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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人奶】1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4-06 00:20:19 / 个人分类:短篇小说

那个暑假陈国庆赢了满满两大袋子玻璃球,黄的绿的红的白的和没色的,还有透明的,里面有三瓣蓝色火苗似的芯儿、一种酷似猫眼的玻璃球。陈国庆玩这个游戏简直是天才,他把别人的球撞出老远,自己的球却只是优雅地在原地转上几转,再然后他就把球精准地送进小坑里——这样根据规则,别人的球就归他所有了。

七岁的陈国庆光着膀子,下身是洗得发白的、勉强还可以称作蓝色的涤卡短裤。他把两只手抄在裤衩的侧兜里,叮叮当当地在大院里走。那是他兜里的玻璃球碰撞发出的声音。

陈国庆走过一排国槐,有几个男孩在树荫下挖土。经过他们身边时,陈国庆藏在裤兜里的手挑动着玻璃球,于是,这清脆的撞击声就像食物的香气一样向男孩们飘去。

那是几个四五岁左右的孩子,陈国庆裤兜里传出的声音是种强烈的诱惑。几个小脑袋歪着扭着仰着,寻找着声音的来源。陈国庆满意地笑了,他弯下腰,左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拳头像花一样绽开,又像花一样合拢。那短短的一瞬,男孩们肮脏的小脸上有光芒闪过,一个胆大的孩子试图去掰陈国庆的手,另一个孩子嘴巴的速度更快,他叫着国庆哥哥国庆哥哥,随后,其它几个男孩就围住陈国庆,小鸭子似的,哥哥哥哥地叫了起来。

陈国庆把玻璃球一颗一颗放进那些沾满泥土的小掌心,男孩们每人都拥有了一件宝物,他们丢下自己的小铁锨和土坑,迅速地拒绝了陈国庆的参与请求,迅速地找了一块平整的土地玩起新的游戏。

第一个叫他国庆哥哥的男孩讪讪地跑过来说,国庆哥哥,你玩弹球太厉害了,我们不敢跟你玩,你去找我哥他们吧。

你哥?陈国庆说,你哥早就不跟我玩了,我早把他的球赢光了。

穿过食堂前的一片空地,陈国庆踢着一块圆滚滚的石头向前走。他把石头一脚踢远,加快了脚步,他的光脊梁受不了这无遮无挡的阳光。

陈国庆跑向食堂的天蓝色大门,门关着,他推了推,门闪开一条缝隙,凉丝丝的空气钻出来,夹杂着馒头和菜汤的味道。食堂大厅里空无一人,现在是午休时间。陈国庆掏出一粒玻璃球,从门缝里扔了进去,球在水泥地板上弹起落下,发出夸张的回响。陈国庆从裤兜里抓了一把球,扔进去,球们跳跃着,空旷的饭厅里响如爆豆,陈国庆把脸嵌在那道凉爽的门缝里,看着他的球欢快地蹦跳着,然后掉下来,漫无目的地滚到某一个地方,停下。

裤兜里一个球都没了。陈国庆学着父亲的样子,拍了拍手,重新把手插进裤兜。了无一物的裤兜让他楞了一下,也就是一下,随即他就晃着小膀子离开了食堂。

于是这个夏天他告别了弹球的游戏,走向了另一个此时未知的游戏。

生活区里的医院是一栋五十年代修建的三层楼,外墙是赭红色。陈国庆曾经对这幢楼心存恐惧,五岁时父亲曾带他来缝针,那是他偷玩父亲的电工刀酿成的后果。也就是这次就医经历,陈国庆第一次看到了青霉素小瓶,护士们随手把那些小小的玻璃瓶扔到窗外,和其它诸如带血的纱布和蘸过龙胆紫的棉球聚居一处。某一天傍晚,陈国庆的父亲带着儿子来到医院楼后,把青霉素瓶子装进他的帆布电工袋,儿子不停地帮父亲捡着药瓶,嘴里不停地问着父亲这些药瓶的用处。陈国庆的父亲示意儿子不要大声说话,等装满袋子,儿子尾随着父亲沿着少有人走的一条小路回家。

父亲用一把生锈的剪刀把青霉素的铝制瓶盖取下,装进一个鞋盒子。这时父亲告诉陈国庆,这是铝,能卖钱,等卖了钱就给你买油条吃。蹲在一边看着父亲的陈国庆,嘴角就流下一道涎,那时,他认为油条是这个世界上最香最好吃的东西。

父亲启完铝盖就把药瓶上的胶皮塞拔下来,一排一排的,钉在一块长方形木板上。他告诉儿子,这就是搓衣板,有了这个,就能洗咱们的脏衣裳了。

陈国庆的电工父亲手很巧,几分钟的功夫,他就用青霉素瓶的胶塞和一只废圆珠笔芯,还有一根胶皮管组装了一把滋水枪。陈国庆看着父亲在水房里把水枪灌满水,那条用深黄色的胶皮管渐渐胀起透明的大肚子,父亲的第一枪就打在儿子的脸上,陈国庆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水,咯咯笑着,跳起老高抢父亲手里的新玩具。

陈国庆来医院楼后就是来找药瓶的。这个暑假,他还缺一把大肚子的水枪。

楼后的空地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沟,和一群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原来堆放药瓶的地方已经被土覆盖,陈国庆爬上一个最高的土堆,沟里有几个工人正在一锹一锹地挖土。沟不宽,陈国庆纵身一跃就跳到对面,脚带下的土块掉在一个工人的脑袋上,灌进工人的脖子里,工人低下头,一只手摩挲着头上的土,嘴里骂,谁家小孩,滚滚滚,一边玩去!

从对面的土堆上跳下,陈国庆看到靠近外墙的地方有两个工人正单腿跪地忙着什么。这两人跟挖沟的工人不同,戴着黄色的安全帽,其中一个人左手拿着一个面具似的东西挡住脸,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又像枪又不像枪的东西。就是这两个怪异的工具把陈国庆吸引了。

陈国庆悄悄凑过去。之后这个七岁的男孩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弧光和火星。

光是一朵一朵的,第一朵光闪过之后陈国庆就感到自己的脑袋里都被照亮了,接着就是绚烂的火星四溅和钢铁耀眼的青蓝。第二朵光之后陈国庆的眼球涨大了,似乎要挤出眼眶。第三朵光是黑的,陈国庆想不通为什么第三朵光是黑的,他的脑袋里也黑了,那块黑的边际就是光的边际,就像是一块白纸的镂空。他眨了眨眼,那片黑翳如一片黑色的烟炱粘在眼球上。陈国庆转身就跑,但脑袋里的那团黑把他绊倒了,摔了一个硬邦邦的跟头。

陈国庆不是个爱哭的孩子,不过他回到家就没止住过眼泪。写字的人形容有的人哭,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陈国庆就是这样。站着,眼泪往下掉,躺着,眼泪是两条溪流。他想睁开眼,一睁开就针扎似的疼。

他忍着疼,眯缝着眼穿过筒子楼鳞次栉比的走廊,打开水房的水龙头歪着头冲眼,水很凉,一凉就不怎么疼了,陈国庆感觉舒服了一点儿。回到屋子,疼又回来了,眼球像两块火炭烤着,又流泪,止不住地流,陈国庆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正在溶化的玻璃球。

陈国庆开始呜呜地哭,这会儿他有两种眼泪,一种是出于疼痛和恐惧的哭,一种是自动流出的泪。他爬起来看了看闹表,然后躺下、佝偻着,翻来覆去地计算父亲下班的时间。

你这是让电焊打了,陈国庆的父亲把刚从托儿所接回来的小儿子陈国兵放在地上,掀了掀大儿子的眼皮,说,缺心眼啊你,看什么不行你非得看电焊。陈国庆闭着眼撇着嘴流着泪说,没人打我,我没打架。

陈国庆的父亲咕嘟咕嘟灌下半缸子隔夜茶,谁说你打架了,我是说你这是被电焊的光打了,晃了眼啦。三岁的陈国兵趴在哥哥肚子上,问,哥你怎么哭了?没羞。

没什么大事,陈国庆的父亲拍了拍手说,有个偏方,往眼里头点上几滴人奶就好了。

 

 

陈国庆眯着眼睛敲对门的门,门开了。陈国庆闻到一股奶腥味。

杨美丽右手开门,左臂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睡着一个粉嫩的婴儿。

国庆,你怎么哭了,你看眼都哭肿了。杨美丽问,你爸打你了?

不是我爸,是电焊打我了。陈国庆抹了一把眼泪说,杨阿姨,我爸说点上人奶就不疼了,杨阿姨你给我点儿你的奶吧。

你先进来国庆。杨美丽关上门,说,你爸还知道这个偏方呢,电焊晃了眼,人奶可管用呢,点上两回就不疼了。你等着,阿姨给你弄点儿。

杨美丽扭过身,把襁褓轻轻放在床上,拍了两下,然后接过陈国庆手里的小药瓶,坐在床沿上,一把撩起淡青色的汗衫,一只乳房颤巍巍跳出。

杨美丽把乳头塞进小瓶,一只手托住乳房,大拇指画着圆,缓缓地揉。透明的小瓶变成了乳白色。

陈国庆眯着眼望着对面的杨美丽,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

杨美丽把盛满乳汁的小瓶递给陈国庆,回屋让你爸赶紧给你点上,不够再来找我要。

谢谢阿姨。陈国庆说。

等一会儿,国庆,杨美丽叫住陈国庆,转身拿了两个苹果塞到他怀里,黄元帅,可甜呢,你和弟弟一人一个。

谢谢阿姨。陈国庆说。

陈国庆模模糊糊地看到,杨阿姨关门的时候,那只乳房仍然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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