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的微笑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7-16 06:37:59

远古的微笑

 

最近我跟几个美国笔友学了一个词:disenchantment(不抱幻想的觉醒)。这词像是给人到中年的她们的专利。五年前我在加勒比海边给朋友写贺年卡,用了它的反面,enchanting sea(迷人的海),却不知道那天就在地球的另一面,印度洋发生了海啸,迷人的海在顷刻间正给上百万人的生命带来巨大的灾难。

 

那些朋友告诉我disenchantment带你走回现实,因为它使你看到生活的另一面,你将再不是当初那个年轻气盛的你。由这个词她们又引到了圣诞卡的话题。贝弗利说每年收到的圣诞卡上都写着好多幻象:又是一个丰年,又是一个好消息,极少有人愿在精美的卡片上动情地说一说这一年离异失业孤独病痛的苦。不过,她自己也一样,咱们都报喜不报忧吧。渐渐地,她懒得写卡了。

 

我一整天都在琢磨这个词。Disenchantment让我想到去年离开雅典时搭地铁的感觉,有段地铁并不全埋在地下,而是时不时在地面上露头,车窗外,一截黑暗,一截光明。

 

那天临上地铁前我和H去了趟邮局,我的手心里握着一摞明信片,H手里则是沉重的行李。有张卡上有我给亲戚编的一首小诗,我兴冲冲地塞给H看,他只瞟了一眼就还给我。

 

接下来,我俩急着赶车,但他漠然的表情已告诉我:这是诗吗?白色的阳光,橄榄枝,玫瑰,神秘的雅典娜这不过是一堆好听字眼儿堆积起来的陈词滥调。

 

地铁上没位置,我俩就扶着大小行李靠窗站着,窗外阵阵黑,大地仿佛断裂成一截截黑山洞。车的颠荡忽然震出了我几滴泪,接着,泪水就这么不争气地直流,在这去机场的路上,周围人还以为我对这古城如此依依不舍。

 

我对自己说这不是生H的气,是气自己。我们走马观花的旅行本来就短得像明信片,如今,我们又像明信片一样乘飞机离去。我宁愿听H的真话,哪怕不是好话,但这种真实到来的时候,我却不能接受,我怨自己,又可怜自己,可怜自己跳不出从前的框子。

 

到了站,眼泪不知不觉地干了,看来,好和坏的感觉都占不了太多时间。不知怎地,我回想起前一天到海神波塞冬神庙的路上,还有更多的“可怜人”,一位就是老旧公车上秃顶的中年售票员。车里空调坏了,在几十公里的路上又逢小站必停,那个胖胖的售票员挎着大书包,不时地前后巡回,检票,撕票,掏零钱。有一次车一晃,乘客的一个钢币掉到位子底下了,他摇摇手不让乘客捡,自己舔着肚子跪在地上帮人家拾起来。我看到低着脑袋的他制服的肩腋全浸着汗渍,那光亮的脑壳上挂满了大滴的汗珠。他是这怄热城市最糟罪的人,我们来这古国圣地欣赏美景,说走就走了,他却要为一口饭整日憋在这蒸笼中。

 

那天从海神庙回来的路上,还有个像他一样的可怜司机。回城的路塞车,夕阳中我们乘的老旧大巴蜗牛般爬行,还不时地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上气不接下气。走了不到一半,干脆彻底不动了,横在街上,任凭后头的车子嗖嗖地绕过我们。

 

左边是爱琴海,淡淡地罩着暗红色落日的余晖。热闹的雅典城仍在前面,眼看暮色就要铺天盖地降下。

 

坐在我们前边的一群美国中学生叽叽喳喳起来,其中一个金发少女干脆提出不如下车去,再回到海边游泳,马上有几个男孩子立即响应,不过倒没人动窝。

 

车子又一阵咯吱吱地挣扎,不像是发动机的问题,也许只是过热,风扇坏了。

 

忽地有个中年男子拎起包起立,一声不响地下了车(因为前门在停车时自动开了)。这群学生马上一窝蜂似地跳起来尾随其后,整个车子顿时沸腾起来,半车人都三三两两地跟下去。

 

只听那个希腊司机摇下车窗大声喊起来:come in, come in (进来,进来)。但他那略带卷舌音的英文并无人理会,学生们站在车前边,倒像是听不懂英语。

 

我和H也站起身,探头往外张望,对面有个轻轨车道,但没看见车站。那些背着大背包的学生跟着那个中年男子过马路,后头的乘客大都原地不动地张望。

 

干脆给大家说车坏了,自己往前走等下趟车吧!我心想。可司机什么都没说,只是埋头捣鼓着,也许他只会讲几句英语?旁边的希腊老太太最沉得住气,闭着眼睛坐在位子上,老人家一路上每逢一个教堂就在胸前划个十字。

 

突然,那中年司机开侧门跳出去,冲底下的人又喊了一遍:come in, we’re going now! (进来,我们要走了)。他那一嗓子至少让我坐回了原处。那声音不像发火,但很有力,引得车门口那些将信将疑的人们都立即退进了车。

 

车子再次扑哧一响,车门竟关上了,随即听到连续的马达声,破车居然走起来了。不一会儿,我们朝后看,那群中学生正站在老远,在空空的轻轨道旁东张西望。领头的中年人头也不回地独自消失在坡下边。今晚这群中学生说不定只好夜游爱琴海了。

 

接下来都走得很顺,仍算是按时回到了城里,当我们经过司机身旁道谢时,我看到中年的司机有张轮廓分明的脸,古希腊雕像般。他只是点点头给我们道别,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威严地陷入夜的沉思

 

如今这旅程也搁在脑后了,连同那首没有回音的明信卡小诗,看来那几行文字的确很轻,轻如灰尘让我自己也记不全了。现在只记得小诗的名字,叫Archaic Smile(远古的微笑)。当时是在阿波罗神庙的旅程中听说这名字的,那是在一个博物馆里,看到这样一幅幅相近的脸谱:武士们挺着平板的脸,突兀的双眼圆睁,唇角上挑,露出刻板的笑。

 

听导游说这是早期古希腊雕像的标志,相对后来惟妙惟肖的古希腊人体像,这种简朴的笑只是受当时原始的雕刻技艺的限制。但导游又笑说当时的人们也许的确很开心,整天和保佑他们的众神在一起,尽情享受生活。后来有了残杀,有了战争,人堕落了,笑容没了,人心才变得不古了。

 

原来,我们每个现代人的心也跟古希腊人的心一样,都有这么个过程:从enchanting(迷人)的笑容走向disenchantment(幻灭觉醒)的沉默。或者,就像钻山洞的火车,一阵子迷醉,一阵子清醒。醒来之后,并非是泪,也并非是笑,尽管一想起从前,还偶尔有点儿怀旧,想念那呆板愚拙的,模子上刻出来一般的远古微笑。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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