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

沦落在雨水中的鞋子，比人更孤独，彻底失掉了生命的气息、温度和声音。它张开嘴巴，像一个极度悲伤中哑掉的人，只剩下一个姿势。它失去了道路、价值和权利，也不能再和脚在漫长的人生中默默取暖，相互砥砺。今天yh8Du,t4NY
今天a cW{EmQ/L
方宇老是搬弄哲学家的一句名言，婚姻就像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脚知道。
*n-a5Q0M$BR0他是一个漂亮的八十年代男生，喜欢照镜子，照完总要在那乌黑的卷发上抹一下。他总是在外面走，夜晚回到宿舍，很晚了，还要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这么美好的时光，怎么能辜负在床上。”他有许多女朋友，而我，一个都没有。他的鞋子像一个勤劳的仆人，紧随他，在最不显眼的地上，四处奔波。而我的那一双，大部分时光静静站立床边，像两只竖起的耳朵，听我和书的对话。
I)fQYc4u|r z0他经常去教堂，我知道。他不是一个信徒，他的鞋子也知道。他的鞋子比我，更知道他的不安份。他在赞美诗中找到了美丽的姑娘，也在神父身上，找到了通往异国的捷径。没有任何事先的迹象，他突然向我宣布，他要去荷兰了——那个郁金香和大风车的国度。他的鞋子知道事情的过程，却秘而不宣。鞋子是生活真实的见证者，它比国家保密制度约束的嘴巴，更守口如瓶。今天X!VV'n q
我后来再没有见到方宇。他把那个不再去拉风琴的女孩丢在国内，一去杳无音信。最近才听说，他已经回到了上海，但已经不是原来的方宇了——成天沉溺酒中，一个十足的酒徒。今天yf [?3?l1E
我想，若是有缘，我们再见面，他可能不会再对我说那一句哲学家的名言了。今天#U+b*A+DXE
今天6Si#bnh|5I5y|W
鞋子，有时候也会给你带来浪漫的遐想。今天OZbp'eO8@-VL
一个古代的女子，在后花园里，提着两只金缕鞋，匆匆地穿过竹林和花丛。她手里的那两只鞋子，有多么美妙的意味。再没有其他的事物能比这一双鞋子更精确地表达她此刻内心的热烈、惶恐和渴望。这双鞋子，不仅仅是一次幽会的见证者，更是一颗颤栗的芳心的曼妙呈现，它们，像两支握在手里的笔，在春天的虚空里画出了爱情的轨迹。
j\+xk8x3]0而当花烛点燃，人群散去，洞房里，连丫鬟也退去了，只有两双鞋子，站立在纱帐下。这是怎样的倾听？今天y3{c*C9?5s M$K
今天 hce2@:nb)B+l
鞋子深入生命最隐秘的部分。
4b:a| z
W0草鞋让脚趾赤裸，在雨水中吱嘎吱嘎。七月了，秋风吹黄了田野，父亲还是穿一双草鞋，挑一担煤，走在山阴道上。鞋子之于挑夫，除了心，没有什么比它更能体会寒冷、沉重、辛酸。但不管鞋子是如何承担那来自脚、来自生活的巨大压力，它毕竟能让脚避开一些刺痛。它默默承受了更尖锐的东西。今天W7RPo&dD
没有鞋子的脚，仿佛失去了尊严。我记得教室门口出现了母亲的脚，赤裸的脚——她来给我送吃的——一双没穿鞋的脚，令我感到羞耻。我知道这种感觉是可耻的，却很真实。因此，再简陋的草鞋，我也对它们充满敬意。
,`4s bY,cu!`:g0我渴望得到一双平底布鞋。那些在镇上闲逛的青年，黑面白底的布鞋上配一条大喇叭裤，双脚的每一次甩动都吸引着我。因为穿着父亲用轮胎做的皮筋草鞋，我觉得没脸见人，更不要说上台——学校组织文艺演出，安排我笛子独奏——我在演出前半个小时，悄悄地逃跑了。
m#_kP fq oF0皮鞋和靴子，咚咚响，具有帝国主义的某种特征。那齐刷刷的皮鞋声，是示威，是掠夺的一个前奏。当然，当国家的仪仗队响起整齐的皮鞋声，那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了。它如亿万面鼓，发出一个共同的声音，从你的心底冒出来。
!f;Y9J&A u0当我也能穿上铮亮的皮鞋，时代已经不同了，鞋子进入了五彩缤纷的世纪。金利来，红蜻蜓，鳄鱼，眼花缭乱的命名取代了鞋子简单的分类。鞋子，它已经不再是生命的一部分，也和生活分离了。它只是一种包装，脚的附着物，开始远离心灵。
/}4} a,lW(N2HNC0今天!o9|5t}Q8t?
有一只鞋子也许永远不能从我的记忆里退去。今天T`2HUFV
w
夜晚三点，大雨中，驱车数小时，我终于赶到了独山。我在路上被交警在电话里告知，人可能没救了。我想去拯救的这个人，是我的一个前同事，一个耽于女色的、隐秘的享乐主义者，几个小时前还在和我一起吃饭。他不听挽留，执意赶往贵阳。等我接到他的小情人打来电话，才明白个中缘由。第二天高管处的警察告诉我，他可能是疲劳驾驶，在弯道上占道，迎面撞上一辆大货车。他被顶在方向盘和靠座之间，而他的小情人，扣了安全带，放倒座椅躺着睡觉，因而安全无恙。
L$b8Gw6U/G9c6Z0他的情人在宾馆进入了梦乡，而他已被运往都匀。一切都无从得知，我在独山人民医院的每一个亮灯的窗口下敲门，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在急诊室的门口，我发现一只皮鞋，装满了雨水。这不是他的鞋子吗？我低头辨认，果然是。今天y6`9L4Z7b$g*[5e9y3LB
是他平时喜欢的牌子：金利来。单独一只，斜在台阶下，鞋帮有些皱，皮面泛着阴冷的水光。鞋里满满的水，斜溢着，像一张中风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