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谦卑的情怀,访谈诗歌现场;用鹰隼的眼睛,揭秘诗人生活.

【访谈诗人中国】沈浩波访谈录(续3)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4-13 07:22:26 / 个人分类:访谈诗人中国

第三部分:关于当年的奔逃事件


张后:我2006年有幸买到一本你的《心藏大恶》,命运多舛的诗集,我在国家图书馆的一个书店买到的,三折,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情人节,我询问一下老板还有几本,老板说一共进来五本,我随便问了又问,这本书不是被禁了吗?老板则说,这是一本诗集,有什么可禁的?没听说过,又不是黄书?是啊,又不是黄书,有什么可禁的呢?我听说你这本书的出版,把一家出版社连锅搞掉了?责编被炒了鱿鱼?我读了读,也没发觉有什么必要查禁的?谁没有年轻过呢,爱情是一首诗,多浪漫啊?

 

沈浩波:是时候了,那一段历史,我还从未和盘托出。偶尔在诗歌中写及当年之事,也会被别人指责为炫耀流亡,去他妈的,我自己是坚决不使用流亡这个鸟词的,既非流放,也不是亡命天涯。再说,流亡这个词,已经被很多当年去国离乡的诗人用脏了。我用的词很诚实——“奔逃,飞奔着逃跑,仓皇,无奈,一步一回头,时刻想回家。


2004
年,我出版了诗集《心藏大恶》,通过我的忘年老友,沈阳诗人李犁,联系到了大连出版社,最后由大连出版社出版,我自己发行。这本书在编辑的过程中,大连出版社的编辑删除了我的一些诗,还都是我最著名的一些作品,比如《一把好乳》、《强奸犯》、《淋病将至》、《棉花厂》等等,这些诗曾经给我带来巨大的声誉和争议,我自己也非常喜欢这些诗,至今都很喜欢,我认为这些诗歌是中国诗歌走向21世纪的开始,是崭新的最富生命力的声音,《心藏大恶》是我第一本正式出版的诗集,我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把这些诗去掉。那时真是过于年轻,对什么事情都不以为然,我以为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这本书被禁,还能怎么样呢?而且我觉得,中国已经在走向开放,对于这样一些诗,官方应该可以容忍,又没有赤裸裸的性描写,无非是用词有些而已,我始终认为,我的诗歌,即使在写得最的时候,诗的内核都是的。所以我没有接受大连出版社的意见,在印刷时把这些被删除的诗又恢复了。我没有想到这会给所有与这本诗集相关的人带来厄运。如果我能够预见到,我绝不会那么天真和自私,一本诗集而已,谁能想到动静会那么大呢。《心藏大恶》我印象中是20045月出版的,印了10000册,流向了市场。
很快,辽宁省有关方面就开始过问此书,但只是对出版社提出了批评。我一下子就放心了,并认为这证明了我的设想没错——中国的文化环境在变好。但突然有一天,风云突变,我忘记是哪一天了,应该是在5月底或者6月初,李犁和大连出版社的编辑分别给我打来紧急电话,说有关部门的人已经从北京飞到了大连,正在查处此事,而且去了好几个高级官员。我惊呆了,因为一点前兆都没有,怎么检查组就已经到大连了,当天下午,我在北京放《心藏大恶》的图书仓库,就被另一队北京市的人马查封了。动作这么迅猛,我才意识到——出大事了。大连出版社的编辑继续打来电话,我情况太严重了,是中央某高层领导(请原谅我不能在此说出名字)无意中看到此书,晚上打电话给最高的宣传部门,宣传部门和新闻出版部门凌晨两点开会,决定第二天一早就组成检查团飞到大连调查。


我不知道这个事情会大到什么程度。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新浪读书频道的编辑接到有关部门的电话,要求新浪网删除有关《心藏大恶》的消息,编辑问为什么,对方沈浩波:黄色、下流、反动。这就是对《心藏大恶》的定性,后来,我看到了有关部门下发的文件,这六个字赫然在目。


各地图书批发市场都接到指示,要求回收《心藏大恶》,一本都不准流入市场,甚至愿意花钱回购,只要不流入市场就行。
某开设我的个人专栏心藏大恶的著名文学网站站长,遭到北京市相关部门的质询,要求删除我的专栏。该站长问为什么,对方沈浩波,不要问为什么,这事大了。
大连出版社所有跟《心藏大恶》有关的编辑人员,包括社长、总编,全部被撤职。具体的经办人,包括帮我联系出版社的诗人李犁,都被永远禁止从事出版活动。


各地的报纸接到有关文件,认定此书为黄色、下流、反动并且不准再对我进行报道。直到2006年,《新京报》的王小山在报纸上发表了我的《文楼村记事》,报禁才被冲开,各地媒体才开始陆续能够出现我的名字。但也还有例外,至今,在新浪博客频道的搜索栏,用我的名字搜不到任何信息。


各地出版社接到相关文件。当时,伊沙主编的《被遗忘的经典》选了我5首诗,我的名字放在封面(还是封底?我记不清了),书已下厂,被紧急叫停,删除我的诗,重新排版印刷,但封面和封底没有变。所以最后的成书很有趣,封面上有我的名字,但书里没有我的诗。
我知道事情正在愈演愈烈,但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我在北京的很多朋友都在帮我打听,但是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从直接查处大连出版社的某部传来的消息是,现在查到了我在大学时写的一首恶毒攻击某领袖的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写过这样的诗,回家查当年在校期间的各种油印小报——查到了,不能说恶毒,但确有嘲讽。我一下子汗都下来了。
又有消息传来,说认定我是有组织的,什么组织呢?说是下半身是一个组织。天哪,我无语,一本文学刊物和一群写作的朋友,怎么可能构成组织呢?但我根本不知道该去找谁解释,谁又能听我说。反动,并且有组织,这样的罪名令我心乱如麻。我在北京的朋友们也都每天为我担心,更多的托各种关系去了解情况。
越来越风声鹤唳,尹丽川也被揪出来了,据说是我的档案和她的档案是同时被调查的,厚厚的两大摞。


有关方面终于直接召见我了,审问,审问,我努力装作坦然,我想告诉他们,我只是一个诗人,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对方的沉默另我无奈。他们问到了下半身,令我心惊肉跳。
从各个渠道去打探消息的那些平常被认为是眼首通天的人物全都不约而同的给了几乎同样的答案——问到某一个层面,就问不下去了,沈浩波是:这水太深,你最好别问。
尹丽川也很害怕,她搬着电脑,到处混迹,不敢在家里住。


这时,香港诗人郑单衣给我发来邀请,请我去香港参加国际书展的诗歌朗诵活动。我正好在北京憋得要死。就去香港参加这个活动。很担心出不了境,但没有出现任何障碍,我一阵窃喜,觉得可能真的没什么,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参加完国际书展的诗歌朗诵活动,诗人姚风邀请我去澳门一游,从澳门回到珠海。


我定了从广州回北京的机票。在从珠海去广州的长途巴士上,我想约杨克喝喝茶聊聊天,我还是那年《中国新诗年鉴》的执行主编嘛。拨通了杨克的电话,约好广州见。突然,连续三个从北京来的电话几乎前后脚打进来,问我现在在哪里,让我马上跑,一分钟都不要停,说是有关部门马上就要行动。三个电话,来自三个不同的渠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手机关掉,SIM卡扔掉。我那时很冷静,在想怎么才能抓紧离开广东,但我身上没有什么钱,什么都没有,怎么走?到了广州该联系谁。谁会帮助我。而且我不能直接找跟我很熟的朋友,我担心他们的电话被监听。
到了广州,我找的人是诗人燕窝。没有任何人会想到我会找燕窝帮助我。因为我跟燕窝在诗歌理念上分歧很大,日常也毫无交往,甚至在诗生活的论坛上还狠狠的吵过一架,我还专门写过一首诗骂她。但就在此前不久,燕窝曾经为《诗生活月刊》对我做过一个访谈,在访谈过程中,我感觉她是一个很大气的有侠肝义胆的女诗人,不矫情,很坦率。燕窝也压根没想到我会找她,并且是托大帮这么大的忙。说大很大,但做起来也简单,我要通过燕窝联系我在广州最好的朋友,小说家盛可以和诗人阿斐。


见阿斐,是因为我既然已经到了广州,并且很块就要奔逃出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不知道猴年马月还能再见,那我总想见我的朋友一面再走啊。
而盛可以则给了我最大的帮助,帮我做好了一切出走的准备。并且她一直很安静的平稳着我的情绪。给了我很大的力量。


然后就出发,先到深圳。我通过很曲折的方法联系到在北京的朋友,让她们给我送钱来,我需要一大笔钱。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那时,在北京,尹丽川、金海曙、阿美、李师江、巫昂、南人等我最好的朋友正在日夜为我担心,她们,还有水晶珠链、张亚璇们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商量对策,现在我想起来,心中都觉得温暖。她们派出了最不会引起人注意的女诗人水晶珠链飞来深圳给我送钱。水晶是80年代出生的小美女,那么年轻,在那样的气氛下,顶着那么大的压力飞到深圳来与我汇合,令我动容。


离开深圳,去了香港。我的朋友郑单衣热情的为我安排一切。最后,安排我去了马来西亚。
在马来西亚。举目无亲,语言不通(华人毕竟不多),我挥金如土,以此在抵消心中的惶惑。每天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暴走,一走就是十几个街区。换了好几个酒店,住很大的套间——不管明日,只管享受,但真的是享受吗?内心的不安一分钟也不会平息。思乡,思乡,思乡,真想不管了,回国算了。但是永远接不到任何转好的消息。


我从吉隆坡打的前往马六甲,马六甲万种风情,大海一望无际,我在人群中穿梭,在大海边漫步,心中却一片死灰。那种不知道明天自己在哪里,不知道明天自己该如何,不知道明天自己会怎样的悬空感,令我内心一片空白——除了不安。连恐惧都没有,只有不安。
有一次,不小心进入了一个盛大的集市,我是抱着看热闹打发时间的心态进去的,挤进人群深处,才发现全是马来人,一个华人都没有,我这张华人的面孔,非常突兀的挤在人群里,周围充斥了不祥的目光。那时才有了恐惧感。仓皇逃窜。


或者是晚上,误入马来人的酒吧。一酒吧的男人莫名其妙的看着你,又是仓皇转身。
我当然还有办法与国内的极少数的朋友保持一定的联系。
但是没有任何消息告诉我那边到底怎么样。仿佛石沉大海。只是有警察去尹丽川家找她,没找到,也就罢了。通知我出走的那些消息渠道几乎全断了,他们好像全都放弃了徒劳的努力。一些人甚至开始索要相应的好处——否则,就不出手了。因为事情太大,必须要足够的好处才行?还是帮忙太久,没点好处对不起他们自己?我不知道,有些好处我真的给了,托人给的,给得不少,但最后还是:这事太大,没有办法。


我孤悬海外。
消息日渐稀少。
只有我的朋友们还在努力。


有的想办法可以让我去德国,申请政治避难。但我不能选择这条路。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对政治有兴趣的人,怎么谈得上政治避难呢?那不就真把反动坐实了吗?说实话,我仔细翻检过好几遍《心藏大恶》,真没觉得有什么反动的。况且,我很清楚,政治避难了,就真的再也休想回国了。而我必须回家,我做梦都想回家。我当时的女朋友,现在的老婆还在每天担惊受怕。
有的想办法让我去丹麦住一年,居住到某风景如画的写作山庄。那个山庄我先前去过,美得不像人间,大片的森林、草地和湖泊,一个小小的山庄居于其间,仿佛童话里七个小矮人的住所,周围杳无人烟。仙境般的地方,天鹅和绵羊的天堂,但绝不是人待的地方,待一周可能是享受,一个月那就是监禁了,对于一个不懂英文的人来讲,这牢坐得会比在国内真正坐牢还寂寞。当然不能去。


度日如年,漫长的等待。我在写诗。写一首铺天盖地的情诗。只有那样的寂寞和思念才会铸就这样一首我一生中再难复制的情诗——《离岛情诗之伤别离》:

 

我要为你写一首情诗,一百首情诗,一千首情诗,一万首情诗。

 

为你。为一个你,两个你,无数时刻的你,这个你,那个你,无数面影的你,具体的你,泡影的你,躺在我怀中猫身里的你,舌头中的你,温暖子宫中的你,今夜不存在的你,孤独的梦中梦不见的你,稠密的海水中突然消失的你,龙眼树下没有的你。

 

有你在我身边
我才会变成一个坚强的男人
你是我唯一的宗教
一旦没有你
我就会脆弱得像一只壁虎
拖着伤心的尾巴
爬行在黑夜的角落

 

每一滴冲上岩石的海浪都是一条凶狠的鞭子。
岩石思念海浪,星星思念夜晚。可是海浪会把岩石的心脏抽成粉碎,倏忽的星星把夜空映照得那么孤独。离人在海的这边,看海浪翻滚,海里的舢板猛烈地动荡。

 

你是我唯一的宗教
你的声音是我全部的教规
所有的福音
你的身体是我辉煌的教堂
每一件新买的衣服都是墙壁上艳丽的壁画
你的乳房是我的灯塔
我愿意俯伏在你的身上忏悔
双手搂紧你结实得像罗马柱般的臀部哭泣
我将为我永远爱得不够的爱忏悔
我将为我此刻竟不能陪你入眠而哭泣

 

让一切的承担在此刻见鬼去吧,把它们扔到大海里,变成泡沫,浪花,变成乌贼的汁液,变成落叶飘零,碾碎他们,那冰冷的机器和罪恶的现实。我只愿意想象你的美好,你就是我的国家,我的民族,我的语言,我的诗歌,我的我。你是全世界完美中的完美,令我号啕的完美。为何不普照我?为何此刻我如此伤心?

 

银鱼在浅海里跳跃
它们不是一只
野花在山坡上盛开
它们不是一朵
捡贝的孩子拎着红筒在沙滩上奔走
他们不是一个
那站在渡船上紧握栏杆朝北方张望的人
他将从一个岛屿
去往另一个岛屿

 

家山在北,人在天涯。你在家山,我在天涯。回不去的家。攀不过的山。站在萍州岛湛蓝的天空下。看稠密的海水像一颗巨大的澎湃的离人之心向我猛扑过来。

 

我的朋友们
刚刚在祖国的癌症中学会笙歌
而我正在癌症之外学会伤感
学会引颈翘望
渴望回到那片癌症之中
那片癌症里有我的家
我的爱,我的你

也许癌症终将扼住我的喉咙
我仍然将用残存的肢体爱你
也许癌症终将切掉我的舌头
我仍然将用滚烫的舌根吻你

 

我吻你吻得太少,那些甜蜜的时刻,赤裸的吮吸之夜,互换的汁液,流淌的爱!此刻的战栗不是因为亲吻,而是因为怀揣一颗放逐之心!这里的沙滩已经被巨大的岩石填平,海上黑黢黢的,波浪像无数只野猫的背一样翻腾,每看一眼,就会被它们尖利的爪子挠破心肺。

 

在电话的声波里
我用最高兴最热烈的言辞和你说话
用我的欢乐使你欢乐
你不能悲伤
你一悲伤
我就会陷入疯狂
终于要挂断了
静寂
阴影中竖起的耳朵
四周尽是悲伤的虫鸣
我将燃尽所有的烟头
将这悲伤一一擦亮

 

刚刚在维多利亚港湾看到一艘艘巨轮停靠,三十年前的老水手,如今在一家大排档的厨房里炒蚬;转眼便已在马六甲海峡的沙滩上看公海里的船舶驶向中国的方向。从一片海洋到另一片海洋,从一座岛屿到另一座岛屿,我不知道那鲨鱼的国度是否真的一定要将我吐出,像吐出一堆肉做的秽物。

 

而我的肉体就生长在那鲨鱼的嘴中
在它咀嚼着的尖利的牙缝中小心地存活
我的肉体和你的肉体
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才能回到一张宽阔
如同草地的床塌
而我将簇拥着你
它比墓床还要宁静

 

马来女人用长袍鼓动着风声,中国女人摇晃着她们被热带的海风浸泡得宽阔而松软的髋部,欧洲女人掀开泳池的波浪躺在乳白色长椅上堆积晒黑的乳房,她们在青天白日向我冲来,将我团团围困,就像棕榈树包围了山冈,枝叶朝天空狂暴地张开,不分昼夜地酝酿着情欲。

 

可是除了你以外
再也没有别的身体能让我在环抱中感动
在记忆中仍然因为感动而涌出泪水
我愿意为回到家园再抱你一次
而付出所有此刻其他的梦想
我愿意为能永远抱紧你的身体
轻抚你赤裸的小腹入梦
而背叛这世上一切冰凉的真理

那么请让我回去吧
回到那片癌症之中
回到那鲨鱼的口腔
为抱你一生
用尽所有的心肠!

 


TAG: 中国 张后 沈浩波 访谈 诗人

 

评分:0

我来说两句

显示全部

:loveliness: :handshake :victory: :funk: :time: :kiss: :call: :hug: :lol :'( :Q :L ;P :$ :P :o :@ :D :( :)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