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不朽

论不朽

张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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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稍有理智的人来说，无论他怎样渴望得到，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不朽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肉体的生命短暂，死亡的深渊就在眼前。况且，即使是在日常的生活中，报章的消息，亲人的远离等事件也在一再提醒我们，我们的生命是脆弱的，脆弱如同一个玻璃花瓶，只要一失手，它就会掉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人们对不朽的追求源于对死亡的恐惧。死亡就如同一道门，穿过那道门的人没有一个回来，他们也永远不会把有关于死后的情景告诉我们。因此，对于尚在活着的人来说，死亡是一个永远未知的事物，我们对死亡的认识也只能从周围动植物的生命结束或者邻居的葬礼中感知到。当人们看到草木枯荣，动物的尸体腐烂，就联想到自己死后的命运也不过如此。诗人是对生命感受最强的，他们充满伤感，每当花朵凋谢，季节更换，不禁忧从中来——虽然这样的忧伤无济于事，但这种时刻对生命的关照或许要比茫然度日，得过且过的俗人们要好些。中国古代有个“杞人忧天”的故事，那个人因为怕天塌下来而茶饭不思，但如果我们从另一角度看，这个忧天的杞国人也许更像是一个理智的哲学家，他的行为也绝不像世俗人们眼中的那般可笑。
不朽的意思就是永远存在。为了将自己的名字或者影像永留在世界，人们立起纪念碑，术士们炼制长命的丹药，帝王们为自己造下庞大而神秘的墓穴。然而，石碑总会倾倒在草丛中，碑的文字总会剥蚀，丹药总是无效的，而珠宝横陈的墓室只能成为盗墓者的乐园。《圣经》中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古波斯诗人海亚姆也唱到：“人生到头落到手中一阵清风，世上万物终会变得无影无踪。一切存在之物都应视同乌有，无有之物也可想象就在世界之中。”中国大诗人李白对于时光则咏叹：“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由此看来，越是智慧的天才就越是明了生命的易逝和不朽的荒谬。
我们被天文学家告知，宇宙广袤无限，但每颗星星也都有生命的周期，从形成到崩溃，从年青到年老，红巨星、白矮星，中子星，最后则收缩为一个黑洞。宇宙的整体规律就是一个循环，这个规律是无法更改的。物的不朽都不可能，何况是肉体凡胎的人类？做为宇宙中的一个小小的分子，一个人的存在几乎是无足轻重的，因此人追求不朽的想法无论如何也显得有些可笑。
阿根廷作家比奥伊·卡萨雷斯在他的中篇小说《莫雷尔的发明》中，幻想出一种能使人活生生的影像永久保存的机器，然而，在小说中人们也发现，永生也绝不是件那么快乐的事。因为重复的影像不断出现，而单调的生活也因失掉了刺激和一次性而变得令人厌倦。事实上，人们对不朽的迷恋主要还是想超越自己做为人的动物性，幻想能成为像希腊神话中那样生活在高高山顶和云彩中间的诸神。然而，神在哪里？他们或者也只是吟游诗人们的一个小小的骗局罢了。
肉体湮灭的必然性让人绝望，于是人们退而其次，不再追求肉体的永存而转而追求灵魂的长在。有人这样想到，人的肉体和灵魂或许是可以分开的，当一个人在病床上停止呼吸，或许他的灵魂可以如轻烟上升，飞离尘埃而到达净美的天空。在佛教中有轮世转世的说法，那就是说，灵魂不但存在于人的身体中，也存在于别的动植物中，你的前生也许会是一棵柳树，或者是一只天鹅，你和相爱的人在今世相遇，是因为你们在前世有说不完的缘份。这样的想法的确可以让人解脱，也就是人生其实只是无限轮回中的一站，你大可不必过份悲伤；人生虽然多苦，但只要你能多行善事，多积善德，每个人都还是有机会成为菩萨或者佛的。可是，无论如何，众生成佛的机缘还是有限的，即使是能够成佛，也同样需要经过这生死离别，衰老疾病的考验。至于那些来生注定受苦的人，寻求这样的循环更是没有半点欢乐，因为你今生身上有太多的恶，那么来生还要承受那更多的报应。
哲学家叔本华认为，只有两种方式可以通往不朽。一种是行动，也就是靠功业或者德行，另一种就是求助于艺术创作或者文字，将自己生命的创造留存于人们的记忆中。在这里，叔本华显然是已经承认了肉体毁灭的绝对性，而把一个人的精神存在做为唯一的不朽见证。但同时，叔本华也指出，以德行建立的不朽远不如文字来得可靠。这其中的缘由是，德行不能够久存并让人看见，而文字做为一种全能的秘码，只要你有才华和智慧，那么它就能够完全保存在文字中。
有人对不朽有过自己的预感。尤其是那些天才们，他们对世界的认识越深刻，就越懂得自己的精神探求的价值。诗人但丁在《神曲》中把自己列做伟大诗人的群体中的第六位，诗人贺拉斯则说自己用诗文建起了不朽的纪念碑——不过，相反的看法也是有的。作家博尔赫斯仿佛说过，他知道自己的作品可以流传若干年，但他不能肯定在若干年之后它们是否还会被人们阅读。事实上，文字的存在也不是完全可以保证的，在历史上经常就有各种焚书的事件，我们也很清楚，有许多书和他们的作者在几千年的历史中被无情地遗忘。在墨西哥，玛雅人创造了他们令人惊叹的文化，但是做为一个种族，他们还是被浩渺的岁月和突发的灾变神秘掳走，留下来的只有在寒夜里照耀着一个个石块天文台的天狼星。
对于不朽这件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看法，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信仰和追求。但在所有的人中，葡萄牙伟大诗人佩索阿算是比较有个性的一个。在他看来，人生只是孤独的空白，就像人们在看天空时感觉到一无所有。在一首诗里，佩索阿对自己的来生来世做出了完全的弃绝，他说：“……我希望我的灵魂永远不会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