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漫步

《世界日报》副刊，2013年2月21日

我知道我和史鐵生有哪點相像。雖然我雙腿健好，雖然我沒有像他那樣在地壇一待就是十五年，而寫下了空前絕後的《我與地壇》，但是至少，我和他一樣喜歡獨自遊逛。我喜歡逛那行人稀少的天使之城小街和萬蘭溪崖的山路。下雨的時候，我撐著傘也要出去。
本來南加州是有名的不下雨州，不過這十一年來南加雨季已然形成，今年雨量尤甚。雨中走路的感覺是美妙的，甚至是聖潔的，它讓你聞到塵埃和陽光糅雜一起所聞不到的氣息。我突然覺得世界之初的味道，一定和雨後林間的味道差不多。

近來眼睛不好，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並且色調暗淡。今天在雨中走了不多時，我的眼睛卻突然間亮了起來。幾天沒在意，春雨一來，這戶人家的草坪就呼地一下長出了耀眼的、鮮嫩的翠綠！我仔細看那草，大概有兩寸長了。那麼耀眼鮮嫩，以至它簡直就像是人造的。我知道，它不是人造，我還依稀聞到，不久前這家主人給土地施肥的味道。

對門來了戶新人家，是從乾燥的亞利桑那州搬過來的。女主人舉止有些特異，鄰里之間時有私語：「那女的精神好像不正常。」這會兒在雨下，那女主人無遮無擋地赤腳跪在地上，正在往一處使勁培土。我不知道那堆土裡究竟是什麼，是種子？還是被早春冷雨摧落的花香？所謂不正常，也許只是她的神經比一般人敏感罷了。

我撐著傘走著走著，突然自覺有些滑稽。哦，原來雲開了，雨停了。無意中舉頭，天哪，我看到了沒有半點陰影雜質、沒有一絲皺摺、藍寶石般的藍天。出門前讀了遊記，我心裡還在遺憾，遺憾自己沒能到西藏去旅遊。剛剛還在讚嘆西藏的聖湖水沒有人類語言可以形容，現在仰望這蒼穹，我繼續著那讚嘆，讚嘆大自然以各式的存在，相互詮釋著純淨和聖潔！

史鐵生在地壇逛了十五年，從青年逛到了中年，他常遇到的那對夫婦則從中年步入了老年。而我在洛杉磯的街道和山路逛了十一年，雲、天、雨、星星、新月、夕陽……這一切都沒有變。沒有變的還有那些玫瑰，每年暮冬剪枝，春雨後，她們便以空前的勃發之勢迸出新條，嬌蕾含露，宛如春的新娘；那些銀杏，地上最古老的植物，每年春雨過後，吐翠的心葉在風中蕩漾，儼然是一群陽光少年。

史鐵生畢竟是偉大的思想者和文學家，他硬是突破無常小我，從人間的生生不息中感到了一顆碩大的心靈與山河同運與日月齊輝的態勢；而我，沒有他那麼深邃的痛苦和廣袤的思緒，我只從那被雨滋潤過的泥土的味道裡，從那被春溫柔過的綠波裡，還有被水流淌過的那一片藍空裡，感到了自在於人世之外的天地初衷和永恆。 （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