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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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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他遁入土里的那天早上，院子里空无一人。他总是神出鬼没的，好像在练什么九阴真经之类似的。村里人讲，我还不信，这回见识他的真功夫，惊讶得嘴巴半天合不拢。我不知道是否还有人看见，半信半疑，总怀疑自己眼花，看错了。他就离我十来米的距离，是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周围一带树林，离得很远；一堵断墙也很矮，不可能遮住一个大活人。我走上前去，仔细查看草地，没有半点痕迹。我拨开他站立地方的青草，也没有发现裂痕：土地严实得密不透风。
真是怪了。我想。
他就是村上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在族间的堂兄弟中，他排第五，人称五叔。他个子小小的，背有些驼，从来不正眼看人，走路总是急匆匆的。和他同一年出生的六叔，只比他小七天。六叔个子高大，眉目清秀，走路一步一步，行事也十分沉稳，颇得乡邻尊敬。他们都育有三子一女，如今都早成家立业了。对于五叔一辈子暗暗的较量，六叔很有些不解。他们是亲堂兄弟，共一个堂屋，小时候他们的奶奶在世的时候，还共一口锅吃过饭呢。六叔是春天结婚的，那一年冬天，五叔就娶回来一个媳妇，比六叔的媳妇高，个子也大。
五叔从小机灵。据说走日本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往山冲里逃，走的时候大人们到处找五叔，就是找不见人。几天之后，日本鬼子走了，他从门角落的鸡埘里出来了。他年少的时候读过旧书，四书五经什么的，经常挂在口头。有一次，我见他坐在阶檐下读书，摇头晃脑，把我都逗笑了。后来我才知道他读的是《诗经》里面的句子。五叔说，你们看，前面两口塘，可以聚财；塘岸上那颗醋栗树，起码有一百多岁了，可以驱鬼，——那可是镇宅之宝，他特别强调，打了一个手势。他说，到他年老的时候，要在那醋栗树下修一八角凉亭，用于吟诗，赏月，观田园风光。
五叔的激情只昙花一现。我后来再没有听他提及过修八角亭，弄不好他自己也早忘记了。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他父亲挨批，被大队民兵五花大绑捆在狼山里的樟树上，五叔看着黑压压的人群里的人一个又一个走上去，朝那个低头的人吐唾沫，扇耳光，就悄悄地走了。
生产队出工，六叔的工分总是比他多。五叔说，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不过是沤坝肥一点而已。六叔要听见这话，还不知道会怎样？
五叔说话爱拐弯，像诗词一样。有一次，我见他和一个人谈话，那个人自顾滔滔，不理会他。只听他说，哎呀，我的裤子短，盖不住脚后跟。说着他就去摸脚后跟。我和那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我恍然大悟，他已经不见人影了。
村里遇到红白喜事，就看他的了。早先还有一个老书先生在世，无须劳动他。老书先生过了，就非他莫属了。如果去请外姓人，岂不落下笑话?五叔坐在账房里，戴一幅眼镜，握着毛笔，写大包，做祭文，偶尔抬眼看人，竟是一幅君临天下的表情。
“老五这人，才情有，就是傲了点。”
“都是帮自己族间做事，还要三请四拜，不像话。”“老六就和他不一样，上下安排得清清楚楚，像安排队上的事一样，从不表功。
“得培养一个年轻的。不然他尾巴翘上天了。”
丧事办完，事后就有人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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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年高考恢复，五叔跃跃欲试。他不知道从哪里买回来一大堆教科书，一古脑放在侧面的厢房里。那时候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白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孩子在外面哭啊喊啊，他的门没有一点动静；夜晚，他的窗纸上透出煤油灯的光亮，很晚还亮着。
五叔没有及第（按他的说法）。数学拖了他的后退。他的语文是没得说的（据他自己讲），但谁也不知道他的语文到底拿了多少分。我读过他的一篇文字，写村子对门的猪婆山，开头是：“猪婆山由龙山发脉，迢远而来﹍﹍”钢笔字迹清秀俊逸，雅致里透着绵力，一看就是有毛笔字功底的。就是我后来多次嘲笑他的对联，挑他的平仄和对仗的刺，我也不得不佩服他这个气势磅礴的开头。
五叔不甘心，又去考律师。说是村上原来有一个大地主，铺着良心写状子，多次在衙门胜诉，出门都是坐八乘大轿。五叔很羡慕他。他仍然没有“及第”。
有一年春上，六叔一早就在晒谷坪吹哨子，正是春忙时节，五叔却失踪了。两年后，他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外面又干了什么。最后还是他自己说，他在大山里拜了个大师，学看风水。他没有工分，妇女是半劳力，一个半劳力自然养活不了五个小孩，他的小儿子感冒了，然后发烧，可能是感染了肺部，在他回来的第三天夜里，就死掉了。
一大早，五叔抱着孩子去了山里，他的婆娘跟在后面，低声地哭。那哭声特别凄凉，融汇在八月萧索的田野上空清冷的空气里。他一锄一锄挖，挖一锄哭一声：“崽耶——”。山上偶有几声鸟鸣。落松遍地，布满了伤口。远处一只乌鸦呀的一声，消失在天际。
他把孩子埋了，两口子一前一后往回走，淅淅沥沥地哭，两个人你高一声我低一声。时间过去了好些日子，我还经常看见他们俩失神的样子，一边挑水或收烟叶，一边哭。水桶横在水缸上，哗的一声，似乎无数的声音破碎了，一齐冲向我的心底。我站在屋角，心里一阵抖索。
村里人说，五爷没良心，扔下妻儿不管，一出去就两三年。他见旁人指指点点，隐约知道一点，也不理会。他变得沉默寡言了，一幅冷漠的样子，好像所有人都亏欠于他。那一年冬天，六叔修房子，去山上砍了四棵松树，想拿来锯点楦皮，说是松树韧性好，况且买了做桁头的杉木，也没剩几个钱了。没想到翌日一早，公社和大队的干部就来了，不但收走了松树，还开了罚单。六婶怀疑是五叔告发的。
“不要乱猜，”六叔说。
“下院的人说，昨天就他去了街上。”
“那人家平常也要上街啊。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讲。”
0u`!xJ:^5N0“我看就是他。他就是一世见不得你好。”
几年以后，公社的一个干部在六叔家喝酒，无意中说出了真相。
“还真是这个混蛋。”六叔气愤地说。
六叔本是公认的宽宏大度，这个事他却不能释怀。好多次，他在村上的酒席上说，这个混须子是个男人有本事就承认，看我是不是打断他的狗腿。
他们原来见面还打招呼，面子上基本过得去，经此一事，六叔也不理他了。两个人的屋子面对面，人一对面，就像仇人一样。遇到村里的白事，六叔当家，五叔就不去，人家孝子跪在他面前，哀求也无济于事。族间的长者说：
“老五，你不去也可以。不要认为你读了几句书，会写几个字，就扮得起翘。没有你，一样可以出菜。走！”
那老人去拉跪地的孝子，补充说，“只要你的父母百年那天抬得出去！”
五叔被后面那一句话给唬住了，也不搭话，径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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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田野蛙声一片，到了夜晚，更如密集的鼓点。晒谷坪人影憧憧，蒲扇摇动。阶檐下，男人赤裸身子，坐在脚盆里洗澡。天上繁星密布，银河两岸，偶有流星飞过。我捉了一玻璃瓶萤火虫，这个面前晃晃，那个面前照照。
“听说田地很快就要分到户了。”六叔说。
“那好啊，只看会怎么分”
“那总有政策的，大约是按人头。”
“那就好。公平。”
星光下，每个人脸上都浮现一种快乐的笑容。五叔站在廊柱边，不说话，手里拿着一壶酒，不时喝一口。
可是就在包产到户的前夜，发生了一件大事。下院的十几个人拿着扁担锄头冲到五叔家，一个声音大声地吼：
“你这个混须子出来，有本事不要缩到毛里去！”
原来五叔悄悄砌了一条挡土墙，占了下院一点地，事先他也没和人家商量，心想这地马上要分到户了，到个人手上更麻烦。他从屋后转过去敲六叔的门。六婶打开门，见是他，一脸不高兴，不请他进，也没关门。五叔硬着头皮进去了。
“长（chang）子（六叔的绰号）啊，你看我们都是兄弟，虽然有点矛盾，但毕竟是自家人嘛。”
“什么事？”六叔冷冷地问。其实外面的吵闹，他早已了然。
“他们来那么多人，你看﹍﹍”
“你做事没脑袋，和人家管事的说一声不就没事了。事来了，你就做缩头乌龟。”
“我原想﹍﹍”
“想什么？想什么都晚了。”
“那你看﹍﹍”
六叔脸上出现了犹疑，没等他开口，六婶插嘴说，“你少管闲事。人家背后搞你，你就不长记性。他要求你就来了。”
“要你掺和什么！”六叔吼道。
他打开门出去了。只听见外面有人说，这不关你的事。六叔的嗓门提高了，但并不激动。他说：
“不关我的事，你这话恐怕不对。什么事情打得清？如果打得清楚，你们就打！”
外面的人群似乎给他怔住了。他接着说，“有事明天叫上村里的干部，摆桌评理，是老五的错，一切费用叫他负责；占了你们的地，叫他恢复原样。如果要打人，打狗欺主，恐怕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五叔砰砰直跳的心落下来了。六叔帮他解了围，他嘴巴上不说，三不三在六叔门口站一会儿，聊几句。但是好景不长：这一年六叔家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五叔家的儿子却名落孙山。五叔的脸又沉了下去。第二年，五叔的儿子好歹考了一个大专，他总算有了一点面子。紧接着，六叔家又考出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五叔成天对着二儿子叹气，他说，“你就是死也要给我死出去。”他四处托关系，先是把二儿子的户口转到海南，没考上；又转到新疆。好不容易上了录取线。但是村里人说，五叔的嘴巴是比死掉的鸭子还硬，心里，还是服输了。
南屿
发布于2010-07-21 01:07:29
草树
发布于2010-09-16 10:22: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