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谦卑的情怀,访谈诗歌现场;用鹰隼的眼睛,揭秘诗人生活.

【访谈诗人中国】敬文东访谈录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7-25 14:18:15 / 个人分类:访谈诗人中国

 

丰益桥的夏天

——张后访谈诗人、诗评家敬文东

 

“我和你说的那些诗人朋友的情况完全不同,只是这个事情说来话长……”

 

张后:这个访谈好像和题目无关,但正是这样一个汗流浃背的季节,诗人兼北京著名的美食设计家刀(本名杨展华),指引我找到你的博客,我发现上边登载的诗歌,大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进入到新世纪以来的很少,我纳闷和好奇的是,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曾有一些朋友和你差不多,停止诗歌的写作长达十年,但后来一旦他们的境遇和心境得到改善,不约而同的又回归到诗歌上来了,难道你自愿放弃诗歌写作了吗?

 

敬文东:我和你说的那些诗人朋友的情况完全不同,只是这个事情说来话长。1980年秋天,我上初中一年级。那时有一首流行歌曲,叫《八十年代的新一辈》,鼓励我等为“四个现代化”努力学习。那首歌我至今会唱。我算得上正宗的八十年代新一辈,因为那一年我不足十二岁。北岛、刘小枫那些比我年长十多岁的人是八十年代的老一辈,李泽厚、高尔泰那些比我大三十岁左右的人是更老的一辈。我受惠于以上两代人,我一直对他们心存感激之情。一九八十年代是一个全民支持读书、仰慕读书的时代,至今我依然认为,在共和国一个甲子的历史上,一九八十年代是罕见的黄金时代。

 

我们的班主任充任我们的物理老师。他姓赵,讳治林,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也就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但他那个年龄的人在一九八十年代开初处往往都经历丰富。因为我小学升初中的成绩是第一名,所以赵老师对我非常好,我们至今还有很密切的往来。因为我们的师生关系,他同我父母之间交情很深。现在想来,这样的事情真是令人感慨良多。那时的老师和今天的老师一样,也是“势利眼”。只不过那时的老师偏爱学习成绩好的学生,现在的老师宠幸有钱人或有权人的后代。我不知道哪一种“势利眼”更好或者更坏,但我宁愿选择赵老师的“势利眼”,这倒不仅仅是因为我从他那里得到了太多的关爱,而是因为他对知识的授受怀有一种发自本能上的热情。那年秋天,初中的第一个学期,从赵老师那里,我读到了一本跟爱因斯坦有关的薄薄的小册子,按现在的出版规模,恐怕连“书”都称不上。那本书是谁写的,是哪家出版社出的,我早已忘记,但它给我带来的激动却让我至今记忆良深。书上的两句话把我震晕了:“上帝创世以后,牛顿让世界清晰,爱因斯坦却让世界重新变得模糊。”(大意如此)从那时起,爱因斯坦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在为期六年的中学时代,我断断续续读完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三卷本《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是纯粹的科学论文,我完全无力读懂,但每一页都翻过,因为我实在是太热爱爱因斯坦。那些奇形怪状的公式惹人遐想。二十多年后,我读到过李泽厚先生的一篇文章,听他称爱因斯坦为千年伟人时,我加深了对李先生由来已久的敬意。因为对爱因斯坦的膜拜,使我把成为物理学家当做了那时的头号理想。事实上,我的物理成绩确实相当不错,这让那种理想变得更加炽热起来。

 

也是在初中的第一个学期,我的语文老师向我推荐过一本发黄的新诗选。记忆中,那应该是“文革”前的选本。我的语文老师来自作为大都市的重庆。她的丰采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川北小镇上显得十分打眼。她姓龚,讳亚华,是我漫长的求学旅途中少数几位让我崇敬的老师。我们至今还经常联系,她的一对儿女也是我的朋友。从她给我推荐的选本上,我读到了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当时有一种想哭的念头。那一年我不满12岁。今天想来,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遇到那么好的老师,能得到他们不求任何汇报的偏爱,以至于能通过他们,同时接触到科学和诗学方面的伟大人物,想成为一个诗人在那时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科学论文在那时当然写不出,但胡诌一些貌似诗歌的句子,却是很简单也很让人激动的事情。我当时这样看待物理学家和诗人之间的关系:把物理学家当职业,把写诗当业余爱好。在那时,“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莘莘学子们共同供养的信条。因此,文科即为“瘟科”就是绝好的对仗。既当物理学家又当诗人的自我设计和自我安排,确实是我那时的全部热情之所在。在四川大学上学时,我被国家招生制度安排学习生物学,但我对这门伟大的学科竟然毫无兴趣,于是天天写诗、抽空去物理系和数学系旁听功课,以至于被我的同学视作不务正业。但不到一学期,我就意识到,物理学家的梦想此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但成为一个诗人也许还值得一试。我上大学那个时期,成都是诗歌的圣地,那些现在听来如雷贯耳的名字经常在眼前晃荡,他们写下的分行文字让我激动不已,甚至夜不能寐。但我那时十分羞涩(直到今天,羞涩仍然是我的内心常态),跟大多数只年长我十岁左右的“第三代诗人”中的各路豪杰都没有任何联系,写诗纯属个人地下行为,只远远打量他们并偷取他们的技艺。多年后,我很荣幸地认识了他们中的不少人,和其中一些还成了朋友。当我告诉他们我那时站在一边偷偷仰慕他们的情景时,他们禁不住哈哈大笑。我理解他们的骄傲,我发自肺腑地为他们的大笑而欣慰。在大学的收官阶段,为成为一个诗人计,我觉得有必要首先系统了解中国古典诗歌,于是跟川大中文系一位导师联系,希望能成为他的入室弟子。当他知道我的来历和生物学背景后,当面表达了对我的不信任。我至今记得他嘴角露出的几丝不屑。这位如今名声很大的禅宗研究者对我说,古代文学很难,你可以去考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现在想来,他对我的不屑是正确的。我听取了他的建议,最后修习了这个被学界普遍认为肤浅之极的专业。

 

第一次对自己成为诗人感到没有信心,大约是在硕士阶段,时在1992年至1995年,尽管那几年我写了不少诗,尽管那时我还憋着一口成为诗人的长气。我隐约觉得,几年前的物理学家之梦破灭后,现在该轮到诗人之梦破灭了。人贵有自知之明啊,从那以后,我一直知趣地把重心放在读书和所谓的学术研究上面,诗歌写作被降低到业余爱好的地位上。因此,我和你说的那些放弃诗歌写作多年后,又重新捡起诗歌写作的人完全不同,因为我从来就不是诗人,至少我自己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诗人。和物理学家一样,诗人在我心目中有着极为崇高的位置,我不能滥竽充数去玷污这个名号,也不愿意诗人这个名号因为我的冒认而蒙羞。一般来说,作为一个渺小主义无可奈何的崇奉者,我对自己的个人生活很满意,对自己曾经做出的人生选择并无过多悔恨,如果要说遗憾的话,那就是我没能成为一个物理学家,没能成为一个诗人。生活就是一部溃败史、妥协史、激情的消逝史,我或许应该平静地接受生活与命运的安排,尽管直到今天我还在偷偷摸摸地写诗。

 

和很多朋友一样,我对季节、年龄也很敏感。200812月,我满40岁。当我的朋友和家人为我过生日时(我平时基本上拒绝过生日),我确实吓了一大跳。40岁,这是我上中学时做梦都想不到的年龄,没想到这么快就降临到我头上,根本就不问我同意还是不同意,而我身边确实已经有一些熟识的朋友匆匆离去了。我在心中悼念他们,为他们,也为被时光打败的自己而感伤和惆怅。一过四十岁,做的梦都和以前不一样,当年的万丈豪情和高远理想早已成为灰土,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孔子说,四十而不惑,我现在却是疑惑越来越多,不知道来这个世界究竟要干什么,干这些事情又有何意义。我之所以热爱诗歌和科学——这是我崇敬加斯东·巴什拉的重要原因——就是因为这两样东西值得追求,它们能帮助我把空白的日子有趣地填满。生活总是充满遗憾和无奈。如果有来世,我祈求上天能给我一个弥补此生遗憾的机会。这样的祈求是不是有些过分?公然向造物主提要求是不是太狂妄?我不知道,但我请求它老人家原谅。

 

“人就是这样,对于一件想拥有却最终错失的东西总是怀有非份之想……”

 

张后:这几年你似乎完全沉浸到学术领域里去了,你对当今诗坛不再有所关注了吗?谈谈你所了解的诗坛现状如何?

 

敬文东:其实,自1992年起,因为上肤浅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我就开始沉浸到所谓的学术研究领域里了。尽管有一种被蹂躏、被胁迫的感觉,但总体上并不觉得屈辱,反而心怀感激。“乐不思蜀”、“反认他乡做故乡”其实是正常之极的心态,不值得从道德—伦理的角度大动干戈。但即便如此,我的创作梦至今未曾完全破灭。人就是这样,对于一件想拥有却最终错失的东西总是怀有非份之想,创作梦还存留一些余绪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想,你肯定愿意同情这种处境。

 

我对人文学术有自己的理解,可能这种理解在今天还有些不合时宜,但我不准备为此感到惭愧。我不相信学术仅仅是书斋产物,也不相信学术仅仅是纯粹的逻辑演算,我更愿意相信学术关乎真实的生活,关乎个人情怀,关乎个人经验甚至命运。我尊重书本,也勉强算一个书虫,但我尊重的是同生活、同个人情怀、经验与命运互相印证的那种书本;或者说,这是我一贯的阅读方法。这样说是不是有一点王婆卖瓜的嫌疑?但我确实不相信有超越于具体人生之上的人文书本。康德和维特根斯坦的书我是这样理解的,孔子和鲁迅的书我是这样理解的,对我认识的少数几个甲骨文字也是这么理解的。我知道,我这样做注定要受到打击。报应来得不早不迟。三年前,在一次所谓的学术会议期间,一家著名学术刊物的编辑很坦荡、很豪放地对我说,你的文章不合乎学术规范化。我也很直率地告诉他(只是没有他那样富有摇滚精神):自我进入所谓的人文学术那一天起,就没有将所谓的规范化放在眼里。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说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我不这样认为,因为我有自己的规矩,我从来不曾想到要越过自己定下的规矩。规范化是个什么玩意?不就是行规么?不就是外行们听不懂的黑话么?由于科学主义大肆盛行,人文学术研究者其实非常自卑,很乐于要向科学化靠拢。说穿了,所谓规范化,就是要为人文学术求得表面上的科学性。我斗胆对此嗤之以鼻,同时也觉得规范化确实很有几分古里古怪的幽默感,因为它始终在为成为它不可能成为的东西而努力。作为一个勉强知道也能运用几条科学定理的人,我根本就不相信人文学术会是科学。为人文学术寻求科学外衣的做法是愚蠢之极的行为。我当然有自己的学术问题要解决,我自然也有我的学术追求,尽管这在学术得道者们看来完全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我对自己从事的学术研究很谨慎,只有在我确信自己面对的学术问题值得我去面对时,我才会全身心地投入。这些问题不说也罢,因为它很没意思。我只想说,当学术规范化和真实的、噬心的问题发生冲突时,我宁愿牺牲规范化,牺牲那些颇具几分搞笑性质的行规。我对自己的评价是:我勉强还算一个守规矩的人,还有自己的学术道德,最起码没有像某些赫赫有名的学术大腕那样去抄袭,并且捉奸都捉到了床上还死不认错。这也是无聊的话题,不准抄袭和不准偷盗不是一样性质的问题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因为学业的关系,我曾经做过一点微不足道的诗歌批评,想想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偶尔也当当票友,而在我有限的朋友里边也是诗人、诗歌批评家居多。我不敢说多么了解诗坛现状,但我对当今诗坛有一点肤浅的观察却是真实的,至少我那些朋友们给我透露了不少消息,好的坏的都有。人生苦短,我只关心值得关心的诗人,就像我只关注值得关注的朋友,只是值得关心的诗人在数量上,随阅读面的扩大在不断增多。我愿意斗胆标榜自己从来不是一个狭隘的人,我也确实在时时提醒自己决不能成为一个狭隘的人。虽然我可能有自己的诗歌口味,但我不同意如下独裁说法和皇帝口吻:只有合乎自己口味的诗作和诗人,才是好的作品和好的诗人。对于任何艺术作品来说,从来只有两种:好的或者坏的。只是判断好作品或者坏作品的标准,要依靠一个判断者的个人才能。但个人才能是一个神秘的问题,此处姑置不论。我有一个也许不准确的观察:许多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出生的诗人被批评界严重忽略了,当然其中一些也被严重高估了。这一批诗人中有不少人是出类拔萃的,诗歌批评对不起他们。和诗歌写作比起来,懂行和够格的诗歌批评家和批评文本实在太少太少。除了批评才能的缺失外,另一个原因很可能是,和其他行当一样,诗歌也帮会化了,诗歌的既得利益者们(他们往往是“前辈”,现在正忙着“奔六”、数钱和收集头衔与荣誉),不屑于面对更年轻的一辈;而更晚一点出生的诗人或批评家,却正在思谋着如何打到一九六十年代后期出生的诗人。中国诗歌中的弑父、弑兄情结和尊老而不爱幼的传统同时并存,这无论对诗歌写作还是诗歌批评,都是极大的伤害。在此,我不得不说,批评更可能是个伦理——道德问题。除此之外,我理解的批评是一种再创造,它不负责指导诗歌写作,也不仅仅负责解读作品。作为一种特殊的工作,诗歌批评和诗歌写作是平行关系,两者在互相对视中让自己顿悟并趁机提升自己。这才是所谓“双赢”的理想局面。我心目中批评家的典范是本雅明和巴什拉。一个优秀的批评家必须具有自己的哲学体系,仅仅懂得一些鉴赏知识是远远不够的。我们今天有不少很好的诗歌作品,但没有多少够格的诗学体系。在我对当今诗坛的观察中,这种情形最令我吃惊。尽管有很多人被认作批评家,那些批评家也确实在意气风发地忙于指点江山的勾当,但是很显然,那纯属误认和没有自知之明。作为一个资深的诗歌爱好者或者诗歌票友,我觉得批评家的基本道德是:不关心烂诗和烂诗人,应该任他(它)们自生自灭,其他的诗歌现象,就让媒体去炒作吧,与真实的诗歌批评没有关系。

 

“我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遵照营业执照划定的范围进行学术经营的人,我就是愿意在卖羊肉时偶尔越界去卖淫……”

 

张后:我读过钱理群写过的一本书《与鲁迅相遇》,我从你博客上的文章中感觉出来你对鲁迅的研究也颇有心得。看来研究鲁迅的人,一直没有断过,现在可不可以称作这是一门“鲁学”?有人说鲁迅的早逝有幸与不幸的一面,你对鲁迅的历史位置是怎样看的?如果他仍活在当今会怎样表现他的刀笔功夫?

 

敬文东:钱理群先生是真正的鲁迅专家,我不过是对鲁迅有点体会和感想而已。同许多鲁迅研究者不一样,钱先生对鲁迅是真诚的。我曾当面向他请教过。尽管我不赞同他的大多数观点,但我相信,他相信自己说出的那些同鲁迅有关的话。如你所知,我不是鲁迅专家。事实上,自从我涉足人文学术以来,从来没有成为任何专家的痴心妄想,当然最终也没有机会成为任何行当的专家。在这个专家横行的时代,我知道这是在自寻死路。对此,在一本即将出版的自选集的序言里,我斗胆申明过:“我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遵照营业执照划定的范围进行学术经营的人,我就是愿意在卖羊肉时偶尔越界去卖淫。但你管得着吗?”不过,这种故意破罐破摔的行径不值得额外申说,因为这纯属个人不良爱好。

 

我写鲁迅那本书完全出于意外,那是钟鸣约我写的。上世纪最后几年,钟鸣是多家出版社和多个作者之间热情的月下老人。关于鲁迅他一个字没弄,却把我成功地拉下了水,因为直到今天,我对他的写作才能都十分迷信。完成关于鲁迅的那本书,差不多已经有十年了。十年间,这本书一共有三个版本,最近出了个台湾版。我的想法是,既然已经把它炮弄出来了,无论质量高低,都应该尽量多地为自己换点酒钱和烟钱。像我这样一个毫无外援的书桌爱好者,这点小想法不应该受到责备吧?当然,作为一个正宗的穷人,我也不怕把自己的这点潜意识弄到桌面上让别人观看。尽管我对鲁迅的看法和绝大多数“鲁学家”很不一样,但我仍然和他们一样相信,要想理解20世纪的中国,鲁迅是绕不过去的,他是我们解剖20世纪中国难得的标本。从很早开始,我就一直把自己当学徒看,写鲁迅和写其他书或文章一样,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和通常的学生相比,我可能是一个比较挑剔的学生。即便是我崇敬的人物,我也希望自己有能力看出他的弱点。依我看,这是学习的本义,也是促使自己进步的有效途径。不是说我看出了他们的弱点,我就比他们更聪明。我应该还没有傻到这种程度吧?

 

今天的“鲁学界”所做的工作,与其说是在弘扬鲁迅,远不如说是在成功地消灭鲁迅。在他们笔下,鲁迅伟大和完美得实在令人厌恶。但这种局面的得来和鲁迅无关。我对“鲁学界”有一点十分肤浅的了解,所以我不喜欢那个“界”。大多数研究者和研究论著除了封他们(它们)为“瞎胡闹”、“瞎扯淡”外,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给他们(它们)命名。当然,“鲁学界”如此嚣张和跋扈,跟长期以来的政党意识形态有关。对此,我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愿意跟着权力跑是中国人的古老天性。政治是一门学问,它叫政治学;但政党意识形态不是学问,它仅仅是一种实用主义式的操作策略而已。学术研究没有必要清除政治学,但有必要远离通行的政党政策。政策是关乎国计民生的操作指南,学术研究完全没有必要去企及那样的高度。在写那本书时,我不断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充当政策的传声筒,要最大可能地独立于各种稀奇古怪的权力。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研究者,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鲁迅是一个复杂的人物,远不是教科书和“鲁学界”理解的那么简单。除了钱理群、汪晖、王富仁、孙郁、王晓明等少数几个人,我甚至认为“鲁学界”中的绝大部分不配研究鲁迅。也许我提到的那几个人本来就不属于通常所说的“鲁学界”?鲁迅有缺点,有伟大的一面,也有不那么伟大的一面,但他注定是中国现代史上的大人物。他给我们最大的启示或许是个人的独立——其他的重大启示现在暂时不论——但我不认为这个启示是成功的。比如说,一位“鲁迅研究会”的头面人物,在该会改选落选后(也有人说他本来就到了退休年龄),还死死握着“鲁研会”的公章不愿交出。公章是命根子啊,类似于男人胯下的阳物和帝王案头的传国玉玺,是不能轻易拱手相送的东西。这种读了一辈子鲁迅,却如此迷恋权力的变态分子,正好能说明鲁迅的启示遭到了怎样的惨败。我对鲁迅的定位是:他是一个伟大的失败者,他是现代中国体验失败最深的人物,也是在描写失败感方面最杰出的人物。这是他的文字至今仍能强烈感染我们的最大原因。但更无奈的失败还在于:失败的鲁迅死后还在继续失败,他的著述甚至没有能力教育他的崇拜者。至于鲁迅死得早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征之于当代史,我觉得答案不难给出。在此,我愿意引用两个人的话,来暗示那个不难给出的答案。一个是鲁迅对他的共产党朋友说的:如果你们成功,第一个要杀的人肯定是我。——当然,听者一方对此表示了明确的反对。另一个是毛泽东在“反右”时说的:如果鲁迅今天还活着,他要么顾全大局,要么去他该去的地方。——当然,毛泽东愿意相信鲁迅是顾全大局的。很好玩,不是么?

 

“网上根本就没有民主这头怪兽存在……”

 

张后:我问你一个无聊的问题,你说学院派和草根一族究竟有什么样的鸿沟?每每看见他们在网上掐得你死我活,就很不舒服,他们的立场一定是对立的吗?有没有一个缓冲地带存在呢?

 

敬文东:我上网一般是收、发邮件,除了去几家信得过的学术性、思想性或艺术性网站外,其他地方基本不去,也几乎从不在网上跟帖、留言。我没有那个闲工夫,再说,我在网上说的话顶多只能算是放屁,毫无意义,因为网上根本就没有民主这头怪兽存在。我觉得活在今天不读报、不看新闻,完全不影响我的个人生活。什么是个人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而已。那些形势一片大好的说辞我以为还是少听为妙、不听最妙。因此,你说的那种情况我没有在网上看到过。我虽然是学院中人,但也有不少朋友是非学院中人,它们对对方的总体看法我倒是不陌生,你说的那些情形我也有耳闻,只是从未深究过。

 

一般说来,非学院中人十分讨厌学院中人引经据典过多的不良习气。好的说法是挟洋人、古人以自重,不好的说法是“装X”。学院中人呢,却又认为非学院中人匪气过重,说话不严谨,好情绪化,同样有“装X”之嫌。应该说,他们指斥对方的那些情形都是存在的。这种相互攻击的情形虽然很普遍,其实无关紧要。在当下中国,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倒是值得关注:无论争论的是多么严肃甚至重大的问题,最后总会经由情绪过度变形而成为人身攻击。似乎我们直到今天,还没有能力营造出一个就事论事的舆论环境。其实,只要我们了解古代史,这其实算不上什么新鲜事。我经常听一些同胞沾沾自喜地说,我们是一个正在崛起的大国,连美国都对我们惧怕得不得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理性告诉我,这的确是假的。连最应该有理性的知识分子都没有成为有理性的现代人,面对重大问题最后都要落实到人身攻击上去,这会是一个现代国家的做派么?我们最多不过是一个暴发户而已。一个暴发户在中国可能会受到追捧,但在有教养的人那里,是最没有档次的。我不喜欢争论,倒不是因为我觉得争论没用,而是我信不过当下中国的所有争论。真理愈辩愈不明,直到最终丢失了真理、根本不在乎真理。

 

学院当中存在着有见识的知识分子,非学院中也有有见识的知识分子。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但有一个大背景我们不能忽略:在迄今为止五千多年的中国历史上,国朝才是知识分子溃败得最为彻底的时代。尽管学院和非学院中都有有见识、有良知的人,但考虑到大背景的存在,我们就没有任何理由乐观。因此,在他们争论时是否有一个缓冲地带反而不重要,重要的是,知识分子该怎样培植自己独立于权力的意识、能力和道德观念。有一位很有名的经济学家说,自行车带来的污染比汽车带来的更大;另一位经济学家说,中国没有穷人,只有待富者;还有一位学者说,上访的人中至少有一大半患有精神病症,应该入院治疗。听到诸如此类学院专家们的言论,网络群众愤怒了,讨伐之声和辱骂声不绝如缕。但不知网络群众——也就是你所说的“草根”——考虑过没有,在今天能通过四拼五搏、七拼八凑成为专家的人,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尽管说这些话的人大多都是你我一样的平民后代,根本不是贵族,但人家有志于为自己的后代提供贵族身份——这恐怕才是问题的七寸之所在。他们在说这样的话之前,肯定有过周密的算计,甚至把群众们的愤怒和讨伐之声都计算进去了。周密算计之后还要冒犯群众,那是因为群众可以冒犯、值得冒犯,那是因为冒犯“屁民”之后得到的赏赐,远远大于讨伐之声带来的坏处。冒犯群众是利润的源泉之一。马克思引用过托·约·登宁的话:“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会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那些精明之极的人生生意人,难道还不懂这些常识?“屁民”或网络群众对此确实犯有失察之罪,他们显然低估了人生生意人的智慧和胆量。就此而言,缓冲地带要么根本不重要,要么根本就不存在。只有当正义、公正成为一个社会的所有人(当然首先包括知识分子)信奉的头号价值时,缓冲地带才会出现、才能化为现实。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会拥有这样的文化飞地?至少我对这片大陆的现身,怀有不由自主的悲观情绪。

 

“通过金庸的作品,陈述我的中国文化观……”

 

张后:你搞过金庸研究,我们可以谈谈这个问题。其实,我们都知道读金庸梁羽生古龙等等的武侠小说时,它就像一首首诗歌(即成人童话),大可不必将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和生活现实化,那是自欺欺人的,就像诗人写诗,千万不要把诗歌和生活相混淆,那会走火入魔的,你说是吗?

 

敬文东:好,反正是漫谈,就顺着你的话题说吧。不过,“研究金庸”中的“研究”二字显得有些夸张。我不是金庸专家。新武侠小说中,我也只通读过金庸的作品,梁羽生、古龙的只读过一点点,不是很喜欢。“研究”金庸,是我上博士一年级时做过的一项工作,前后不到一年时间。时在1996年秋天到1997年夏天。当时的目的,是想通过金庸的作品,陈述我的中国文化观。就此目的而言,金庸和他的小说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件道具。但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确实很喜欢金庸的作品,至少它能给我提供一个逃避之地。某些勇敢的人生游击队战士会讽刺说,你的逃避显然是懦夫行为。我得含笑(而不是像余秋雨那样“含泪”)劝告他:我看你也得给自己寻找一个逃避之处,这才是自己把自己当人看,何必一天到晚把自己搞得跟斗士一样横眉冷对、勃起如铁呢,老子可是早就说过,“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承认这一点我不认为有多难为情。但我还是既不愿意高估金庸,也不愿意像一些文学高洁之士那样痛贬金庸。金庸怎么样其实跟我们毫无关系,追捧和痛贬都是多余的。他的作品不就是迷魂汤么?喝下去就得了。而我只愿意将他当道具。作为一个肤浅专业的修习者,我有权将所有著作当道具。难道弱者就不能矫情和撒娇?撒娇是我辈弱者唯一的特权。

 

以我粗浅的生活经验,恐怕只有傻瓜才会将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和生活现实化,但有意思的是,一些过于聪明的诗人确实在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类似于足球运动中的乌龙球。较为明显的一个病症是:首先在诗歌里大肆鼓吹崇高,紧接着把自己崇高化,以至于接下来他以为自己真的很崇高,然后把所有人假想为低俗之徒,最后成功地把自己弄成了众人皆醉他独醒的屈大夫。尽管在读者看来,他跟崇高一点实质性的关系都没有,反倒天天在向奸商和对他略表关怀的官员示好、献媚。每当我看到这样的诗人哥们的如此行径时,就忍不住想笑。我有一个很肤浅的经验,一个没有幽默感的人注定枯燥乏味;一个没有自嘲能力的人最有可能成为自大狂。许多在诗歌里自己为自己三上“劝进表”,最后得以自我称王的家伙,跟许多在诗歌里不断自我崇高化的家伙一样,都分不清抒情主人公之身份同生活主人公之身份的区别。他们的毁灭指日可待。

 

诗人是什么?凡夫俗子而已,和我们身边每一个讨生活的人没多大区别,顶多是革命分工不同——诗人名号的高贵不在于诗人的身份,而在于他的文字中透出的尊贵信息。刘少奇以国家主席之尊,能对掏粪工人说这样的话,我们的诗人能不能也假装承认这一点?诗人当然可以说,我和卖菜的人不同;但卖菜的可不可以说我和写诗的人不同?我们欢迎诗人像上帝那样为我们思考,以便为我们提供精美的精神食粮(这是诗人名号之尊贵的由来),但为诗人的生命安全考虑,我们也愿意善意地希望他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以免自我爆炸。我们可不会因为想要精神食粮,眼睁睁看着一些人为我们牺牲。作为群众,我们还没有卑鄙和残忍到那个程度。自恋是人的天性,无论是人格自恋还是职业自恋,都可以得到原谅。但天性之所以是天性,它的根本涵义在于抑制而不在于过度提倡。艾略特的“逃避自我说”,或许就含有这个意思在内。没有多少情形比“自己高尚而别人庸俗”更糟糕的了。较好的情形或真实的情形是:我们都是有缺陷的人,我们都在努力超越自己。人格的完善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诗歌是让我们人格完善的通道之一,并不是只有诗歌才是人类的太阳。我们至少有十个太阳。面对它们,后羿的神箭注定无能为力,何况后羿从来就不是诗歌的守护神。诗人、诗歌把自己定义为超人、太阳,至少哲学和神学将会提出严重的抗议。我敬重诗人的名号,但我还是觉得诗人和诗歌都应该更谦虚一点。过分骄傲和狂妄一样,都会遭到天谴。

 

和意在谴责的诗歌相比,我更喜欢赞美诗。因为后者在今天更加难得,因为诚实的赞美诗在今天是可遇不可求的事物,因为诚实的赞美诗需要更多的善意、理解、宽容和诗人的个人才能与强大的心性。

 

“诗歌是愚人节的礼物……”

 

张后:读了你的《诗歌肖像》,你说“诗歌,不过是愚人节的一个礼物罢了”,仔细想想,也有一定的道理,诗到底是什么呢?没有人可以说得清楚,有人说诗歌就是生活的鸡肋,也有人说诗歌就是一个桃花源。谁知道诗歌到底是什么呢?你从几岁开始写诗的?你为什么写诗?

 

敬文东:你说的那篇文章是我1997年写的,都12年了,谢谢你还记得它。尽管那确实不算一篇好文章,甚至不值得你去记住,但“诗歌是愚人节的礼物”这个观点,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至少有小一半是成立的。说诗歌是愚人节的礼物,和说诗歌是桃花源是同一个意思。诗歌是安慰,它让我们能够暂时逃避凡俗的、没有诗意的甚至是难堪和难熬的生活。我不是诗人,只是一个诗歌爱好者,顶多算一个业余诗人。所以,在谈到我的诗歌时,你一定得记住,这是假冒了诗歌之名的诗歌。我胡诌出第一首诗时在198010月,记忆中是写落叶的,我至今还记得那些很搞笑的句子。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诗歌可以表达我的苦闷,最终让我短暂地逃避苦闷,也就是进入到桃花源并自己愚弄自己、自己欺骗自己的意思。

 

我生于1968年冬天。父母是川北一个小镇上的国家工作人员,天天紧跟北京城里的毛主席忙于伟大的革命事业,根本没时间理睬我们这些小兔崽子。因此,我在不到两岁时,就被送往几十华里外的爷爷奶奶家,由爷爷奶奶抚养。我在农村度过了一个幸福的、无法无天的、整个夏天都泡在河水里的童年。那时的河流绝无污染,到处都是鱼、鳖和乌龟,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可以将它们抓在手里。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定是我此生最快乐、最没有忧虑的时光。但好日子总是倾向于稍纵即逝。1977年暑假,我八岁半,因为整天呆在河水里,终于报应性地浑身浮肿。整天拖着一个肥胖的身体四处晃荡,样子很滑稽,饱受乡人的嘲笑,自己还觉得很快乐。爷爷为我身体的异样感到大惑不解,终于把我带到公社医院进行检查。几个庸医会诊后,异口同声断定我被马蜂集体性地严重伤害,类似于遭到了轮奸。庸医们哪里知道,整个夏天,我都无缘接见或拜谒任何一只马蜂。在回家的公路上,迎面碰到烈日下去公社买盐的一个农民,他大声喊,你那不是肾炎么?爷爷一听孙子的肾脏出了问题,以后很可能没有生孩子的本事,吓得发抖,连忙给父母打电话——按他的本意,他不想打扰我父母紧跟华(国锋)主席继续从事革命工作。第二天,我在随爷爷上长途汽车赶往县城医院之前,独自去公共厕所小便,我亲眼目睹了我的小鸡鸡慢慢浮肿的全过程,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吓得哇哇大哭……在屁股被县医院的青霉素蹂躏了半个月后,我的病终于好了,父母继续去革命,我则重新回到了爷爷奶奶的院子。回去的当天,积习难改,好了伤疤忘了痛,马上又下水瞎泡。傍晚时分,我发现被水泡了大半天的身体有些异样,医院的经验告诉我,可能肾炎又复发了。结果越想越是这样,我在院子里大哭大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那时,我已经上小学四年级,语文课本里满是革命英雄如何视死如归的说教,所以,“死”是一个很熟悉的词。但那天的哭喊让我第一次把它跟自己联系在一起。很多年后,我才有能力意识到,那是一个重要的经验。

 

从那时起,我休学半年,在父母的工作地继续治疗。父母照例忙于革命事业,早出晚归,我只得一个人待在家中。那时没有电视机,甚至没有半导体,同龄的孩子都在上学。为解决寂寞,只得一个人在家中自言自语,胡乱编造一些自恋之极的故事情节,把自己打扮成天下最不幸的人,遭到了包括父母、爷爷、奶奶在内的全人类的抛弃。在捏造的高潮处,不禁痛哭失声。但每一个故事的结局,无非都是成功地报了仇、雪了恨,把抛弃我的人打得溃不成军,很是解气。每当这个拖延了很久的关头如期到来时,不禁大笑起来。整整三、四个月,我天天处于这种大喜大悲的情景之中,父母却一直蒙在鼓里。等我病愈回爷爷奶奶家继续上学时,因为离学校较远,那时的农村又人烟稀少,为度过那段孤寂的路途,我故伎重演,继续自言自语、手舞足蹈地编撰一些莫须有的情节。直到今天,当我一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时,仍然有这个习惯,只不过把自言自语改作了默无声息,脑海里却始终在翻江倒海。

 

我相信,童年的这段经历给了我一种忧郁的气质;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乐观的人,长时间视乐观为肤浅,也许就导源于此。这种偶尔得来的气质,让我很自然地亲近诗歌,尤其是亲近诗歌的哀伤性能。我写诗,无论质量如何低级,对我都能起到桃花源和自我愚弄的作用,最后总是能够通过对哀伤的逃避与对哀伤的屏蔽,将自己短暂地拯救出来。我最后没有能力成为一个诗人,除了才能问题,不想过于将自己陷入自恋境地可能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尽管我更愿意看到真诚的赞美诗、诚实描写快乐的诗,但要让我给诗歌下定义,那诗歌就一定是关于哀伤的一种形式。也许是我心中忧郁太盛,以至于到了自己都讨厌自己的地步,所以想尽量少写诗歌,以免加重自己的黑暗心理,以免暗示、加重“生活毫无意义”的观念。谁知道情况究竟是不是这样的呢?要是你今天不问我,我真的还想不到这些。但我知道,即使是这样的答案也可能是虚伪的、不真实的,所以还是打住吧。

 

“新诗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严重恶化的诗歌教育……”

TAG: 中国 张后 访谈 诗人 敬文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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