象,在他的笔下剥离了,呈现出一种飘忽的现实,一种失真的灵魂状态,而“天使|突然饮羽 跌倒 在云里信因此流浪了”,信仰丧失,心灵在流浪,甚至一个声音的回声在没有碰壁之前就被黑网捉拿归案了。而牛的努力还原:“与倒影针锋相对”,无论是引爆成犀牛,还是还原为孪生的姐妹——到达灵与肉,表象和意识,内心和外表的统一,仍是一种个别的特例,因为她们醒来,抬头看见观众,“统统像花朵般闭拢,打蔫|坠落”。从现象世界出离的真身,也不过是“香篆中飘远的一缕孤筏”,被剩下,被无视。这不禁使诗人感到一片茫然:“当我醒来 白雪已覆盖了茫茫大海。”(《健忘者对人生的记录》)
那么,是什么赋予诗人使命,给予诗人信念,决意背上人间地狱,为众生寻找《津渡》,建立一座拯救的人性建筑?2011年,三缘在接受木朵的书面访谈里说,“我的写作一直以来“雄心勃勃”,从未间断,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我大部分诗中都有“拯救”的主题,拯救很难,但拯救无所不在,它同时也是一种提醒,提醒我们回家的道路,提醒我们如何闯过种种难关,这是一条“古仙人之道”,写作尤其是写诗是我体道行道的一种极好方式,也是我的天命,适当的焦虑对我的写作来说是一种动力。
写作中形而上的坚冰我早已打破,没有什么特别的焦虑困扰我或让我迷失写作的方向,一切随顺天命的安排,当然自助者天助,强勉努力也是必需,我之疾患是对美学游戏的过度沉溺,对文字理想状态的过分贪求再加上身心懒散又爱想入非非,我承认我的心病还很多,犹如惑之尘埃,我也常常扫一半,留一半……”这是时隔20多年以后诗人针对诗歌的谈话,是一种回顾,有总结的成分,但仍然不能给我清晰的信息。从《震旦少年》的写作时间和偶尔一两个脚注看,三缘最好的作品基本上写成于1993年,也就是在1993年,他完成了这一系列诗的写作,甚至诗人到今天还在感叹,写完“震旦”系列,在诗上有“完成了”的感觉。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至少有两处,诗的写作地点出现在病房。——三缘至今仍记得那一段着魔一般的写作时光,几次病倒。——我们也不难从诗歌里发现这样一个孱弱、苦吟、孤独的年轻诗人形象。作为一个同时代人,通过返观青春,我们似乎可以更准确体味这一种“希望发着善良的高烧”的状态。1992年,我的学弟李杰波完成了他的诗集《恍若隔世的故土》,他俨然以耶稣基督自居,甘愿承担人类的苦难:“放了他,钉死我吧。”那一种少年英雄的豪迈,我是亲眼见识的。相比三缘,李杰波长发飘飘,形神枯瘦,更狂狷,更重抒情——
我有千百次的死但没有一次再生
星斗在故国千百次闪亮
那哀伤的士大夫手抚城墙
看月亮一丈一丈升高
笼罩三千里愁云惨雾的江山
在楚辞里最后一个春天长病不起
我乱世中的故国姓楚
在西汉马王堆的残简中可以找到
在乡愁扑面的湖水中依稀可辨
而我醒来如离骚一页页翻开
我醒后如楚歌
缭绕残存的田园和飞檐
我有千百次的死
但没有一次如此悲恸
我有千百次的梦境
仿佛逆流而上的号子
在恍若隔世的故土
一次比一次荒凉 一次比一次强劲
——《故国》
显然,那个时代的理想主义影响了整整一代人,中国几千年传统延续下来的担当精神和西方文学经典的滋养,让一些天才少年无一例外地把救赎人类的灵魂当做了自己的使命,并舍身以往。当李杰波一遍又一遍呼唤他的“异代知己”屈原时,我也似乎发现了一个似乎是时代通行的约定——三缘,这个更低调,自然也更忧伤的青年诗人,不但去雄才大略的曹操那里寻找力量和勇气——他在《人性的首都》一诗中直接引曹公的《短歌行》作为题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也最终返溯到三闾大夫那里,以期拿到一张“写满星字的护照”。
从这个角度看,《震旦少年》不但没有接受朦胧诗的“流毒”,而是作为那个时代的“抗毒剂”而存在,它只能出生在那个时代,同时也是那个时代的展示。
在那条孤独的救赎之路上,天才的少年们几乎同时意识到,首先是要“正本清源”:一方面,他发现了“背负婴孩的石头大笑着跳下悬崖”的荒谬和可怕,一方面他也看见“永恒的信念在红尘的井内已被我打开,那就是我”,自我意识觉醒了,但是他并不是没有意识到拯救之路的艰难——
没有穿绿孔雀衣衫的王子
单独和我的影子跳舞,(离我最近的座位,他的面容因模糊而消失)
——《人性的首都》
寻求精神力量的支撑,除了那些悠悠的先人以外,最近的楼台当然是父亲。我不知道诗人的父亲是什么时候离世,辅助资料的缺失总是让我在理解的大门口不得不张望一番,但从诗歌的声音听来,基本可以认定,《追赶父亲的歌》带有某种挽歌的成分。很明显,父亲被抽象化了,成了他的精神依傍——
我的父亲 我们需要超越的方向
所有方向是两条鲶鱼
更小更大地转动圆圈
他甚至从春天的马蹄得得里,听见了父亲——“你人民的心跳”。当然,他也有来自现实生活的纠缠,从来没有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圣徒——“父亲,你的儿子|三十难立,简直象个混蛋一味地向前滚去……”。这种对理想和现实的矛盾的清醒认识恰恰加强了诗歌的情感力度。
面对菖叶和酒,纸蝶在火中翻飞(我还能说明什么?)
三闾大夫在身旁独自招魂(仿佛有鸾鸟和华盖的队伍,步云而
来)
而我跪了下来,虔诚地接受了写满星字的护照
——《清明》
从我们伟大的诗歌先贤屈原那里取得宇宙的护照,他终于可以原地直起九千丈,腾云俯瞰,观察人间万象了——不,甚至——宇宙万象。借着一股气流,一种声音,他就可以以词语撬开世俗的缝隙,仿佛梅菲斯特从浮士德的书房后面打开一个宇宙世界,一点一滴拨开表象世界的迷雾,还原事物的本质。这一个解构的过程,即是颠覆,又是重建,二者相辅相成,相反相成。同时诗人也似乎洞晓了语言的秘密——他深知,语言的起源像神灵一样古老,语言也被表象世界淹没了,承受着千百年以来积累的意义附属,需要澄清、还原。因此这一个过程,也是一个批判和建构的过程,既有对往世脉流的清淤,也有对现世生活的批判。且看看,《倾听生命的疑问》——
仿佛耳鼓遇到蜜蜂的骚扰
晚七点,我从饭桌上抬头……
越过郊野的晚风在联播新闻的内容
呵,多么相似的哀乐——
这是哪位同胞临盆时带来的礼品?
曾经,裸体的革命裹着兽皮潜行
曾经,旅途中的长夜面壁倾听:
黑屋子里火苗朗诵自己的诗篇,外面下着雪片的传单
而目光穿透无穷空虚的罪恶之墙根,那里沉睡者也在
期待滋滋响的导火线能传来十年百年千年的回音
也许静默的爆炸自始至终都在发生
那么,有关广告中一批批向地狱出口的草木鸟兽
究竟是为了谁的生意?
谁的荣誉?太阳迟迟未临
(失散的兄弟们在角落边跺脚,哈手指)
我是否该硬着头皮走向广场,并向广大群众说明冬天的用意?
当死亡辞别露水隐含的婚礼,而你们
那些醒来的喇叭花为何还要低首认罪,自惭形秽?
为何在曙色的面前还是放不下“父辈们”馈赠的礼物
是不是因为这无意识的天空
——它仍象一面旗帜覆盖着我们的心事?
诗人是何等地底气十足,以犀利的目光解剖和质疑现实社会的丑陋、罪恶、懦弱和孤独——他从饭桌上抬起头,不是一个姿态,而是对现实和表象的深深介入和穿越,他相信“裸体的革命裹着兽皮潜行”的理想只是短暂地沉睡了,也许并没有沉睡,而是在“罪恶之墙根”一直期待时机,“期待滋滋响的导火线能传来十年百年千年的回音”,甚至“静默的爆炸自始至终都在发生”;他质问,“广告中一批批向地狱出口的草木鸟兽|究竟是为了谁的生意?”,他也看到了失散的兄弟们的孤立无助,在寒冷的角落“边跺脚,哈手指”的命运,他甚至责问“那些醒来的喇叭花为何还要低首认罪,自惭形秽?”,“为何在曙色的面前还是放不下“父辈们”馈赠的礼物”。他对自我的发问其实是自问自答,只是自我的反省和批判,显示出更加沉雄的力量:“我是否该硬着头皮走向广场,并向广大群众说明冬天的用意?”
顺便说一下,此诗像檄文一般的富有力量,有深刻内在的理性结构,有充沛饱满的激情,也有杰出美妙的表达。这首1993年春天诞生的诗,是一首不折不扣的杰作。
而对灵魂世界的观照,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前后,涌现了一批闪闪发光的灵幻之作:《观象》,《一个出世者必经的经历》,《不存在的宫殿反应》,《痴人说梦》《东方奇观》,《月光下可怜的据地》,《砂器》,《灵幻的焦距》等等。这个清单还可以开列,但这些已经足以令我们窥见其“灵幻”之万千气象。而这一批作品里其中以《痴人说梦》和《东方奇观》最具典型性。
痴人说梦
什么时刻 内阁的钟在哪
跟着影子 象婚姻
进入深处 取回同一把钥匙
怀抱没奈何 蹲下
注意周围事物的影响
他们都已回到各自的形式里面
而摄动难以阻止 比如方块 任何一个方块
里面躺着尸体 一个做梦的尸体
透过宗教一般的表象
一点点渗出沆瀣之气
如果紧贴地面 就能听到远方
正经过一辆具体而微的列车
货色又一次变换 向四壁
请问内阁的钟在哪
隐匿的水则更严重
谁染指谁就是预备原告
而陶冶只能是沉默的语言
一如农夫手心的粮食 不用翻译
凭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水
从上面缓缓返回源头
没有光线 也无人烟
那么谁还会荒野里求田间舍
或者后退千年 通过一条掩蔽行径
去呼吸被遗忘在幽谷的吉野情
噢 不要激动 尤其在城堡提摸不定的门口
现在是什么时刻 内阁的钟究竟在哪
自上而下 从无声到无声
数不清的变音繁杂交错 愈演愈烈
最后冻结成一个团娈透明之谜 答案无解
呈现没法滚动的和平状态
然而 更古老的一切依然铺开在无限的夜里
反复的两个 或宁静的一个
或别的无法宽容的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