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里的朱利安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10-16 19:18:26 / 个人分类:散文

文字里的朱利安

 

1

 

他在幽暗灯光下等我,背影中最明显的,是束成马尾的灰黑长发。待那庞大身躯转过来,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他那宽阔的长方脸上,深褐色眼神和胡椒盐色络腮胡,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思索。他颈部若是再添个教士领的小白方块,俨然就是罗马来的神父了。他微笑着上前和我握手,威严如半座山,我这才注意到他肢体上一个异乎寻常之处:左臂悬着,却连着个小手,长度仅是右臂的一半。

 

这就是朱利安,一个资深的软件设计师。我们虽在同一家公司,这倒是头一次会面。

 

我内心的一扇门,竟是这回被他不经意地打开的,这已是好几年前,尽管当时的我丝毫没察觉。

 

他捏着彩笔,转身在小办公间的白板上疾书开来。那不是我所熟悉的流程图,而是另一个生命的流程,他刚完稿的长篇哲学小说的概略:

 

一个两百年后的故事,十字架,如一对翅膀在天空展开,被钉的身躯—填平正义与罪恶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在此书被赋予了新的肉身的篇章。主人公是个精神世界里充满困惑的物理学家,他在传统宗教的绝境中,力图另辟蹊径,一系列基督教改良的故事由此铺开

 

朱利安居然请我帮忙,我所要填补的空白是一个英文词组的中文翻译,其拼音版将成为此书一个神秘团体的教名。

 

我倍感荣幸又有点儿不以为然,毕竟只为一个中文词儿。我是上班时间跑过来的,终日的繁忙,让我像个拴在线绳上焦头烂额的蚂蚱,那根绳则是密密匝匝一连串项目的截止日期。

 

朱利安挥手在白板中央写下两个单词,凡懂点儿英文的都认识:Active Presence,直译该是“积极的存在”或“积极的生活”。

 

但这样说毕竟欠缺了什么,尤其作为书里反复出现的名称,生硬苍白,连一句庸俗的红幅标语的力量都不及。

 

没想到我却被这词羁绊住了,三个月吧,还是半年?直到后来不了了之。

 

慢慢来。耐心的朱利安塞给我一迭打印纸,说这只是他厚厚文稿的一小截,介绍此团体背景的一章。

 

可几天后我就回国了,这迭纸也稍了回去,直到上了国内的火车才掏出来。一大堆东西方哲学宗教术语,淹没在嘈杂车厢的方言里,等火车颠簸地钻个山洞,我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一醒来这个词仍摆在面前,就这样子冥思苦想着好些天。文稿算是读完了,大意是说一个东方哲人和主人公的人生信条相吻合,即提倡一种平和而投入的生活态度,珍视当前,最高的道德是利他主义,静中听动,时刻调动意识层的主观能动性。这个东方哲人的派别就将以这个中文音命名。

 

无奈,我脑海中的词库找不着这个词,不时浮现地不是口号就是格言:“时刻准备着”,“从我做起”,“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发现越是叫劲儿,越陷入牛角尖儿,尤其是文字上,简直像诗人金斯堡的一个自嘲比喻:猴子硬往一个抹油的旗杆上爬,然后接二连三地栽下来。

 

不过,旅途中搬了救兵,在身边人的建议下,我终于有了几个选择。这是一种“只争朝夕”的生活态度,我称这理想佳境为“自在”,因为它是一种安适的清醒,使思考成为一种习惯,关注周围,刚好与麻木不仁的心态相对。有哲学造诣的亲戚给了另一个雅名,叫“思吾所在”。

 

我回来告诉朱利安,没想到压根儿不懂中文的他,丝毫不放过每个字的含义,要我给他说文解字了一整篇。他居然感受到翻译中的跳跃了,他想要一个更直接,更原汁原味,而不要过分引申的。这是我在尝试中英文翻译时,学来的第一课。我不甘心地对他说,让我回去再想想,暂时就没了下文。

 

直到半年后,有一天,朱利安突然兴奋地告诉我,这个翻译他终于敲定了。原来,他还有个另外的救兵,是加州一个香港同事。弄了半天,那位选定的竟是个时髦的字眼:“活在当下”。只是,孤陋寡闻的我当时还是头回听说。

 

2

 

不久,朱利安的书印好了,三四百页。我翻了翻介绍,看来这是本糅合东西方智慧,满是严肃话题,又不失少许调侃的幻想作品。小众文学,自助出版,他还寄了一本给我,书前不仅感谢那个香港同事,还列了我的名字。我回答说这是无功受禄,但他坚持:不在于结果,我看出你花功夫了。

 

书的最后一章夹着个纸条,引我走入他的网页。那里有他一年来每周一份的笔耕,从中让我窥到多个层面的朱利安。

 

他最大的挣扎是宗教。出自天主教家庭的他,一度是虔诚的信徒,每周都做礼拜,和神父也是朋友。但有一次,神父在讲道时政教掺和,借神意怂恿大家只准投小布什的票,朱利安霍地站起身,宣布从此走出这家教堂。

 

后来,在工作中他碰到一个笃信基督教的同事。在一次节骨眼上,这个负责质检的小伙子和不合格的技工顶起来,朱利安欣赏他坚守原则的诚实态度。事后,朱利安请他吃饭,在饭桌上单刀直入地问他你信天堂吗?小伙子点点头。但天堂的存在无从证明,而真正的信仰需要时间考验。于是他接着问:你努力信了一辈子神,如果死后见了上帝,上帝突然告诉你压根儿没有天堂怎么办?

 

这问题似乎不难回答,随口说一个都可以,反正是假设。然而朱利安说,这小伙子令他佩服之处是认真的沉默:先是沉思,再以沉默作答,直到俩人最终换了话题。朱利安说也许小伙子尚没有个最好的答案,而这个所谓答案,正是他信仰的基石,他宁愿在此时保持沉默。

 

朱利安于是说,人们往往喜欢有个干脆的答案,但是,草率的结论似药丸,一口吞下去省事,却会失去咀嚼的乐趣。好的问题就像耐嚼的牛肉干,若是个严肃深奥的好问题,那就值得你咀嚼一辈子。

 

朱利安偏爱问题,胜于答案。他说不仅在信仰这个大问题上,还有在工程设计上。他认为最好的工程师并不在于能解决一两个难题,而是善于提出新的问题,这样的人方能高瞻远瞩。他举例说如今的软件工程师很善用工具,但避免问问题。

 

他还在文中聊到他喜欢交什么样的朋友,一言以譬之,就是“有趣”的人。他管有组织的社团称之部落,宗教团体也好,政党也好,现代人和原始人在这点上大同小异,仍以群聚。然而他提出,一旦加入,会不会就成了部落首领手下的一个棋子呢?当然,并非所有的组织都是如此唯利是图,况且许多人乐意走这条路。比如他认识的一个口才极佳的高层总裁,部落生活给他带来升迁的机会。朱利安说他也喜欢高收入,但原则是不能因此出卖人格,比起一整个部落人民可提供的友谊,他更看重和有趣的人来往,哪怕对方总是个掉队的独行侠。

 

朱利安还喜欢在文中开那些口是心非的政客的玩笑。他有以下忠告:技术人员在使用一台机器时,还得先掌握其功能;每个人也像一台机器,只是更复杂,如果缺乏自知之明,又懒于自省,那就最好先藏起来,别急于做个名不副实的公众人物,因为曝光后带来的只有难堪。

 

3

 

一晃,三五年过去,我已离开了那家大公司。一天我和朱利安在小城的公共汽车上再次相遇。我以前没搭过那趟车,那天赶去听大学的文学课,本来就嫌迟,我坐的头一辆偏又半路抛锚,等我折腾到最近的车站,已是上课时间。我真不想去了,那个雪过天晴的冬日下午,太阳微微露头,校园该是个极好的散步之处,可我打了蔫儿,像是永远走不到我想去的地方,反正迟了,进不进课堂对人家都无所谓

 

不过,拖着沉甸甸步子的我仍坚持等到了下一辆车。一上来,竟瞅见一个熟悉的笑容,是他,朱利安,我依然叫得上他的名字。他招呼我挨着他坐下,车里很安静,就像是所有的乘客都已睡熟。我俩先聊起从前的大公司,他也辞去了职位,那个阳光的公司名字此时听上去却恍如隔世。

 

又说起他的书,我很不好意思地承认尚未拜读完,他还是毫无所谓的样子,告诉我慢慢来。他又讲,目前在自制光碟版,一字一句地念,竟发现了好几个隐藏的小笔误。他说等来年,就要给读者们上载新版了。

 

我们的不期而遇是在他上班路上,他每回都乘这趟车。他说越来越喜欢搭公车了(这在小城四围实属异类。毕竟,人们喜欢油门一踩,飞驰到班上,最好连停车位都抢在离大楼最近的那个),在公车上他可以读书,看电脑;要么观景,思考;要么打瞌睡。说着,他惬意地往软椅背上一靠,笑纹在络腮胡上延展,放松地像是在家里。这里似乎是他独享的空间,我倒像是个他请来的客。

 

身旁的朱利安,丝毫不是看上去可怜的先天残疾男子: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离开了那个本可以供他安度晚年的大公司,在这前途未定的小公司里,每天还得为等公车绕路我面前的他是自足的,眼神像个孩子,全然沉入面前的游戏。

 

校园到了,我提起书包,他听说我要去上课,就目送我下车,我在他眼里,成了年轻的学子。我匆忙道别,简略地就像是过会儿还要重见,我不敢细想,细想我俩不过是打过几个照面的陌路。

 

下了车,阳光刺眼,凉风扑面,冰雪的校园是个晶亮的珊瑚城。下午的阳光照着红瓦顶和长春藤,照亮每个学生的脸面。那红扑扑的颊,跳动的眼神,都因为这麦穗的光而生动开来。走在其中的我也被一种莫名的神力渲染,看那松枝上颤动的雪花,任凭风的魔术师吹出云朵般的形状。我仿佛正走出一个厚重的茧,又像是缓缓步入一个轻灵洁白的殿。前后学生们的步伐催着我的,使我的心片刻像小鸟儿。毕竟,我拥有选择,我选择了这么个疏朗闲暇的校园下午。

 

这瞬息万变的风,造就了自然,也改变着我的心情,这神秘力量的风。还有一种有相似魔力的,按朱利安的博文所说,就是文字的力量。他说,古犹太人相信文字法力无边,一讲出来,就有了效应,因此希伯来语的耶和华,那自有永有的神,常常以错拼或替代的名称出现,比如Lord。在我看来古人都是何等相似,难怪中国有文字狱。现代人回头看要笑话了,但朱利安在提醒大家,慎用文字,它的魔力仍不减当年。文字所到之处,就在影响人们的思维,文字的力量在改变人心,哪怕是一种潜移默化中的蜕变。

 

当初朱利安请我翻译的词,也许真有此魔力,才整得我好一阵头疼。此时我又想着它了,“Active Presence”也好,“自在”也好,“活在当下”也好,也许都是个壳儿。所有的文字都是个壳,以及壳里套的壳,因为同种文字中,一个壳比另一个壳更爱佯装文雅罢了;这壳剥去了,露出一点点芯,哪怕是零碎的光,瞬间暴露,也是点儿闪亮的东西,会令我目眩。对,灰暗的心神陡然一亮。

 

当你触摸到咀嚼到这个词,当你的肉体感受到它的存在,你就会跟着珍视这个时刻,因为时间在你的意识中丰满了。

 

这就是朱利安给我施的魔力。

 

@2009

 

 

POSTSCRIPT.

 

这是篇未完成的短文,至少在我的头脑里是这样。

 

记得从前有个写科幻小说的美国姑娘对我说,她往往睡着了仍在构思,所以床头总摆着纸笔。一次夜里突然醒来,她兴奋地记下一句梦里得来的话,激动地恍如天赐。等她早上起来再读,忍不住笑了,的确,这句子挺有创意,但夜里怎么没注意到,这是个念不通的病句,因为少了动词。

 

岂止梦里,我醒的时候都常有这样的盲点呢。对此文我有几点补充:

 

首先,Active Presence 强调 here and now,但不该是只注重当前,那就可能造成急功近利和目光短浅了。还有,这个说法 easy said than done,在此时此刻的现实里,我们往往跟着感觉走,心向往之,但力不从心。这份无奈,好比英文谚语里的the tail wagging the dog.

 

其次,想说明的是,朱利安的博文最初给我带来兴奋,回味时才深感其苦涩(bitterness)。我想,这多半是出于他信仰之旅的怀疑和挣扎。这种挣扎是每个求索的灵魂都需要独自攀登的一座山。

 

最后,分享朱利安小说里的一句引言(93页):

 

“Where faith is lacking, it cannot be met by faith. Where hope is lacking, it cannot be met by hope. Where love is lacking, it can only be restored by love.”

 

(据查,第一句也是一些英文版《道德经》第17章的英译:“信不足,焉有不信焉。”看来,对朱利安而言,当信心和希望都失去了,就只有“爱”才能补不足,因为它越给越多。当然,若无行为,这又只是个说滥的cliché了。)

 

@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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