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

1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会去我家附近的小酒馆坐坐。

这个季节，一切都美好。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微风拂面，怡然自得。你看，我就是个写童话的作家，我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词儿来形容她的美好。

对，您猜对了。我说的她是春天。春天一到，泥土解冻，万物复苏。

春天是个适宜怀孕的季节。

春天一准儿是个女的。

我的两个老伙计也不跟我捣乱了。这回你猜不出来了吧，我说的老伙计是我那两个害风湿的膝盖。春天伸出女人的手焐热了我的老伙计，关节里的冰碴融化了。

你瞧吧，我就靠这两个好不容易变得活泛的膝盖，还有一根枣木的拐杖踱到这家小酒馆的。

酒馆的老板娘好像是存心跟时间作对似的，她的皱纹比去年的春天少了两条，她的头发比去年的春天黑了几根，她的屁股也不那么垂了，她的腰身也不那么粗了。

我都可以叫她小姑娘了。我挺想捏捏她的红脸蛋的，可我只是跟她打了个榧子，我说，亲爱的，来一杯杜松子酒。

这是我在说话吗？

连我的声音都变年轻了。

2

“这位先生可是我们这里最有名的作家，童话作家！”

老板娘的胖脸蛋更红了，好像自己偷着喝了几杯似的。“我们这儿的孩子，都是读着他的童话长大的！”她瞪着那双圆溜溜的栗色眼睛，嘴里喷着热乎乎的白气，把我介绍给两位绅士模样的先生。那样子，就仿佛人家要是不信，她就要哭喊出来似的。

她就像个认真的孩子。

在这个小镇上，除了一头母牛一胎生下的三个小牛犊，我是最值得人们炫耀的东西。

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微微点了点头，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分享一瓶三十年的白兰地。

我发现绅士们的四只眼睛很红。大概是酒精与某种情绪混合后的颜色。

老板娘满意地冲我挤了挤眼，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恕我冒昧”，两位绅士中的一位说，“童话作家这个职业，在我看来跟骗子没什么分别。”

另一位绅士抢过话头，“非常抱歉”，他说，“我的朋友已经喝了不少的酒，希望您原谅他的无礼。”看上去，这位绅士年纪要大一些，持重一些。

“当然不会介意”，我大度地说，其实我心里有点恼火，如果我再年轻十岁，我会举起拐杖敲碎他的脑袋。不过我的恼火被好奇心压制了，我倒很想听听这个无礼的家伙接下来还会说出些什么。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把童话作家和骗子混为一谈。

“为什么您的头脑里会有这种怪念头？如果童话作家是骗子，那么真正的骗子该是什么呢？您把他们叫圣徒吗？”我饶有兴趣地问，把带着火药味的战书藏在俏皮话里。

很多年来我一直保持着平和的心态。我有点纳闷，我怎么突然像个好斗的年轻人了，难道像那个老板娘一样，我也变年轻了吗？

春天闹的。也许。

那位无礼的绅士一仰脖，露出他尖锐的喉结。他灌下整整一杯酒，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掏出白丝巾捂住嘴，像是要把下一轮咳嗽挡回喉咙似的，另一只手指着那位表现得很绅士的绅士，似乎是示意要他的同伴说话。

随后，毫不绅士的绅士伏在桌上，看样子似乎是因为不胜酒力睡着了。

“介意一起聊聊您的童话吗？作家先生？”很绅士的绅士说。

3

似乎在一夜之间，您的大作就遍布我们的国家。您的童话出现在全国通用的教材上，报刊杂志上，连食品包装纸上也印有您的童话。这样人们就可以在吃东西的同时阅读您的作品。就连您自己，恐怕也想不到您的作品在我们国家受欢迎的程度。

请主宽恕，我不得不说，在盥洗室的小便池的上方，也挂着您的作品，不同的童话分别镶嵌在精美的镜框里，与人的视线平行，如此，如厕的人们就可以在排出污物的时候吸收来自您大脑的纯净养分。

吾国最常见的标语也换成了您的句子，那些闪烁着您智慧之光的句子时刻提醒着我们的国民：这块土地是一块纯净的土地，这里的人性像童话中人那样美好。

新建的房子都有着斑斓的伞状屋顶，圆鼓鼓的，胖嘟嘟的，我们的人民都居住在这种漂亮的蘑菇房里。老式的房子也被推到重建，它们的替代品无一例外的是童话中最常见的小屋。为此政府还颁布了一项法令：凡是不住在童话房屋中的人，和拒绝改造成童话房屋的人，都将收到惩罚。惩罚方式也是童话式的——强行让违抗命名的男人和女人们穿上“皇帝的新装”在闹市中行走。负责监督的警察们则像您作品中描述的那样，学着那个男孩的口吻说：看呐，那个人其实什么也没有穿！

这真是一种温和的惩罚。

吾国的人民痛恨成人世界的肮脏，他们把选票投给了几个漂亮得像洋娃娃的男孩女孩，选民们相信，只有在孩子们的领导之下，这个国家才会像童话一样美好。所以，在某次演讲、集会或者重大外事活动中，我们的总统突然尿湿了裤子、我们的国防部长用玩具水枪喷了邻国国务卿一脸、我们的将军在陪着他国政要阅兵时突然哭着闹着要回家喝奶，诸如此类的事，屡见不鲜。那时候我想，这真是个可爱到没法再可爱的国家。

然而政务需要处理，这些统治者的政令下达人，实际上是他们的父亲母亲或者祖父祖母。但人民是不知情的，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的总统和副总统以及他们的下属，无疑都是早慧的，睿智的天才，在这些柔嫩的小脑袋瓜里，储存着经天纬地的才华。

4

就在三年前，您的一篇名作被翻译成吾国的文字。很快，我们的政府宣布，这篇童话，是那一年度最伟大最辉煌的发现。它的价值不可估量，对建设一个美好的童话王国具有重大指导性意义。并立即下达总统令，将这篇童话列为全国人民必读读物。

作为那时的我，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篇美丽的童话。它几乎承载了人类所有美好的愿望，蕴藏着强大的精神力量。因此，在拜读您这篇大作之时，我的内心无比温暖，似乎有一个小火炉安静的燃烧。其他的读者与我的感受相同，于是，虽然时值隆冬，却因为您这篇伟大的童话举国温暖起来。但是现在看来，那时，整个国家都因为您的这一篇作品发起持久不退的高烧。

很抱歉，说了这么多，我却忘了告诉您我说的是您哪一篇大作，不，不是《海的女儿》，而是《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

5

您的故事是这样讲的——有一对穷困的老夫妇，他们快乐而贫穷地生活着。家里所有的财产只剩下一匹马。

老头子牵着马去集市上，想换一些吃的东西。他先是用马换了一头母牛，然后用母牛换了一只羊，接着用羊换了鹅，鹅又换了母鸡，最后在一个歇脚的小酒馆里，他把这只能生蛋的母鸡换成了一袋子烂苹果。老头子在小酒馆里给两个英国人讲了他的故事，英国人说，你的老婆子会狠狠地揍你一顿的。

老头子摇摇头说：不会不会，她肯定会给我一个吻，并且她会这样对我说，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英国人不信，为此拿出了一斗金币作为赌注。他们跟着背着一袋子烂苹果的老头子回家，迎出来的老婆子听完丈夫的讲述之后，果然给了老头子一个吻，还说：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那两个英国人痛痛快快地交出作为赌注的金币，并说：总是走下坡路，还那么乐观，这，可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是的，正如您所说，我可以完完整整地把这个故事背下来。我对它再熟悉不过，可那是因为，这个故事是一个噩梦的开始。

6

某个冬日的清晨，我们的总统在电视上发表讲话，他激动地甚至丢弃了手中的玩具，他操着大人们的腔调，号召人民向那位老头子学习，永远保持乐观的心态，并下令让财政部和教育部联手，在全国范围内寻找这样快乐善良恩爱的老人。被找到的老人，将获得与童话中相同的待遇：一斗沉甸甸的金币。

接下来发生的事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总统发表电视讲话之后，这个国家的每个集市上都出现了一些牵着马的老人，他们用马换牛、牛换羊、羊换鹅、鹅换鸡，最后背着一袋子烂苹果来到总统府门前的广场上席地而坐，喝着酒，啃着烂苹果，快活地交谈，兴奋地等待官员们给他们发一袋子沉甸甸的金币。我敢说，我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的老头儿，饶是您见多识广，也一定没见过那么多背着烂苹果的老头儿。

7

总统和他的幕僚们非常满意，他们愉快地兑现了承诺。把一袋袋金币交给乐观的老人，把烂苹果收入国库。

老人们背着金币回到各自的家，他们的老婆子在各自的家门口迎接，她们不约而同地张开双臂拥吻了丈夫，然后用相同的口吻说：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

第二天，老头子们把金币装满口袋到集市上去。他们在不同的集市上买了马，他们用马换牛、牛换羊、羊换鹅、鹅换鸡，最后背着一袋子烂苹果来到总统府门前的广场上，喝着酒，啃着烂苹果，快活地交谈，兴奋地等待官员们给他们发一袋子沉甸甸的金币。

8

国库里的烂苹果很快就堆积如山。金币却越来越少。

当我们的政府再也拿不出一块金币时，广场上背着烂苹果的人开始造反了。那些愤怒的老头子冲击总统府，用烂苹果袭击宪兵和警察。总统下令开枪，鲜血和烂苹果的浆液混杂在一起，如一条红色的河流席卷了整个广场。从此，这个国家战乱频仍。

我和我的同伴有幸逃出了我们的国家，又无比荣幸地在这个酒馆里与您邂逅。

非常感谢您耐心听完了我冗长的讲述，接下来希望您——

9

这时那位无礼的绅士抬起头，他的棕色眼球的四周血丝密布。他瞪视着我，极没礼貌地打断了那位非常绅士的绅士的话头，他说：

“别跟他兜圈子，我们这次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带你走。”

我被他眼中的凶光骇住了，我语无伦次地说：“你，你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我们的国家。”他掏出一把枪顶在我的小肚子上，压低嗓门说：“要是不想像头猪一样死掉，就乖乖地跟我们走。”

“可……可我去了能做什么呢？”我的小腹冰凉。

“负责”，他说。“为这一切负责。”

10

此刻，我走在两位绅士的中间，步履蹒跚。我的膝盖仿佛又冻住了，每迈动一步，就听见关节里“咔吧咔吧”的响。

我的腰上顶着两只手枪。我感觉浑身发冷，似乎，春天一下子就结束了，冬天抢在了夏天和秋天的前面来临。

谢天谢地，那位很绅士的绅士答应了我的请求，遇到这种生死未卜的事，我总要去跟妻子道个别吧，我爱她，向上帝发誓，我深深地爱着她。我们的爱情像一篇不老的童话。

“亲爱的，我要走了，这两位绅士要请我去他们的国家做客。”

我故意把“做客”这个词说得很重很重，并且躲在在两位绅士的视觉盲点里向妻子挤眉弄眼。她会察觉出来的，在我跟两个拿枪顶着我的人走后，我的妻子会迅速报警，我一定会安然无恙的，一定。

这时，我那白发苍苍的老婆子伸出双手，捧着我的老脸，“啵”！——结结实实地亲了我一口，然后她对我说：

“去吧，去吧，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