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胡同19号折叠方法节选(二)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6-12 21: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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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他们的婚假是以特殊方式结束的。那天早晨,他听见有人喊他名字,还没弄清楚是谁,夏帆就往他怀里一扎说糟了我妈来了。他抚着她的头说别怕有我呢。一个母亲怎么能把自己的女儿吓成这样!他平静地穿好衣服开门走出去,强烈地感到作为丈夫和家庭主人的责任,像一头公狮步出洞窟迎敌一样威猛而庄严。
    他站在小屋门前,眼里充满不敬和不屑。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自以为有权决定别人怎么想怎么做,甚至决定别人的生和死。现在情况不同了,夏帆不再是孤单的,有他在这儿,就别想有什么板凳之类的扔过来。
    那女人当然看得懂这副表情,语调生硬地问,夏帆在你这儿吗。他说在呀,在屋里睡觉呢。她怎么睡在你房里?她大声质问。怎么啦,我们结婚了,我是她丈夫。他话里多少带有点儿气人的味道。流氓!女人火了,向前一窜,重重打了他一耳光。岂有此理,他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不假思索地一掌回敬过去,他的力道显然大得多。女人趔趄一下勉强站住,恨恨地,又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相信自己居然挨打了,过了片刻才恢复本性,呜呜嚎哭起来。
    他们争执当中,卫国一直站在中院门外,嘴里叼着根油条,伸着脖子往里看,他对吵闹的声音向来敏感。一见两人动手,便三下两下将油条塞进嘴里,忙不迭赶过来,临近他还暗挑拇指调侃,小子有种。然后拉开那副乐呵呵的架势开始相劝。
    嘿,你这孩子,哪儿有这么没礼貌的,长辈再怎么打你也不能还手哇,阿姨您没伤着吧,要不先到我那儿喝口水消消气儿。女人对突然冒出的这个调解人有点不明所以,她停止哭闹,警惕地、不无傲慢地盯着卫国,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去你那里。卫国碰了个钉子毫不在意,依然乐呵呵地说呦,瞧您说的,我谁也不是,我不就是他一邻居嘛,这孩子是我们大伙儿看着长大的,从小连小猫小狗都不碰一手指头,今儿这是怎么啦,肯定是娶了您宝贝闺女乐糊涂了。
    他什么时候娶我女儿了,我不承认!她瞟小屋窗上的喜字一眼,紧皱眉头,又恼火又委屈,差点又哭起来。卫国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阿姨您别生气,保重身体要紧,父母嫁闺女都不好受,不过您放心,我们大伙儿给您看着呢,他要是敢欺负您闺女,我们全院儿都饶不了他。我这就揍他给您出气,我揍他!我揍他!他真把他的后背拍得啪啪响。他下意识地躲闪,倒不是怕被打疼,而是觉得卫国把吃油条沾在手上的油顺势抹在他汗衫上了。
    他们一通闹腾,将全院的人招引出来,但都节制地站在自家门前观望。女人显然不适应这个场合,一手捂着脸,眼里含着泪,像一只被围困的猎物站在那儿,孤单惊怒不知所措。他觉得这女人有点儿可怜,想说几句妥协的话,卫国却在那儿唠叨个没完。他环视一下周围,发现夏帆已走出小屋,母亲穿着一身睡衣站在北屋的廊柱下也想过来,却被夏帆使劲做手势拦住。继父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亲家母身边,紧张谦恭地自我介绍,并不住地道歉。她却两眼只盯着夏帆,对这个殷勤的男人毫不理睬。
    夏帆走到母亲跟前,小声说你不是不认我了吗,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你这不是把自己弄得很难堪吗?母亲表情复杂地望着她,没有说话。夏帆说你先上班吧,过两天我会回去和你们说清楚的。她搀着母亲的胳膊往外走,她没有挣开,一边擦眼泪一边跟女儿匆匆步出院子。
    卫国兴致不减地和他打趣,好小子,连丈母娘也敢打,不想要媳妇儿啦。怎么样,我刚才那些话没毛病吧。他似乎对自己又平息了一场风波感到得意。他闹不清卫国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大概是扰乱了那女人的心神,使她的怒气没有进一步发作,但谁都看见是夏帆三言两语把母亲请走的。现在最麻烦的是他自己,打丈母娘,没教养,在邻居面前把自己和夏帆的婚姻弄得不明不白,他与夏帆父母的死结将更无法解开,他与夏帆的感情也难免出现裂痕。这一掌把生活的天平一下子掀翻了。
    果然,夏帆一回来就气呼呼地说你干嘛打她呀,这下全变成我没理了。他没吭声,刚才夏帆搀着母亲走出院子时,他就感到自己的激昂有些多余,母女连心,她们的关系才是永恒的,决裂不过是夸大了的日常口角,他不过是承受两个女人一时冲动的借用品。夏帆见他脸色阴沉,便不再说话。他们沉闷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母亲在外面敲门。
    母亲叫他来一下,却只是把事情问清楚。然后继父说我去她家赔礼吧,母亲叹口气说还是我去吧。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脸皮很薄的,想到她将被那个得理不饶人的女人当面羞辱,以及刚才继父殷勤致歉不被理睬的样子,他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低着头,声音沙哑地说,我给您们惹麻烦了。继父说别说这些了,快去好好哄哄夏帆吧。
    这个白天好别扭,他俩一直不作声。做饭时他主动掏米洗菜,她把盆接过去,他想趁机说些什么,她却皱着眉头不理睬。继父让他俩过去吃饭,他们谢绝了。夏帆一嫁过来就提出分灶,因为他们没时间做饭,让父母做饭又不好意思,自己凑合弄点或出去吃点饺子面条就算了,父母也不勉强他们。吃完饭他们一个坐在桌前一个靠在床上看书,各朝一边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醒来时他的心境有些凄凉,不知这婚姻还能不能延续,他此生似乎注定是孤独的,如果夏帆要离开,他决不阻拦,本来他们的结合就太草率了。
    继父又来叫他过去,却发现封局长坐在家里,他是听说发生纠纷前来了解情况的。大致听了听封局长说这样吧,我和你们一起去,刚到文化部门时,夏帆的爷爷还健在,我和他们一家有过交往,说起话来方便一些。母亲沉吟一下说也好。封局长叮嘱他,到时候多替父母担当一些,认错要诚恳,年轻人吃点亏没坏处。他郑重地答应了。他和封局长除了是邻居,还是棋友,比别人多一份交情。
    他回屋把父母的打算告诉夏帆,并说封局长也去。她突然发火说他去干嘛,一个杨卫国还不够讨厌呀。原来她最气恼的不是他打了她母亲,而是他纵容卫国在那里胡说八道戏弄她母亲,自己家的事,别人瞎掺和什么呀。他想不起卫国胡说八道什么来的,他不是一直在好言相劝吗。他想解释,她却推门走出去,从玻璃上看她是沿走廊去了父母那边。
    夏帆最终同意他父母的安排,第二天一早便回家通报,为晚上的会面做准备。对于封局长的介入,她不再反对,邻居们也觉得这很自然,如同某个部落成员与外界发生纠纷,首领是一定要出面的,这可以加强道歉的正式性,有助于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且封局长的此举,使大家觉得他人情味儿更足了,每个人都有一种因此受到抚慰的感觉,从他们向封局长点头打招呼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增长的敬意。
    他却依然忧心忡忡,昨晚他俩一直没说话,早晨她收拾书包回家连招呼也没打。吃过午饭继父建议他过去看看,如果她父母在家,就回来,别惊动他们。如果不在,就帮夏帆干点活儿,准备那么多人的饭是很累的。他觉得这个提议很好,继父总能考虑别人的处境,他忽然想到母亲可能是很幸福的,去的路上心情有些好转,也许一切都不至于那么绝望吧。他买了一些东西,足够拌一大盆沙拉的,他拌的沙拉曾得到过夏帆父母的认可。
    夏帆家离他家不远,拐过两个胡同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他并不担心撞上她父母,因为即使他们在家,也是夏帆出来开门。他按响门铃,心里有些紧张,就像第一次前来找她的情景,不知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夏帆系着围裙,看到他有些惊讶,也有些紧张,怔了片刻侧身让他进去,他知道她父母肯定不在。
    他对这里已经很熟悉,前后三个院子,依次住着夏帆爷爷的三个儿子。她父亲排行老二,所以住中院。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奔夏帆房间,而是去了厨房。夏帆跟在他身后,一路房门乒乓响。厨房在东厢房的位置,比他住的小屋大不少,两张列在一起的旧桌子上,摆着晚上要做的菜,大都已洗好切好装在盘子里,碗橱上钉着一张菜单,他浏览一下,见与自己的菜不冲突,便动手做起来。
    他俩各忙各的,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笑,夏帆平时大大咧咧,什么东西都乱扔,这些收拾停当摆放整齐的盘子令他感到很有趣。这无疑是跟小叔叔学的,小叔叔是一所大学的系主任,讲话风趣幽默,做事却井井有条,每次家族聚餐都是他组织安排,不劳动者不得食,每个人都有任务,洗菜剥蒜切菜配料,以半成品方式摆好,由他和大伯母掌勺。看来夏帆全盘照搬了小叔叔的做法,并准备独自承担所有人的任务了,幸亏他赶来搭一把手。
    在这个大家庭里,夏帆与小叔叔关系最好。小叔叔不仅是她的亲人,也是她的朋友和精神上的导师,她有什么事宁愿跟小叔叔讲,对父母保密。在与他交往的问题上,小叔叔一直持鼓励态度,否则她可能不会那么一如既往。他与小叔叔也很聊得来,海阔天空无所不及。小叔叔夸他很有哲学天分,让他直接报考他的研究生,他却觉得小叔叔不过是客气一下,他毕竟是学经济的,差着好几年基础理论训练呢。而且他正沉迷于参与时政的愉悦当中,无心做学问,便说外语向来很糟,恐怕通不过国家统考。
    夏帆的母亲不喜欢小叔叔,她认为他总在背后唆使夏帆与父母作对,而且每当她矛头指向他,他总是嘻嘻哈哈顾左右而言它,令她无从发作,事情的结果又总是绕来绕去回到他的意图上去,所以她说小叔叔这个人很阴险。
    其实她刚嫁到夏家时,小叔叔对她最好,她是以革命年代标榜的纯洁出身和朴实勇敢征服夏帆父亲的,言谈举止与这个贵胄世家自是不合。夏帆爷爷奶奶去世后,她就不屑再看谁的脸色了,小叔叔的情份也无须念及,只要心中不快,这院里就会掀起一场风暴。夏帆常说这女人污染了他们家族的血液,她身体里某些难以遏制的粗俗冲动就来源于此。
    但不管怎么说她是母亲,从夏帆精心准备的菜肴就可以看出她多么希望全家和好,夏帆往往比他更顾全大局,而这一次他才是责无旁贷的。他努力把黄瓜和土豆切得均匀细小,配以足够的火腿丁,加入适量的洋葱、味精和盐,搅上厚厚的沙拉酱,点缀些梨丁和奶酪屑以丰富口感,他要把沙拉做得比每一次都好吃。他切洋葱时泪流不止,夏帆终于笑起来,她擦擦手递给他一块干净毛巾,然后一边忙一边哼歌。他把毛巾按在眼睛上等难受劲儿过去,心里却已经很舒服了。
    是你爸妈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来的,夏帆忍不住问。这问题令他惭愧,自己究竟是顾虑太多还是太自私太麻木呢,他承认是继父的提议,不过从心里面是很想来的,只担心她不理睬而把事情弄糟。她说你别解释了,我猜就是别人的主意,不过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你知道吗,如果你不来,我就希望你永远也别来了。他吃了一惊,来与不来竟有这么大分别吗,还是继父更懂女人。
    过了会儿她又问,说实话,昨天你是不是趁机发泄对我妈的不满。这问题比上一个尖刻得多,她问得很随便,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上刺了一下,整个身体都疼起来。他没有回答,因为他有些生气了。即使出于起码的了解,也不该把他想象成那种人呀。
    他明白,她又在做精神分析了,大学里时髦这种东西,男生嗜谈存在主义,那可以满足思辩的饥饿感,女生爱扯精神分析,因为那很神秘。她总弄些一知半解的概念在那里演练,把自己搞得无端地烦恼起来,参加工作当老师了还是这样。看来事情发生后,她先把他想象成那种人,然后一直郁郁寡欢,直到刚才吐出这个骨鲠在喉的问题,心里才痛快了。她哼着歌,轻松地走来走去,好像这个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受她感染,他也觉得没必要计较什么,随着哼起歌来。其实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他并不能担保自己潜意识中没有她说的那些成分。
    精神分析,多么可怕的思维,不把人分析得丑陋透顶决不罢休。夏帆怎么会迷上它呢,这与她一贯的童话思维完全是相反的呀。想了一会儿他明白了,就像数学里的正数和负数,从不同的方向偏离零,它们的绝对值却是相当的,两种思维正是从不同方向偏离日常生活原点。那么在夏帆心目中,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一会儿很棒,一会儿又很丑陋,她怎么承受这样大的反差呢。他笑起来,她问他笑什么,他不答,她捶他让他老实交代,他抵挡着,看来他们的关系恢复正常了。
    上面门响了,接着又两个门响,脚步渐渐走近,是大伯母下来了。大伯母温雅贤淑,全家人都喜欢她,只有夏帆母亲老跟她找茬,因为她处处受欢迎的样子让她难以承受,特别是在自己丈夫面前。大伯母经常诙谐地说哎呦呦我怕你,对她处处礼让回避。进厨房见到他便关切地问,她跑到你那儿闹去啦。他尴尬地说是我不对。在大伯母面前,他尤其感到动手打长辈是一项严重错误。大伯母笑着拍拍他,对他认错的态度表示赞赏,然后将桌上的菜巡视一番,告诉夏帆哪几个菜由她来做。
    大伯母回去了,夏帆说小叔叔和林老师晚上也来。林老师是小叔叔的夫人,与小叔叔在同一所大学教书,学校分配房子后,他们一家就搬出去了。小叔叔和林老师是夏帆最大的救兵,有他们在,气氛就会好得多。
    他的沙拉拌好了。夏帆尝了尝,连嚷好吃。他又帮着干了点儿别的,看看准备得差不多,时间也已经不早,便说该回去了。夏帆忙问想好晚上怎么说了吗,他说放心吧,哪怕翻跟头拿大鼎,我也会想法让他们高兴的。她亲他一下以示鼓励,他则警告她不要贪吃沙拉。因为她一见沙拉就不要命,很可能一会儿一口开饭时就剩下一点儿了。
    封局长六点才到家,他们动身晚了些。继父说有老朋友来访,不得不等,也许是出于某种考虑,他们便三人同往。母亲在街上买了些水果,封局长则用一只买菜的尼龙口袋拎着一瓶葡萄酒,那是他去法国考察时当地一位官员送的,估计价值不菲,这令母亲有些不安。
    他按铃后夏帆出来开门,林老师站在一边,女人的寒暄总是略带夸张的,互相赞美,像在歌唱,封局长笑吟吟地在一旁欣赏。林老师的赞叹并非出于造作,因为从他的相貌是很难推断出这样一位母亲的。林老师比母亲小,孩子似的拉着母亲的手一路说笑往里走,他们含笑同行。
    夏帆家客厅很大,同时也作餐厅,两张方桌拼在一起铺上桌布,周围可坐不少人,平时的家族聚餐就在这里。一些凉菜摆上来,包括他做的沙拉,看上去没动多少。大伯父闻讯从上面下来,大伯母和小叔叔也从厨房出来打招呼。母亲先问候夏帆母亲的身体,然后依次与男主人握手,男主人个个眼睛发亮,在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士面前表现出应有的绅士风度。大伯母与母亲亲热两句便去做菜,母亲要帮忙,却被林老师拉到她房里聊天去了。他本想对夏帆母亲说些什么,她却瞟他一眼转身走开。客厅里很快响起男人们的大笑,他们开始叙旧,谈论局势、工作、生活和身体。
    小叔叔回到厨房,夏帆一边给他打下手一边陪他说话,他们好久没见面了。他转了一圈不知做什么,夏帆说小刚回来了你去他那儿吧。小刚是夏帆的弟弟,在美术学院学习,由于离家近,经常溜回来住,他俩平时就很要好,学院一有重要讲座小刚就通知他去听,纽约画派,毕加索的橙色时期,烛光与后现代主义等等,他对那些讲座很着迷。
    小刚总是一副懒洋洋玩世不恭的样子,他说你知道我跟你妈打架的事吗,他觉得有必要道歉和解释,小刚却笑笑说嗨她这个人,就转口说别的了。小刚把近期的素描和水彩作业拿出来让他看,他只能以外行的眼光加以评说。
    开饭了,大家三三两两在桌旁坐好。封局长借着刚才的谈兴率先发话,夏帆爷爷在世的时候,我在他手下当差,一晃几十年,他老人家的才学和人品,至今是我的楷模,我提议先敬他老人家一杯。这个提议很妥当,大家一同举杯。封局长接着说,再就是我这个小邻居,平时只顾和他下棋,疏于教导,做出对长辈无礼的事,我也有责任,在这里我先给弟妹赔礼啦。说着欠身向夏帆的母亲敬酒,夏帆的父亲也跟着站起客气一番。
    然后封局长拿出那瓶葡萄酒,夏帆嫁到我们院儿,是天大的缘分,既是夏老的孙女,我理应悉心照顾,来,我代表全院儿向夏老全家道喜,也祝你们小两口白头到老。大伯父带头鼓掌,小叔叔接过那瓶酒仔细查看,频频点头说好酒。
    母亲刚要站起,却被大伯父礼貌地做手势拦住,他是这个家族的首领,本应先讲话的,他语调缓慢地说,封局长和亲家母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夏帆是爷爷最宠爱的孙女,在她的婚事上我照顾不周,在这里我向你们道歉,同时也代表全家祝你们生活幸福美满。他和夏帆急忙站起接受这份祝福,大家热烈鼓掌。
    两位长辈讲话后,晚会的主题似乎发生了改变,不是由他来认错,而是成为一场确认他们婚姻的喜宴。他瞧夏帆母亲一眼,她正板着脸,显然对晚会的走题感到不满,鼓掌的手也只是在那里敷衍地拍拍,她更有理由怀疑全家人是合在一起欺负她了。
    母亲适时起身,面朝亲家母诚恳地说,孩子对你无理,是我管教无方,要怪你就怪我吧,现在他们结了婚,他就是你的儿子,以后有什么不对你尽管教训他,夏帆到了我那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会好好疼她的。她们碰杯,大家又鼓掌。
    轮到他讲话了,小叔叔冷不丁冒出一句是不是该喝酒了,大家笑起来。小叔叔是酒鬼,不过不是贪杯的那种,而是品酒的行家。林老师笑着指指小叔叔,让他收敛一点。夏帆母亲则瞪小叔叔一眼,肯定认为他在故意捣乱。刚才拿碗筷时夏帆小声告诉他,小叔叔对她妈拿板凳打她的事非常愤慨。但不论怎样他是必须道歉的。
    他郑重承认自己没有好好听取父母和封局长的教诲,以至品德欠缺行为过火,又说夏帆母亲教训自己是应该的,如果他将来有女儿,也不会同意把她嫁给像他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所以他应当加倍努力,报答夏帆对他的选择,也报答夏帆父母把辛苦养大的这么出色的女儿交给他。他讲话时长辈们在点头,夏帆的母亲也在仔细听,似乎在分辨他是否具有诚意,看来有些话她还是听进去了,碰杯时夏帆的父亲表现出少有的热情,小刚高举双手向他鼓掌,他向小刚举了举杯。
    终于开饭了,大家纷纷下筷子,夫妻们都是坐在一起的,只有林老师和小叔叔错开,分别照顾母亲和封局长,林老师不断给母亲夹菜,小叔叔则与封局长大谈酒的掌故。像往常一样,大家各道菜尝过一遍后,开始品头论足,一致认定沙拉是今天的冠军。他知道这结论多少带有“政治”色彩,心里仍不免高兴,趁势为夏帆母亲舀了一大勺,大家哄笑,林老师说哎呀嫂子还没发话呢,大家静下来。夏帆的母亲作出不在意的样子,淡淡地说有什么可说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大家爆发出一阵欢呼。
    小叔叔打开留声机,客厅里立即响起激情荡漾的俄罗斯歌曲,这是他们那一代心中异常甜美的情结,大家开始哼唱,男主人和封局长索性挪开椅子站到一起放声高唱,看来酒精也是俄罗斯歌曲的一种元素。大伯父和夏帆父亲像刚流行的气声唱法,小叔叔和封局长则是传统美声,他们显然具有良好的音乐素养,到和声部互相做个手势就通过了。一曲唱罢不过瘾,他们又商量别的曲子。大家忙把杯盘狼藉的桌子搬到一边,围着客厅坐下。大伯母摇晃着身体有节奏地拍着手,林老师一边嗑瓜子一边微笑着看男人们在那里疯,母亲眼里似乎有泪光,可能想起那个青春烂漫的岁月,他和夏帆小刚卖力地鼓掌,把手都拍疼了。
    夏帆的母亲表情像个局外人,她似乎从未真正融入过这个家庭,而且被晚辈一掌打在脸上的羞辱不会那么快消散的,他想到一次不彻底的道歉可能比不道歉还要糟,便趁一曲终了走过去,提高嗓音说,妈,我请您跳舞吧。他鼓足勇气喊妈的时候,母亲蓦地转过头来看他,这大概是她期待已久的呼唤。夏帆的母亲也为之一震,毕竟是家庭以外的人第一次这样称她。她环视一遍大家,又看夏帆父亲一眼,缓缓站起伸出手臂。小刚兴奋地跃起,对母亲说阿姨我也请您跳舞吧,母亲愉快地接受邀请。封局长和男主人也神采奕奕地加入舞圈。
    他恭敬地带丈母娘走着简单的舞步,关切地看着她脸上微肿的部位问伤着没有。她冷冷地说你打我可以,你要是敢打夏帆,我跟你拼命。他连忙说是是是,不敢。心里却嘀咕,怎么会打她可以呢。大家轮换着舞伴一曲接一曲,真是一段令人沉醉的时光。他和夏帆跳舞时她小声夸他今天表现很好,不过不许骄傲。他则说你今天表现也很好,不过尽可以骄傲。她摸他的脸一下欣慰地笑了,与一个能应付局面又懂得体贴的男人一起生活,是十分愉悦的。
    临走时,大伯父去上面取来一副小镜框,里面镶着夏帆爷爷题写的一个“痴”字,送给封局长作纪念,封局长连声赞叹;林老师递上一只银制挂盘,是小叔叔去北欧讲学时带回来的,送给母亲当礼物,母亲殷勤致谢;夏帆父母拿出一对枕套和一个床罩,说是早就准备好的,夏帆噢了一声装在一只提袋里;夏帆则无异是一份最昂贵的礼品,被他理所当然地带走了。
    回家的路上封局长兴致依然,滔滔不绝对母亲讲述当年往事。夏帆凑到他耳边说,我觉得封局长是为你妈才这么做的。他扯她一把说别瞎说。不过细想起来继父留在家里还是很明智的,他可能不大适应这种场合,母亲难免会承受更大的压力,但在日常生活中,他相信还是继父更能使母亲幸福。
    他忽然想到什么,紧走两步,从母亲手里接过那只银盘,尽可能随便地说,妈我帮您拿吧。母亲的手轻颤一下,没有看他,也没说什么,继续听封局长讲述着。他却一下子轻松许多,原来历史是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了结的。夏帆的手伸过来,与他的手悄悄握住,她是知道他心中这份隐秘的。这真是一个和解之夜,几小时前他还以为遇上难以逾越的危机,看来种种死结在心里是系在一起的。尽管夏帆母亲出于耿耿于怀或对他的继续失望,难免还要有所发作,他却不会再那么紧张失当了。就像夏日傍晚的雷雨,在屋檐下忍一忍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甚至可以看作是一种景象。雨后孩子还会出来乱跑,老人坐在门口乘凉,情侣牵着手沿街散步,小伙子闹闹嚷嚷在路灯下打扑克。他第一次体会到生活浩浩荡荡的力量,那表面的波澜真是太细小了。看来结婚使人成熟,这句话不假。







二、


    立秋将至,尽管白昼暑热不减,傍晚却凉下来,又到了一年当中最好的天气,中院门洞聊天的人空前增多,那些被电视拽走的人,现在又返回来,因为图像总调不清楚,看起来怪累眼睛的,节目又难有引人的地方,不如到外面透透气,听一听各家捎回的见闻。再过些日子,就该整晚闷在屋里了,而且拆迁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还能有多少机会如此相聚呢。
    母亲从不参与这项活动,继父偶尔来凑热闹。他的小屋离门洞太近,吵吵嚷嚷的无法看书。两个人都呆在屋里,也无异生着两台炉子,睡觉时就该受罪了。刚开放那会儿,他看书还是很专心的,外面再吵也不受干扰。现在他已没那份心思。机关工作研究的主要是现实问题,或领导思路,书看得越多反而越愚钝。夏帆倒是仍坐得住,她的出国准备正按部就班地进行,语声稍歇,就能听见她流畅的英语朗读,她的毅力令人钦佩。
    这天大家正聊得起劲,贝宁带着一个人从后院出来,大家知道,这是她的新任男友,以前来过几次,据说是某将军的儿子。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径自走出去,而是在门前停下。坐在门边的人自动让开,他们却没看见似的,只顾上下勘察院门。大家一时噤声,难道与拆迁的事有关?过了会儿男友拍着门框说,连着的,只能锯。一邻居问锯什么呀。贝宁爱搭不理地说门槛,太碍事了。大家谔然,这门槛虽碍事,也不能说锯就锯呀。
    贝宁嫌门槛碍事自有道理,这男友有一辆大型摩托,搬进外面的大门已很吃力,再搬过这个门就累了些。起初那车是停在大门口影壁前的,但轮胎的气总被放掉,估计是卫国或小六干的。在私人轿车未出台以前,摩托是财富和身份最有力的象征,这么大的摩托尤其惹眼,恐怕全京城也没有几辆,卫国他们大概容忍不了这种炫耀,搞一点小动作也不奇怪。
    卫国正在同小六闲扯,听见二位要锯门槛,拖着腔调说呦,我们住这儿的还没嫌碍事儿呢,您倒看不入眼啦。那男友对这嘲弄的口吻十分反感,扭过头来盯着卫国。卫国毫不理睬,乐呵呵环顾左右说,好歹这也是国家文物呀,对不对。几位邻居附和说是啊。二子弟显然没考虑到外院人的反应,一时僵在那里。
贝宁红着脸,忿忿地瞪着卫国,忽然大叫一声杨卫国,你还有脸提文物,当初这门上的雕花和两边的狮子,是谁用斧子砍的。大家吃了一惊,贝宁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文静内向的,没想到发起火来同前院的泼妇吵架没什么两样。
    卫国笑样不改地说嗬,好记性,那是我砍的,没错,谁叫咱是草民呢,那会儿国家让破四旧,咱就得响应,现在国家让保护文物,咱也得听着。您倒是用不着,您比国家高哇,您要是看咱们草民不顺眼,别锯门槛儿,您开推土机来,把前边这俩院儿铲了得了,那多痛快呀,是不是。他越说越笑,就像同最好的朋友聊到兴致最高的关头,笑意简直要从浑身的脂肪中溢出来了。贝宁气得肩膀发抖,男友更是恼火,却竭力克制着。小六在一旁煽风点火,呦,呦,想打人嘿。他赶忙站起来,劝贝宁回家,再吵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男友狠狠瞪卫国和小六一眼,携贝宁返回后院。
    贝宁对外院人从不搭理,大概少年的经历对她刺激太深了。有时晚上穿过闲聊的人群回家,她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烦,似乎嫌别人挡了她的路。贝宁小时候练过芭蕾,走起路来挺胸抬头脚往外撇,卫国讥之为“撑着绷着梗着”,倒是有几分贴切。大家看在封局长的份儿上,对她向来客气。但这回要锯门槛,总该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她也太不把邻居们放在眼里了。
    他对贝宁却有较多的好感,每次去和封局长下棋,她都为他倒茶,下完棋他们也聊一会儿。一次封局长一边下棋一边看书,他等得直着急。趁封局长去接电话,贝宁调皮地走过来,把扣着的书朝他一翻,他不禁失笑,原来那是本围棋专著,封皮上却写着《老残游记》,封局长居然作弊!当然这也没什么,封局长岁数大了,有些定式记不住,临时参照一下也不为过。不过贝宁的举动却很令他欣慰,她揭穿父亲,应该不止是为了好玩儿,这里面也有公正心,还有对他的一丝偏袒。
    贝宁比他大四岁,交朋友比较晚,中间又换了几个,快成老姑娘了。他结婚的时候,贝宁送给夏帆一个洋娃娃,逗得夏帆乐了好半天。有时她也来串门,同夏帆说些体己的话。他们是贝宁在这个院子里唯一交往的邻居。从母亲屋的后窗,能看到后院,贝宁经常一个人在那里练功,蹦蹦跳跳的很专心。有时他打开窗子,问那些动作叫什么名字,她就一边示范一边气喘吁吁地讲解。她的动作很优美,身体充满青春的弹性。他由衷地夸奖。她很得意。寂寞的小公主,在深深的庭院孤芳自赏,要是能多有几个朋友,她会活得更开心。在这一点上,夏帆就比她放得开一些。
    第二天大家吃过饭又坐到一起,一边剔牙一边回味昨晚的事,这门槛到底该不该锯。归结起来有如下几种意见:
    1、整个院子都要拆了,保留门槛已没什么意义。
    2、门槛早就该去掉,只是没想到而已,老人和孩子不知绊了多少回,搬自行车进进出出也着实费劲哪。
    3、好好的一座门,没了门槛多难看呀,就像老头儿掉光了牙,漏风。
    4、这门槛要是活的,临时卸下来还可以,生生锯掉就不合适了,这不是明摆着糟蹋东西吗。
    5、这不是门槛的事,而是人的事,卫国真想保护文物吗,他那是和贝宁较劲呢。
    6、如果贝宁好好同大家商量,也没人为难她,就因为她不理不睬冒犯了大家,才让卫国顺势抓住出了回气,贝宁也有不妥的地方。
    7、卫国较劲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大家,多少人迈那一下都没什么,就因为来了个什么人的儿子,这门槛就得锯,这院儿的门槛也忒贱了吧!
    最后这个观点意外地引起共鸣,是啊,门槛设在这儿虽不尽合理,但它已构成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人们有权捍卫自己生活的尊严……
    这时封局长从后院出来,大家像往常一样同他打招呼,他应一声迈出去,脸上明显透着不悦,一定是贝宁受了委屈回家哭诉,惹恼了这位最高首领。中院人先就气馁下来,这些年封局长对他们相当关照,不少人经他过问在单位里得到好处,此番遇上他的爱女遭人欺辱,竟没有人出来维护,自是不免亏心。贝宁生性敏感脆弱,经此刺激难免又要抑郁一阵,做父亲的哪有不心疼的道理。
    卫国和小六也坐过来,却商量好似的,一味只谈生意上的事。什么东花市有一块地要盖楼,谁能拉到资金就可以提成百分之五等等。小六没有正式工作,眼下正帮别人看摊儿卖衣服,老想顺手发一笔横财,地皮外汇有色金属,蔗糖石油报废军舰,没有他不上口的,似乎胸襟广大的不得了。他总抱怨自己兼有天时与人和,惟缺地利,要是这院儿有一个有钱人,他早就跟着发起来了。说罢不屑地瞟一眼穷酸邻居,似乎是他们耽误了他的前程。
    封局长出去遛了一圈又返回来,大家纷纷与他搭讪,神情中明显多了讨好的成分。封局长应和着穿过人群,脸上却不见有什么改观,快到后院时他忽然转身,小罗你来一下。罗叔叔慌忙起身跟过去,他妻子不安地嘀咕,我们家小罗又没惹他们。大家继续闲聊,心里却惦记着封局长的态度。也许他只不过了解一下情况,毕竟贝宁是一面之辞。罗叔叔为人正直,不必担心他搬弄什么。
    不一会儿罗叔叔悠然走回,他妻子率先发问,封局长和你说什么了。罗叔叔说问了一下研究所建院的事。没说别的吗,有人追问。罗叔叔说没有呀。真的什么也没说,他妻子又问。罗叔叔说我骗你干嘛。大家感到奇怪。卫国笑起来,不懂吧,这叫作敲山震虎,看着什么也没说,其实把你们都吓住了。小六不以为然,这算什么,他不是牛吗,连句话也不敢说。大家若有所思,转移话题聊起别的。
    小六却没完,哼,这帮当官儿的,就得治他们,没一个好东西。卫国说不能这么说吧,人家江垒也是当官儿的。小六一昂脑袋说不能怎么说呀,当官儿的就是没一个好东西,不是贪污就是吃贿。邻居们紧张起来,这无异是在指着鼻子骂他。小六每隔一段就要和一个人找茬,这时那个人最好知趣地避开,否则被他没完没了地骚扰,弄得很厌烦。现在轮到了他。
    他觉得实在没必要避开,心平气和地说,政府里大多是普通干部,收入很低,即使够一定级别,也不是想贪就能贪的,不光有制度管着,很多部门别人根本就用不上,比如我们部门吧,政策研究,什么具体事也办不了,行贿也没用,别说贪了,连钱的边儿都够不着……小六难得地缄默片刻,扭头和卫国接着聊生意去了。邻居们为他的隐忍和听起来在理的解释发出微笑。
    小六说起一辆摩托车转手的事,前面已有两个人,顶多还能再加三百,做生意不能太贪。卫国说你这儿给我们下任务哪。小六说都好几档子了,全因为下家儿加的太多没谈成。卫国说人家两头儿接上把你们中间儿的甩了吧。小六说不可能,上家儿和下家儿根本见不着面。说完猛地想起什么,一拍大腿说当初那辆车停门口的时候,真该把它卖了。卫国机警地扫一眼众人,拍小六一巴掌说想什么呢,你前脚卖,后脚就得进去,想气你妈是不是。小六不住地摇头叹气,似乎好不容易赶上天时地利人和全凑齐,却被他错过了机会。
    大家感兴趣的还是拆迁,或领袖逸事,很快就淹没别的话题。小六却一口恶气没出来似的,恨恨地唠叨,就该把那辆车卖了,瞧丫丢了车是什么德行。哼,还他妈瞪我,就那眼神儿,找的那叫什么货呀,多大岁数了,今儿换一个,明儿换一个,知道的是交朋友,不知道还以为是卖的呢。大家哗然,这话太过分了,有的人已经摇着头起身离开。
    他尽量友好地说,都在一个院儿住着,何必把话说这么难听。小六愣了一下,终于叫起来,我不理你你倒来劲了,我说一句你堵一句,我还不能说话了。他说你说话没人管你,干嘛动不动就骂人呀。小六拔尖嗓门说我骂谁不骂谁关你什么事,你心疼啦,她是你什么人呀。
    他知道小六这套伎俩,除了性,就是男女关系,因为那最能恶心人,让别人张不开口。他不予辩解,依然和气地说,这院儿谁也不是谁的什么人,起码的尊重还是应该有的吧,要是别人这么说你们家人,你觉得合适吗。小六说操,谁敢说我们家人,我跟丫玩儿命。他说这么说除了你们家人,别人都得由着你骂。他也用上卫国的手法,拉拢一大片,孤立一小撮,把对手推到极其荒唐的地步,这是群众斗争百试不爽的制胜法宝。
    小六果然卡住,随即话又跟上,我骂了,你怎么着,你把政府的人都叫来我也敢骂,当官儿的就是没一个好东西,什么好事儿也不干,就知道搜刮民脂民膏。他居然也知道“民脂民膏”,大概是跟那些不愿意上税的小老板学的。而且他吵起来倒不糊涂,把他说的随意骂邻居,转换到骂当官儿的上去了。他也想拉拢一大片,孤立一小撮。
    他看着小六光着膀子扯着脖子的样子,觉得又厌恶又好笑,随口嘲讽道,你有脂有膏吗,恐怕除了脓就是骨头吧。小六一下子窜起来,顺手抄起自己的板凳,你他妈骂谁呢。卫国反应极快,一把将小六拽住,邻居纷纷拾起板凳退到一边。他慢慢站起来,不动声色地看着小六。夏帆从屋里赶出来劝他,他让她别管。
    小六又蹦又跳地在他四周游走,嘴里发着狠,当初要不是卫国拦着,早就灭了你了,你还能有今天。他说你现在试试也不晚呀。卫国费力地朝他呵斥,你就不能不说话呀。他不吭声了。小六依然挑衅,你贪不着钱,拿我出什么气呀,那是你自己没本事……
    小六的二姐走过来,厉声叫小六回家,然后对他说,嘴上积点儿德,说的那叫什么话呀。他冷笑一声说彼此彼此。他很清楚这位二姐,如果小六仍占着上风,她是不会出来干预的。
    接连吵了两架,中院门洞成了是非之地,延续多年的习俗从此中断,即使聊天,也是各坐在自己院子中央,互不掺合。母亲批评他不该大庭广众与人争吵,却也承认由着小六在那儿辱骂没有道理。
    这是中院第二次和前院公开冲突了,上一次是西屋老沈上厕所时间长了些,因为他有便秘的毛病。这院儿的厕所只有两间,谁进去一插门就是谁的天下,如果总有人占着,别人就得跑老远到街上去,上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老沈蹲着无聊便看一看报纸,出来时有人隔着窗户骂,还嫌字儿吃的少呀,小心别憋死。老沈气得言语混乱,争执几句便败退回来,他嘴上的功夫明显不是对手,从此老沈不再上院里厕所,而是直接到街上去了。
    这次中院人普遍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没想到他的嘴能敌住小六,真是没白在政府里磨练。他们凭什么老低声下气忍受前院人的歧视呀,这是站起来的中院人向前院淫威的一次挑战。从前院人的态度,可以看到这件事产生的深刻影响。
    往常,每到快下班的时候,小六的父亲就拿着一把椅子坐在前院,见到中院人就像审犯人一样牢牢盯住。乍遇这目光,中院人不免打一个激灵。接下来便是对各自的考验了。有的人立刻脚步散乱、不知所措,有的人越走越烦躁,能够神定气闲不为所动的只是少数。小六不解此中玄机,问父亲这是干嘛呢。小六的父亲怡然点拨,瞧见没有,就得拿着他们!
    在这场隐蔽的较量中,小六的父亲始终处于主动地位,因为中院人稍有心理戒备,他就不见了,躲到屋里去观察。瞅不冷再来一遍“过堂”,把毛刺一样的目光抛过去,提醒他们别忘了自己是谁。叫他们提防也不是,不提防也不是,反正别想踏实了。
   他和小六的冲突是一个分界,中院人的腰杆无形中挺直了些。尽管小六的父亲仍试图保住以往的威势,把这轮风头压下去。但中院人只要脑袋里想着他嘲讽小六那句话,嘴角生出相应的微笑,那审视的力量就会自动卸除。于是,小六的父亲不再做徒劳的努力。即使遇到中院人,小六的父亲也没看见似的,把目光转向别处了。
    然而没过几天,研究室主任找他谈话,询问与邻居吵架一事,并让他看一封群众来信。信是用两张工厂红头便笺写的,状告他在邻里间如何专横跋扈,对别人动不动就训斥辱骂,邻居们如何敢怒不敢言。他甚至当众殴打丈母娘,因为她不愿把女儿嫁给他。他的所作所为严重破坏了党和政府在群众中的崇高威望,强烈要求有关领导严肃查处并果断清除这种害群之马,以纯洁革命队伍。落款是一名热爱党热爱政府的普通群众。
    他看完信半晌没作声,只觉得有一股毒液在身体里蔓延,疼得他不禁皱起眉头,这就是他招惹某些人的后果。主任问怎么回事,他把情况说了说。主任说维护机关和同事的声誉是对的,但要讲究方法,弄成这样多被动。他不吭声。主任说你尽快写一份材料,讲明情况,我要向领导汇报,还得回复信访部门。
    晚上他让夏帆到床上去,他要用桌子。夏帆帮他倒茶时趁机扫一眼,他捂住不让看,她说怎么好像在写小说,他说差不多吧。几天后她问小说怎么样了,他说写的不好拿不出手,撕了。他心里盘算,如果领导为了做样子,强迫他向邻居道歉,他将毫不犹豫辞去工作,与夏帆一道出国。在这种泼皮和庸官的夹缝中,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事呢。
    几天后他主动找主任,主任说最近太忙,没来得及和他谈。领导说在政府工作,免不了同各种人打交道,平时要注意培养这种能力。他问信访部门意见,主任说匿名信一般是不予答复的,也没办法答复,附一份说明材料就可以了。他说我还以为要让我道歉呢。主任说那就太没原则啦,现在又不是过去,不过以后在邻里之间,还是应当谨慎一些。他听话地点点头。主任和机关里的很多干部,都是文革中挨过斗的,对那些整人的伎俩非常反感,没兴趣追究这类事,他对这个结局感到满意。







[ 本帖最后由 老周 于 2010-6-12 13: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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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树:突围或返回 草树 发布于2010-06-12 12:53:17
一下就进入了情境,非常好。语言似乎消失了,活生生的人物在眼前
老周(周新京)的个人空间 老周 发布于2010-06-12 21:09:33
谢谢,努力想做到这样,还没有完全做到。
南屿的个人空间 南屿 发布于2010-06-12 22:59:25
先看一次,等看完足球再细读。

[ 本帖最后由 南屿 于 2010-6-13 19:19 编辑 ]
苏楷的个人空间 苏楷 发布于2010-06-13 19:12:16
老周,把19号折叠了,就是8号。
老周(周新京)的个人空间 老周 发布于2010-06-14 00:11:42
回复 4# 的帖子
好的,等你看完球再听你高见。
老周(周新京)的个人空间 老周 发布于2010-06-14 00:13:16
回复 5# 的帖子
这是数学题吗,怎么折叠成8号呢?不明白。
南屿的个人空间 南屿 发布于2010-06-14 01:37:33
小说读了两遍,老周很会描写这一类特定环境的人物,在这篇一万多字的小说里,写了近十个人物,这些人物在一个特定的生存环境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对世界的看法,通过相府胡同19号这个小社会进行了细致的描写,给我们展示了京城市民生活的状态。故事没有讲述轰轰烈烈的大事情,都是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读来颇有韵有味。作者在叙述中做到波澜不惊,就像聊天一样,在平静的语气下,那些人物一个个清晰地出现在读者的面前。在整篇小说里,我认为写得最成功的事件是,小六的父亲坐在前院,用目光审视那些走过前院的人,读了让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是,我认为一个短篇小说里,所写的人物太多,让作者有点顾此失彼的感觉,每一个人物都是平面式的陈述和描写,还没有充分展开就跳过去了。到底这篇小说里谁是主角谁是配角?没有很好地重墨描写,把所有笔墨都均匀都分配给那么多的人物和事情,就显得主次不分了。我认为在有限的篇幅里,作者应首先设置好一二个人物,通过二三件事去揭示人物的性格,这样的效果会更好。比如前院的人都是有钱人,有钱人就有点心高气傲,如何摆谱看不起中院的人。中院的人都是知积分子,又如何看不起前院人的世俗。通过这种茅盾去讲述这间宅子里的人和事,如何激化他们之间的茅盾等等。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一百年的历史中,中国的小说让我们记住的人物形象少之又少。我认为作家写小说,应努力地朝这个方向去挑战。运用一切语言手段去刻画好一个或二个人物形象,让读者记住了就成功了,就象鲁迅的阿Q或孔乙已。说到老舍,我们就知道祥子,说到《围城》就知道方鸿渐,说到《边城》就知道翠翠,说到许三观就知道那个不停地卖血的,说到红灯笼就知道四姨太是颂莲。说到人老是后悔的就知道是曾广贤……这些小说作者都强调人物的刻画,作家在刻画这些人物时,不惜一切手段,让他们活起来。另一种小说取胜的是格非之类的靠语言和创作理念。还有《马桥词典》。他们的小说没有人物,完全是结构和形式取胜。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远握!

[ 本帖最后由 南屿 于 2010-6-14 08:46 编辑 ]
老周(周新京)的个人空间 老周 发布于2010-06-14 12:58:06
回复 8# 的帖子
谢谢南屿的认真点评,很受益。
这是一部长篇小说的节选,两部分本不是连在一起的。这是一个小实验,因为全篇尝试一种板块组装的结构,即由5个短篇构成一个中篇,再由5个中篇构成一个长篇。跳跃着衔接看看行不行,看来不完全可行。最大的问题让你看出来了,就是人物显得分散,不如专门的短篇那样有明确的核心。在短篇中,两三个主要人物,四五个辅助人物就已经相当满,这里涉及几十个人物,就不妥当了。事物都有自己的基本构造,是无法忽视的。解构充其量是一种陌生化的游戏,在诗歌里可以任意发挥,在小说里难免让人别扭。
南屿的个人空间 南屿 发布于2010-06-14 13:28:29
我也是胡说八道。
老周(周新京)的个人空间 老周 发布于2010-06-14 13:43:28
回复 10# 的帖子
南屿客气了,这当然不是胡说八道,而是行家的眼光,一语中的。
琚云的个人空间 琚云 发布于2010-07-13 21:03:27
周兄的小说京味十足,引人入胜。仅是这长篇小说的冰山一角,就可见作者写作的用心,为读者带来舒畅的阅读享受!
老周(周新京)的个人空间 老周 发布于2010-07-17 00:53:46
回复 12# 的帖子
谢谢琚云,这个小说有一点京味,但不是很纯正。
周难的个人空间 周难 发布于2010-07-26 17:05:15
喜欢老周的语言!故事情节也很生动,引人入胜。
老周(周新京)的个人空间 老周 发布于2010-07-27 21:24:35
回复 14# 的帖子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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