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vannah:
每人心中都有个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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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珊迪讲起萨凡纳。那个春光和煦的早晨,我和两个朋友开往萨凡纳,居然一出门就丢了,前面是一片荒凉的厂房。开车的瑞莎及时打转,在一家租船店门前停下,店里无人,后座的苏珊就跑下车到路口招手拦车。
她很快找到一位好心的红卡车司机愿在前面引路。苏珊正要上车,一只大黄狗嗖地从租船店侧面冲出来,拼命地跟上她,也一头要往我们的面包车上钻。
苏珊使劲儿推它出去,那只大黄狗俨然是中了魔,噩梦般地蹭着苏珊搭在车门口的裙裾。最后还是瑞莎递上来的一瓶矿泉水及时解了围。苏珊冲着那凑上来的狗头哗地浇水,大黄狗一下子退下去,就像刚从小溪里爬出来似地,湿漉漉地拨浪着脑袋,苏珊趁机扯上了厚厚的车门。
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并笑说那大黄狗在底下一定委屈地呜叫:带我去吧,我也想去,带我去那个美丽而神秘的南方城市,萨凡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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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凡纳的整座城市像个绿色公园,我们走在遮天蔽日的浓荫下,过了一条小街又一条小街,每回过往的车都为我们静静地让道。古树上垂下一缕缕灰色的藤萝,仿佛鬼屋的蛛网,我这才第一次听说原来这座城市又被称为“鬼城”( A Haunted City )。
我问瑞莎每株树的名字,她都答曰西班牙寄生藤的一种( Spanish Moss ),但并非所有的树都一样。沿途还有许多坠着白花的玉兰树,雪白的花苞沁香,树的叶子嫩如翡翠。
萨凡纳是个位于美国乔治亚州东南部的滨水城市,有两百多年的殖民历史,经过了南北战争的洗礼,但古老的建筑仍保留得很好。有人说萨凡纳到处是“窄窄的街,斑驳的墙”,的确是这样。讲法语的苏珊尤其喜欢这座城市,她说这有旧痕的楼墙和港口的鹅卵石小路颇像欧洲,而不同于美国有些颓废的市区,因为这里的斑驳看上去旧而不破。
小城在初夏的日头烘烤下显得恬淡而慵懒,小街上有门窗敞开的观光车和白马车,还有好多穿着整洁的黑人孩子。每隔几条街都有个小小的街心花园,当中总有个罗马式的小喷泉水池,水池上有雕像。
在小城的游客接待站的玻璃橱里有一尊小像,那就是传奇女子娜丽 (Nellie) 。她和先生威利 (Willie) 在一百多年前曾是这座城市的一对金童玉女 , 来自萨凡纳的威利和北方的娜丽在耶鲁大学时邂逅 , 俩人一见钟情并持守了五十四年的忠贞爱情,尽管婚后曾被南北战争分开一段。威利将军死后五年 , 娜丽也即将离世 , 她去世前对孩子们说 : 等我死后 , 别为我戴孝 , 也别为我流泪 , 我很高兴就要去见我的威利 , 这是个值得庆贺的时刻。
就这样,娜丽则带着新娘般的幸福笑容死去。她死后那天 , 她的家人竟看到威利将军回来了 , 他穿着整齐的军装从自己从前的小屋走出去 , 就像往常一样。当然 , 后人又将这故事再次神话 , 比如后来过世的娜丽突然在萨凡纳一个鸡尾酒会上显现等等。
在萨凡纳的特费尔( Telfair )美术馆,我们还看到另一尊女孩像,那个名为鸟孩儿( Bird-girl )的铜像是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儿,双手各捧一只喂鸟的圆盘。这尊女像又是因为上世纪一部凶杀电影闻名:善恶园的午夜( Midnight In the Garden of
Good and Evil )。听说那是部离奇诡异的影片, 掺杂着魔法与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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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人在下午来到萨凡纳附近的 Bonaventure 墓园 , 这座方圆两个多平方公里的墓园建在从前种植园的旧址上 , 最早的长眠者来自十八世纪初。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转完了墓园临水的一角。
这墓地有点像新奥尔良 , 那里因为怕被水淹 , 墓都修在地上 , 一幢幢大理石的门廊 , 若再加上门牌号 , 真像周围的居民区。萨凡纳的坟虽埋在地下 , 但墓碑和大理石的雕塑却高高耸起 , 许多门庭壮阔得像凯旋门,上边还有雕刻细腻的耶稣和众天使像。我们在介绍图上还看到了那个有名的鸟孩儿像,只是没时间亲自找到。
停车后三人就分头行动 , 她们俨然早习惯这样。我选择沿着河岸走 , 但不一会儿 , 视线里就空无一人了。河在右边 , 但很快被茂盛的一排绿荫挡严。左边便是密密匝匝的古坟 , 一阵风吹来 , 起初茉莉的清香不知怎地变作朽味 , 就像是医院里闻到的福尔马林,恐怕只是幻觉。但我有些发怵 , 不禁侧身回望 , 可惜那两位爱冒险的白人女士都早已钻入鬼世界的腹地 , 踪影全无。
我只好硬着头皮向前又走了一点儿,一望到尽头的铁栏杆就立刻折回。等回转到能望到小河的敞亮处,一下子松了口气 , 尤其是看到其它游人的车,我这才无所顾忌地踏入墓群中 , 开始细看每一座墓志铭。其实大部分墓碑刻得都很简略 , 仅仅是死者的姓名和生死日期。墓志铭大都有宗教意味 , 尤其是十八九世纪的老坟。
有一只碑这么写着 :
“ 我胜利地打完了人生的仗
我坚守了我的阵地
我守住了我的信仰 ”
这话像是在哪儿读到过。又有一只这样 :
“ 上帝不仅给了我爱 , 还给了那个值得我爱的人 。 ”
这座碑是二者合一 , 相爱的人就长久地贴在了一起。
看着看着 , 小路边还真飞来一对应景的大蝴蝶 , 正像梁祝化蝶的故事。我很像逮住这镜头 , 可惜那两只小淘气打着架 , 一刻不停地翩翩飞走了。
这时,苏珊回来了 , 我迫不及待地将另一座墓志铭指给她看。因为两天前她还问过我们一个问题:如果给你三天的时间隐身 (invisible) , 你想做点儿什么 ? 而这个墓碑恰恰用了隐身这个词 :
“ 让我也来悄悄加入这诗班
那歌唱着人间欢愉的音乐
So shall I join the choir invisible
whose music is the gladness of the world”
这则墓志铭给死亡披上了美妙的天堂音乐 , 我站在墓碑中间,心想死亡并非都很可怕。
苏珊望着河边疾驰而过的快艇 , 给我讲起她的一个梦。梦里她死去多年的父亲又活了 , 就站在海上 , 驾着一艘快艇 , 像从前一样。苏珊呢 , 我问她 , 她说自己还和从前那么小 , 还是个小女孩儿 , 就像父亲死去的时候一样。苏珊说那梦就像真的 , 一切都像发生在眼前 , 时间在梦里已错乱 , 变得不重要 , 反正心旌激荡的重逢感觉是真的。
我们等了很久瑞莎才回来 , 她还是像平时那样总是笑盈盈的 , 压根儿不像刚钻出一个阴森森的墓园。她告诉我们她找到了几个有趣的名人碑 , 比如十八世纪的 William Butler 。她还照了一张跨世纪的陌生女人墓 , 那墓主生于十九世纪初 , 瘁于一百零一年后。瑞莎说百岁也是她的目标 , 从前她很怕老 , 但有了孩子后她想长寿 , 好看到孩子的孩子的孩子的未来。
一些搁着花篮的墓碑旁插着个小牌子 , 上头写着 Do not Service 。瑞莎笑着对我俩说 : 瞧 , 请勿服务 , 这怎么听起来像是水电公司的警告—你 , 忘交了水电费 , 下个月开始可要对你停水停电了 !
不过 , 这墓园真是一座富人的栖息地 , 有绿荫清风流水鸟鸣为伴 , 还有铁栅栏和专门的清理工 , 要想永久栖息此处 , 还的确是件昂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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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珊迪讲了我们的萨凡纳之旅。却意外勾起了她的一段回忆,简直像部电影。原来,珊迪也去过萨凡纳,还在那里住过几个月。那时她才结婚不久,她先生在那附近进行飞行训练。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珊迪和约翰曾是少年时期的恋人,珊迪在十四岁遇到他,约翰正好是她最要好朋友的大哥。约翰在大学毕业后就去了越战前线,他在成功完成飞行任务后回来向珊迪求婚。俩人只有一个月时间,他们的婚礼定在夏威夷,但珊迪的父亲很难接受如此仓促的完婚,而拒绝前往。
本来约翰可以在那时选择退役,他却主动要求再次返回。 1971 年他在柬埔寨执行飞行任务时,又是在飞机受袭击本可折回的情况下选择继续完成任务,结果在树线低飞的战斗中被底下的机枪击中而机毁人亡。
然而约翰的尸体却没被找到,直到 1988 年。珊迪被告知约翰失踪,就这样在生不见人下,死不见尸的阴影里生活了十几年。一开始他们的两个女儿还小,只有一两岁。珊迪一边带孩子,一边重返大学拿了个东亚文学的学位。七年后,另一个男人走入了她的生活,那人就是约翰的小弟弟,她现在的丈夫。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珊迪却意外得到了约翰遗骸已找回的通知,不仅如此,尘封了三十年的档案又被有心人重新挖掘整理,这回美国政府决定给他补一个葬礼,约翰的名字不但被刻在阿灵顿的国家公墓上,并被授予了最高的特殊荣誉勋章。
二零零二年,珊迪和七十个亲友一起来到了华盛顿,接受了总统亲自颁发的奖章。
珊迪的前夫就这样一夜成了英雄。珊迪说她做梦也没想到。记者们说约翰的故事从此划上了完美的句号,珊迪却说没有,在她心底永远都没有。
珊迪在葬礼上还遇到了约翰当年的几个战友,他们一见面虽不认识,却都抱头痛哭。他们说三十年来一直想跟她联系,但因害怕越战的破名他们只好选择低调,尤其是珊迪所在的这个西部城市,当年反战抗议时学生们闹得太凶,连毫不相干的衣服店玻璃都砸得粉粹。珊迪也很少给人们讲起约翰的故事,在周围许多人心里那是一场错误的战争。
珊迪的女儿们说,当年,约翰要能放弃任务回家来多好,回家来,她们的命运也会由此改写。
但约翰毕竟在那场战争中牺牲了。珊迪说在她心里,不论是怎么一场战役,他总是她的英雄。
如今珊迪的两个女儿也都有了孩子,下一代也继承了祖父的冒险精神。今年那个十岁的小孙子已报名参加当地的十公里越野赛。这一年一度的越野赛还特意在二零零二年的开幕式上正式追忆了约翰。
认识珊迪一年多,这是第一次听说她的故事。她是个优雅沉着的女人,喜欢戴一只小丝巾,化淡淡的妆。她长着一幅娃娃脸,圆豆粒的眼睛一张一合地像芭比娃娃,尽管眼周围早遍布了丝丝皱纹。她还是个非常顾家的女人,一年到头常到两个女儿家帮忙。一直以为她的生活是何等舒适何等风平浪静。她特别爱去华盛顿,这回我总算知道了,不仅因为小女儿家在那里,还因为那里有她长眠的约翰。
当她听说下月 H 要去华盛顿时,她兴奋地开玩笑,带我也去,我还想去。
还有一处她也想去,却没再去,那就是萨凡纳,那铺天盖日的南方古树下,到处是他们旧日的足迹,还有雾霭中的潮汐声,听上去像来自天籁。她怕,走在那维多利亚式古老楼群的夜梦里,会听到另一个世界的鬼声,会惊醒太多沉睡的回忆。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