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亡灵写信(8首)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3-04-21 12:27:51

查看( 144 ) / 评论( 0 )

破木碗


[size=10.5pt]病房嘈杂得像菜市场。
[size=10.5pt]病危的母亲烦躁难忍,突发癫痫,
[size=10.5pt]口吐白沫,哭叫然后啜泣。
[size=10.5pt]
[size=10.5pt]另一个黑衣人,颤巍巍地,从田埂
[size=10.5pt]挎着空荡荡的竹筐来了,
[size=10.5pt]老婆婆脸已浮肿。
[size=10.5pt]你远远看见,就止不住双腿抖颤,
[size=10.5pt]失脚,晕倒在田里。
[size=10.5pt]
[size=10.5pt]一九五九年。面黄肌瘦的秋天。
[size=10.5pt]
[size=10.5pt]正月初六迎春花开时嫁到这里,
[size=10.5pt]八月初六就被赶了出去。
[size=10.5pt]公公告诉婆婆,扔给你一只破木碗,
[size=10.5pt]叫你滚出去。要是少一张嘴,
[size=10.5pt]姑奶和小叔不会饿死。
[size=10.5pt]你自幼丧母,把她认做娘亲,
[size=10.5pt]立刻天昏地暗——那剥了皮的枯树上的蜂群
[size=10.5pt]嗡地袭来,蛰痛你的肺腑。
[size=10.5pt]
[size=10.5pt]扔给你一只破木碗,叫你滚出去。
[size=10.5pt]母亲病危时讲述这些事情,
[size=10.5pt]或许,我无法想象那狗年月的残酷。
[size=10.5pt]
[size=10.5pt]多年前母亲已埋葬在故乡的山谷。
[size=10.5pt]是谁的灵魂在喊:“苦哇——苦哇——”
[size=10.5pt]空中总有一只鸟儿悲哀的叫声。


[size=10.5pt]
死去的伙伴在梦中跟我一起成长


辍学的联好[size=10.5pt][1]被困于磨道里。
跟在驴屁股后面,就差蒙上眼睛,
围绕着古老的石磨打转。
阴暗潮湿的磨房,
从一方小木格窗
可以望见——
一截粗大的乳白色树干,
和斜欹下来的枝条,
几朵紫色喇叭花迎风绽放。
那是他出生时父亲种下的泡桐,
跟他同龄,如今越过村庄
层层叠叠低矮的黑瓦屋顶,
直冲云宵挺拔地向上。

他也有俊俏的身子骨。然而
只能跟驴一样围着石磨打转。

死于风湿病。豆芽般苍白的脸。
污损过领袖画像。



花喜鹊

          “花喜鹊,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民谣



那年早春的烟雨里,他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
像一只翅膀湿透的鸟儿
打着寒战,仍然眉飞色舞
指给我瞧——稻田里放养的
小蝌蚪般的鱼苗,在摇头摆尾地
游来游去;又带我走过泥鳅一样
粘滑而弯曲的田埂,沿着
腮边泪痕似的红沙路,爬到山上
看他嫁接的满山板栗
花骨朵儿正粉嘟嘟地打苞

村里人给他取浑号叫“嘎嘎”
——花喜鹊,天天报喜
他农闲当猎人,做渔民——
下河叉甲鱼,上山
古墓洞中割野蜜

后来他领头东南飞,风风雨雨
十多年,候鸟般迁徙
老婆早养了野汉子

鸠占鹊巢。他无枝可栖
变成乌鸦,只有异乡飘零
偶尔呱哇地悲啼


毒刺


在这个重雾锁的早晨,我想起
春天,阳光中秧苗青青的水田,
我们高挽裤管,赤脚薅秧。

汤根巴来了—-那被称为“搅屎棍”
又臭又硬的浑小子,黑瘦的铁骨人——
富农子弟胖明毛跟他一阵耳语,冷不防
他挥起竹杆,打在我的裤腿上。

此时我刚发现一根混入秧丛的
稗子,正用脚趾夹住,把它拔去;
没等我闪避,“格噔”一响,
有东西在我裤袋里断为两截。

那是父亲给我新买的钢笔,尚未书写过。
断声清脆,令我针扎似地心痛;父亲
星期天挑水灌菜园,也掉进
那些中学生挖好的陷阱。

打断你的钢笔。在你屁丫里涂抹牛粪。
让教书先生掉进路上的粪坑。
这都是那些年代小伙伴们所做的事情,
我弄不懂恨意从何而来。

像嗡嗡嘤嘤的黄蜂,不曾招惹,
竟如此蛰人;今天,我瞥见
毒刺还在雾霾的眼神里忽隐忽现。


造梦者


塘埂上响起咚咚鼓声,
敲得全村人心跳怦怦。
一个沙哑的破锣嗓音咿咿呀呀,
伴随鼓声和噼里啪啦的竹板,
拉长了腔调说唱——
“说书不说书,现场先作诗……”
人们竖起耳朵,生怕漏掉半句,
忘记了批判会、饥荒和劳累,
睁着眼睛进入梦幻。

虚幻的一切活灵活现,
千百年前正邪忠奸栩栩如生。
听者身临其境,如痴如醉——
或为之叹息,或因而锥心,
或拍手叫好,或掩面落泪。
大鼓和竹板就是造梦的神器,
哪怕当头棒喝,拍起惊堂木,
也永远唤不醒乡土上做梦的人,
只是令他们在幻梦里沉迷得更深。

他的人物都是豪杰英雄,
从不触及自身的伤痛——
这个从小被送到山外小镇的弃儿,
给别人做养子,以拉架子车为生;
拉回来一个豆芽般的“地主小姐”,
他却是干农活不在行的庄稼汉。
白天遭白眼,晚黑说书,
赢得一宿“先生”的尊称。
谁也不再嫌恶
那张干瘪皱缩的苦瓜脸。
尽管,他依旧披着干活儿时的
那一块沾满泥星子
并且汗迹斑斑的破布。

一天,鼓书声终于黯哑,
带着那张粗重憨厚的嗓门
从未道出的
泥巴里打滚挣扎的
几辈子苦情。
单单剩下,腿脚残疾的独生子,
装着满脑袋他留下的
云山雾罩的梦。

——在墙倒屋塌的空心村里,
在乡野的坎坷泥泞中,
梦游一般,趔趄、蹒跚,
最终,倒毙在下毒的亲生母亲手上。



白嫩的手


这是一双豆芽般的手——
纤细白嫩,难怪村里人
叫她“地主小姐”,
并套用批孔语录,
说她“四腿不勤,五谷不分”;
这是一双省吃俭用的手——
她总是眯缝着眼睛,
捡野菜做掺饭,或穿针引线,
缝补一家子破衣烂衫;
这是一双进香拜佛的手——
天天早起,在贡桌前,
虔诚地合拢作揖,而且
低着头走路小心翼翼,
生怕踩伤一只蚂蚁;
这是一双温柔疼爱的手——
常常,腿脚残疾、
走路不稳的独生子
在责任田里劳累一天回到家后,
颤抖着,抚摸他
被人扔石头砸下的伤疤,
倾注了锥心的痛楚;
这却也是一双残忍狠毒的手——
在女儿和坐堂女婿不给儿子饭吃之后,
在剩下老弱病残的空心村里
儿子当“五保户”无望之后,
三次把滴滴畏、砒霜和老鼠药
拌着蜂蜜灌进——
那张曾幸福地
吮吸着她的奶头的口。

哦,还有,她那张酷似菩萨的脸——
她慈祥的笑脸有时令人一怔:
她,就是观音老母的化身。
——终于,她从千手之外
伸出一双手
把她的爱子
救出了无边苦海。


狗兽


腿脚残疾的狗兽,爬着过河;
顽童们在岸边排着队拍着手,
发出快活的喊声,朝他扔石头。

他努力地弓着身子,乌龟一样慢慢吞吞,
战战兢兢,艰难而又笨拙地
爬过清水半淹的石礅。
他披在身上的破布,被石头溅起的河水打湿。

他的头、脸、脖颈,湿漉漉的,
分不清是水、汗,还是血。
他脸上的皮肉皱巴巴地挤成一团,
又紧张又恐惧,又愤怒又无奈。

他突然间失足落水,
再次手脚并用,
呼呼地喘着粗气,爬上石头,
趔趔趄趄,狼狈不堪。

顽童们的嘲笑声,喝赶声,
喊着顺口溜的高叫声
和雨点般飞来的石头,仍然在追击着他,
在河流两岸的上空回荡。

他终于摸着石头、被石头打着爬过河去了——
却再也爬不到豌豆开花、藤蔓结瓜的梦,
上学的梦,成家的梦,当民办小学老师
给孩子们讲枣核儿童话和宝葫芦神话[size=10.5pt][2]的梦。

他的梦,都破碎在三十年流逝的河水中。

拜佛念经的母亲,走路怕踩死蚂蚁的母亲,
跟他相依为命;终于下药,毒死
半老不中用的独生子,为了他
做不成“五保户”,而死于生产队的牛棚。

——带着小狗的贱名,
和狗兽的蔑称。



给亡灵写信


把纸糊成筒,劈开竹子。
下午,忙着做骷髅灯。

天黑,跟爷爷到坟山。
烧纸放炮,磕头作揖。然后,
在每座墓前插竹扦、套纸筒,
里面放一枝小蜡烛——
给亡灵点灯。

一排排亮了:白灯、绿灯、红灯。
似水晶宫,灯火辉煌的小城。

远处,是顽童们村路上的喧闹声——
“正月正,正月十五玩红灯。
别人的红灯玩罢了,我的红灯才起升。”

回屋旁塘埂,再送三盏。
给孤魂野鬼——曾祖父、曾祖母、
外祖父,不是被刮民党和土匪打死,
就是被“肃反错杀”:不知死在哪里,
也无人收尸——微光忽闪,
映得幽幽的池塘比黑暗更深。

第二天一早我去收灯笼,
裁做作业本——从此,
我写字,就觉得是给亡灵写信。




[1] 联好:童年少年时伙伴,其伯父参加了苏联红军滞留未归,他中苏交好时出生,其父为他取名联好。

[2] 枣核儿童话和宝葫芦神话:分别是抗日的故事和发财的故事。

[ 本帖最后由 远洋 于 2013-3-19 18:54 编辑 ]

TAG:

我来说两句

(可选)

日历

« 2024-03-28  
     12
3456789
10111213141516
17181920212223
24252627282930
31      

数据统计

  • 访问量: 5422
  • 日志数: 17
  • 建立时间: 2008-02-13
  • 更新时间: 2013-09-08

RSS订阅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