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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教授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09-13 01:57:25 / 个人分类:原创小说

       教授家住孙庄小区,在小区里很出名,可谓妇孺皆知。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上过芜城电视台《百姓人家》。栏目主持人叫小八子,在电视上神气活现,说一口芜城方言,报道些家长里短的百姓话题,深受小市民的喜爱。小八子手提鸟笼,对着观众说:“孙庄有个教授,本事不小呢。”他一竖大拇指,“刮刮叫”。这样,孙庄的人都晓得教授“刮刮叫”。老头老太聚在一起晒太阳,或者在树荫下纳凉,都爱拿教授说事。“你本事大?能比得上人家孔教授?小八子都夸他刮刮叫!”教授自然就成了小区里的大明星。

教授什么事这么“刮刮叫呢”?原来教授退休在家,闲着没事,养起了乌龟。小区里有人养狗;有人喂猫;有人栽花;有人放鸽子;养乌龟的就教授。他家养了七只大大小小的乌龟。教授家乌龟也真叫神了。乌龟会跟在人后头爬。教授在堂屋里转圈,一群乌龟争先恐后跟在后头。他去阳台浇花,乌龟去阳台;他去卫生间尿尿,乌龟去卫生间喝水。傍晚时,小区的人出来溜狗,教授在树荫底下溜乌龟。他背着手,面朝天,后头跟一群看热闹的大人小孩。

孙庄小区是七十年代的机关宿舍,两侧门柱写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大门进里有一条南北向的水泥路,路的东西整齐排列着清一色青砖三层楼。路两边种着两排松柏。路顶头有一转盘,转盘砌得半人高,上面是铺着青砖平台。这儿是从前小区里开群众大会的地方。东南角有一个苏式洋房,住着一位离休老专员。小区大门外沿围墙是一条石子路,路边上搭着棚子,开着各式各样小店铺。几十年下来,小区不停地有人搬进来,也有人搬出去。房屋改制后,房主们倒买倒卖,如今就成了一个大杂院。但是,小区市口很好,在芜城市中心城区,一出门就是繁华的东门街商业区。

教授家住二楼。画画的张四住他楼下。从前他们从一个楼道里进出,后来张四在院子里开了门,改从院子进出,把原先楼道的门用砖头封了。张四院子里有块巴掌大的空地,种了一棵枇杷树。树是他小时候吃枇杷时无意间种下的。树冠齐到孔教授家阳台,挡住了阳台光钱。可是教授并不介意。他也挺喜欢这棵树的,经常用一尺长的筷子捡树叶上虫子喂乌龟。教授有时还提醒张四,要给枇杷树施肥。

教授家没有空地。他就在张四家屋子后头整出一块地,种上小青菜、小葱和韭菜。他还在张四家厨房底下搭了个鸡窝,用绳子拴着腿,养了两只下蛋的草鸡。张四父母搬走时关照张四,不要和孔教授计较。教授挺苦的。教授其实不是教授,讲师都不是。他在农技校上班,一辈子受人使唤。他戴着副酒瓶底的老光眼镜,看东西觑巴觑巴的。院子里的人就喊他教授。

有一天,张四背着画夹,推自行车出门。教授在阳台上探出大光头喊他。教授捡虫子的长筷头朝上,指着天,托张四替他女儿介绍对象。那年张四刚离婚。他心想自己还没着落呢,又怀疑孔教授托他给女儿找对象另有一层意思,所以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张四周围有许多光棍汉,比如,写小说的申维就是个老光棍。但是教授女儿的对象难说。他们是几十年的邻居,张四却从没有看见过教授女儿,不知道有几个鼻子几个眼睛。

对门的吴奶奶证实教授家的确有个女儿,只比张四小五、六岁。那女孩子有些自闭,在电脑公司上班,一回家就往自己小房间里一钻,就隐身了。吴奶奶说:“教授家房子紧,女儿自觉,一回家就到网上居住。网上不占地儿,一呆能呆好多天。”吴奶奶说的网,是指电脑上网。教授有一个儿子叫小虎子,在东门饭店当厨师。据说“清蒸狮子头”是小虎子拿手菜。他们全家四口,加上七只乌龟就生活在60平米的旧房子里。

最近,孙庄小区出了一件天大的事。小区要拆迁了。市里要在这儿砌一座五星级酒店,台湾人投资的。拆迁的消息一经灵通人士证实,就像一块大石头扔进咸菜缸,老咸卤子全飞溅了起来。拆迁意味着把小区里的一切全推倒,然后重新砌一座小区。新砌的小区与他们毫不相干。与他们相干的一切由推土机推得一干二净。张四是如此形容他的感受:“就像一个垂死的弃妇看着年轻貌美的新娘来取代自己的地位……”

孙庄小区虽说是个大杂院,居民是三教九流,但多数住家对拆迁并不持反对态度。他们知道城市要发展,政府有自己的城市规划。他们最关心的是补偿多少?安置房的位置和环境?家家户户都把生活了多年的破房子当着宝贝疙瘩,想和开发商谈生意,谈不到满意的价格就不卖。你总不能把我撵到大街上?你总不能强买强卖?他们打听到早几年郊区菜农房屋折迁,政府是拆13,即拆你1平米住房在城里返还你3平米,有人因此一夜暴富。他们还打听到方圈门有个钉子户,寻死上吊坚持战斗到最后,政府只好多给十几万;会闹的孩子有奶吃,政府最怕你坐火车去北京上访,去天安门上吊。地方政府要注意形象,当官的最怕丢乌纱帽……这些传闻让有些住户对拆迁产生出憧憬和幻想,希望从中发一笔意外之财。在众说纷纭中,人们自然而然把目光集中到小区名人教授。大家都想知道教授的态度。

早上,张四骑车去东门街小学教画画,多远就看见教授站在小烟酒店门口。烟酒店小老板和两个打酱油的大妈眼巴巴地瞧着他,一副副忧心如焚的表情。而教授神态自若,套一条大裤头,白背芯后头一个洞,趿着拖鞋,老光眼镜后头用一根松紧绳扣着,箍在头上。他手里拿着一叠当天的《芜城晚报》和一包五块钱的红梅烟。一只脏兮兮的卷毛狗正嗅着他的拖鞋。教授上午的工作是学习《芜城晚报》,逐字逐句,翻过来、覆过去,不放过报纸的边边角角。下午1点,他准时到门口孙庄浴室泡澡。有一帮老澡客在那儿等他。他们纵论天下大事,古今中外,市井新闻和小道消息。

教授在孙庄浴室洗澡享受特别优惠。他使用金卡。浴室老板送给他的。凭这张金卡,别人洗一趟花4块钱,教授只花2块。有一回,有个上岁数的老人在澡池里泡,大便失禁,水池里滂起一簇簇黄灿灿的大粪。过了几天,几个老澡客找浴室老板理论,说皮肤痒,要求赔偿。这时候,教授站了出来。教授说,《晚报》某年月日第几版登了,大粪不仅不会引起皮肤病,而且有益健康。众人不信,找来《晚报》一翻,果然生活版“有问必答”专栏里赫然陈列。浴室老板感激教授见义勇为,给他一张优惠半价的金卡。

张四看见教授就下车。他不直奔主题,想套套名人的话。他望着教授手里的《晚报》,问:“教授,有什么重大新闻?”教授盯着张四,大义凌然地说:“什么新闻?我说过给我一幢别墅,我也不搬。我活做孙庄人,死作孙庄鬼。”这种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张四大吃一惊。名人就是名人。教授不像一般住家,想着讨价还价,斤斤计较。人家想着的是保卫家园。张四竖起大拇指,说:“刮刮叫!”

小区拆迁的重任落到孙庄居委会孟主任头上。孟主任四十来岁,正当年。他从前是村办厂采购员,后来厂改制,他竞争上岗当上居委会主任。居委会主任工资不高,千把块钱,用孟主任的话说,不够他抽香烟呢。孟主任以下岗职工老婆名义在孙庄南大街开了家叫“金童玉女”休闲中心。他又当主任,又当老板。休闲中心从安徽、河南搜罗来10多个小姐,敲大背小背,生意很红火。区里领导,小老板,派出所头儿,黑道上人物时常光顾。大家都给孟主任面子。孟主任虽说官不大,但在孙庄以及东门街一片,没有他摆不平的。

话虽这么说,他接到拆迁任务还是头疼。今年居委会搞了三趟拆迁,居委会干脆改名叫“拆迁办”算了。拆迁涉及到住家根本利益,所以工作很难做。回回都是恐吓诈骗、威胁利诱、绞尽脑汁才完成任务。在区委拆迁动员会上,区委书记说:“这趟拆迁涉及到孙庄,李庄和赵庄,任务要层层落实。拆迁任务必须40天内完成,不能完成任务的部门领导自行解除职务……”针对干部群众中的消极思想,区委书记作了深入细仔的说明。“有人说拆迁不是政府的职能,应由开发商与住户直接谈判。请问这在中国行得通吗?这样大的关系民生问题,后遗症很多,没有政府出面根本解决不了。这就是中国特色。这次拆迁标准是统一的,不允许搞特殊化。你定什么拆迁标准,群众都会嫌低。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所以问题不在于标准,而在于如何发动动员?我代表区委明确表态,对一些钉子户要毫不手软,要不择手段。大家都响应政府号召,拆迁了,个别钉子户影响全局工作,这是绝不允许的。当前所有工作都围绕拆迁,围绕市里中心工作布署……”

会议结束后,在卫生间,孟主任碰到区委书记。书记当着一排撒尿的中层干部,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的小孟主任,你拆迁工作一直做得很好,这回要给全区作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区委书记为何当着众人面喊他“年轻的小孟主任”?这暗示着他的政治前途光明而又远大。

孙庄小区是老居民区,住户多,户情复杂,是块难啃的骨头。好在孟主任这几年忙拆迁,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首先发动一场心理攻势。会议当天下午,小区里四处拉起“坚决响应拆迁,建设美丽城市”的横幅,墙上贴满标语,路边插起彩旗。拆迁范围内所有建筑,包括电线杆,用红字喷一个斗大的“拆”字。拆迁文件分送各家各户。到了晚上,这些文件全让居民们撕成碎片,雪花似的在小区里四处纷飞。小区居民反应强烈:一是嫌补偿标准偏低,113的政策远远低于他们的期望值;二是说大青山距城区10多里,目前还是一片农田……

孟主任弄了辆大客车,把曲江广场扭秧歌的妇女拖来一车,一人给50块钱,让她们在路边上跳舞。大妈们挥舞着彩绸,脸上涂脂抹粉,唱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她们正扭得欢、唱得欢,从小区里涌出一群大妈妈,人手揣一盆淘米水,往她们头上一浇。强龙不压地头蛇,曲江秧歌队的大妈妈湿淋淋地跑了。

小区围墙外的店铺是违章建筑。城管、工商和派出所联合执法,大盖帽警察,戴红袖标的联防队员,扛大铁锹的民工,戴眼镜的小记者,挤满了小区,像是开现场会。三台重型推土机一堆,所有店铺像豆腐似的散成碴。民工们开始筑路面,把路筑得坑坑洼洼。砍倒的树和建筑垃圾随处堆放。小区围墙、垃圾堆和公厕全部推倒。公告栏贴着停电、停水日程表。小区已经不成形了,成了一片废墟。这种心理攻势目的让居民们感到拆迁是大势所趋,势不可挡。

第二步是利诱。小区南边转盘的平台上,搭个棕布棚子。棚子里摆着供居民参观的精美建筑模型。模型是“大青山富贵小区”规划布局图。抢先响应号召,签协议的住家可以优先挑选楼房和楼层。这一招从心理上分化了小区居民。如果你违抗到底,最后好楼层和居住点让人家占了,你就有钱也没办法。棚子门口宣传牌上写着:“大青山是你美好的家园!违抗政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平台四周成了个商品集市,收旧货的在招揽生意,拆剥户在兜售建筑废料,搬家公司许诺诉迁户搬迁优惠半价……

拆迁的一项重要工作是去各家各户丈量面积,作资产评估。丈量员上门,经常会让住家给哄出来,有的还会让人浇一头大粪。所以对丈量队要进行特殊配置,即中国足球的四三三阵容。四个丈量员,三个地痞,三个泼妇,分别采用男对付男,女对付女的策略。地痞是“金童玉女”看场子的北方侉子,清一色秃头,胳膊上刺着青龙白虎。一个泼妇是东门街占道经营水果摊的。城管和工商多少年来都对付不了的剌头。一个是东站看车子的姚寡妇。姚寡妇并不真是寡妇,有一张寡妇脸。她能为一毛钱与车主骂通霄,骂架骂到兴头上就即兴发挥,一把脱下裤子。这些临时雇用军,一天100块钱,专门对付钉子户。孟主任称之为“以毒攻毒”。

那天晚上,张四和女大学生在名典喝咖啡,夜里12点才归家。小区里黑灯瞎火。路灯全让侉子给砸了。他刚打开院门,只见树丛中钻出一妇女。妇女一招手,从角落里又冒出五、六个人,呼啦啦涌进他家院子。张四以为碰到强盗,就喊救命。“啪”挨了一巴掌。只见来人拿出卷尺,在院子里丈量。张四就打手机拨110。他又挨了一巴掌,手机打落到枇杷树底下。张四拨腿就跑,跑到马路上打公用电话报警。过了一会儿,警车来了。张四捂住嘴巴子,领警察到院子里,指着打人的秃头,告状说就是这人打的。警察去树底下把他的手机捡起来还给他,说了一句:“拆迁是政府的工作,希望业主能主动配合。”说完这话警察就走了。

当晚,张四没敢进家门。他在门上加一把铁锁,然后跑到作家申维的院墙外边高喊:“中国作家,缩头乌龟,只会装神弄鬼,乱写男女关系,民众疾苦你敢写吗?”他往作家院子里扔了一块砖头,砸碎了一只猫食盆,跑了。后来张四一直在城里流浪,睡浴室。他说他经过孙庄小区就心惊肉颤。

有一天,小区里出了一件怪事。所有墙上的“拆”字,一夜之间都让人在前头加了个“不”字。“拆”变成了“不拆”。什么人在捣蛋?一调查,竟然是小区名人教授。有人看见教授半夜起来改的,一处都不放过。孟主任就叫人在“拆”字周围画一个大圆圈,表明与“不”字无关,或者在前头加“不得”两字,变成“不得不拆”。就是这样,孟主任还是让区委书记批评了。区委书记电话里质问道:“孙庄沿街的那幢楼讲好要‘拆’,怎么标上‘不拆’?谁给你的权利?刚才市委领导电话来问……”

孟主任挨了骂,窝了一肚子火。当晚召集居委会下层干部会议,讨论教授破坏拆迁的问题。小区线人孙瘸子反映教授背地里煽风点火。教授在澡堂里散布谣言,说孙庄是一类地区,新开发房的售价每平米8千,而大青山是五类地区,房价是2千。他要求原地11安置。这种思想很有市场,卖猪头肉大胖子就是听了教授的话,拒绝搬迁的。大家认为目前拆迁阻力较大,观望气氛较浓,与教授的谬论有关……

其实要求原地安置,是卖猪头肉的胖子自己说的。孙瘸子白吃过胖子的猪耳朵,就把话栽到教授头上。教授只想赖到最后,多要几文。他在浴室洗澡,澡客老华侨说,在台湾,在国外,你要是不肯搬迁,最后开发商捧着一大叠子钞票,直到你动心主动搬家为止。教授就想等到最后,政府捧着钞票让他动心。

孟主任心想,教授是小区名人。许多居民都盯着,攻克教授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他一拍桌子说:“教授不就个养乌龟的吗,我要让他变成缩头乌龟。”

中午1点欠10分,教授像往常一样,拎着网兜准备去浴室。兜里有老肥皂,一杯浓茶和一包红梅烟。一帮老澡客在堂子里等他,要讨论拉登是否对美国发动新一轮袭击,新市长有什么社会背景……这些话题是教授最善长的。他的话很有权威,像是澡堂里的政府新闻发言人。别的澡客说话,有人打岔。教授发言,上水的跑堂都会停下手中的活。他刚打开门,门外涌进七、八个人,拖住他谈拆迁。教授扳起面孔说:“没功夫谈,我要去洗澡。”

姚寡妇说:“你就在家里洗。我来替你搓背。”

教授认得姚寡妇,高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电视台小八子是我老弟,又邀我上电视了。哪个市长不认得我?”

姚寡妇听教授提起《百姓人家》主持人小八子,有些犯怵。

看场子的侉子不怕小八子。小八子主持节目用芜城话,侉子听得犯困。他另有任务,在屋里乱转,找乌龟。侉子看见阳台上有只水缸。缸里压一块青石。几只乌龟正伏在青石上晒太阳。他捞起一只大乌龟说:“小区里养小动物,有卫生检疫站红头文件吗?”

教授见有人拿他乌龟,心悬到嗓子眼,叫道:“住手,这是市龟。”

侉子问:“什么四龟?”

教授说:“上过电视,见过日本客人,小八子说代表着我们城市的乌龟。你赔得起吗?”

侉子笑道:“开什么玩笑!这玩艺我们老家厕所里都有。”

侉子一抬手就把乌龟扔到窗外,“啪”扔进张四院子里。教授看见乌龟让人扔了,一激动,手中网兜掉到地上,喊一声“救命!”扑上前与侉子撕扯。侉子一巴掌,把他的老花眼镜打到地上……

恰巧那天孔教授儿子小虎子在家睡午觉,听见爸爸喊救命。他就冲出来,拿一把厨刀,要砍侉子。侉子虽说是黑道上的,二进宫的角色,但是看见明晃晃的厨刀也害怕,生怕小虎子楞头青,给他一刀。好汉不吃眼前亏。侉子心里明白得很,捂着秃头就往楼下跑。侉子一跑,姚大妈等一干人也跟跑了。

没一会儿,东门派出所民警开着警车赶来。民警向孔教授出示拘捕证,小虎子涉嫌持刀砍人。教授亲眼看着儿子戴上亮晶晶的手铐,押上警车。教授和几个相好的澡客赶到派出所。派出所不让他们父子见面。他只从门缝里看了一眼里头的儿子。小虎子关在一个铁笼子里,对面坐着两个警察在询问。

教授在派出所坐了一夜。澡客托人找关系打探,打探的结果不容乐观。派出所长说了,案情很严重,持刀砍人,要判刑的。教授平日里能言善辩,不把谁摆在眼里,现在是不知所措,只一劲地唉声叹气。

对门吴奶奶心疼小虎子。她拄着拐棍跑到派出所,拉着警察胳膊说:“警察叔叔,小虎子心肠不坏,一时冲动。这孩子我看着长大,没做过坏事。从小戴着红领巾,学雷锋,尽捡好事做。小虎子替小区里扫地,替残疾人倒马桶,替我家充煤气、扛煤气瓶……”吴奶奶儿子在东关派出所。东门派出所警察给她面子,允许她送一盆青辣肉丝面进去。一会儿功夫,空盆子递出来了。小虎子把酱油汤都喝光了,看来在里头是饿极了。

孙庄孔教授儿子砍人,很快家喻户晓。当天晚上,电视台小八子也不顾与孔教授的交情,嘴里不留丝毫情面。小八子说:“孙庄小区拆迁,这是政府为百姓办实事。有个教授,我要说你两句。你到我们《百姓人家》作过客,按理说要给居民带个好头。你把你家儿子看看好啊。人家工作人员上门谈拆迁,这是正常工作,怎么能动刀砍人呢?有话好好说啊!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吧,你看现在人进班房啦!……”

这段时间,赵庄小区又出事了。一个民工挥舞大锤砸围墙。一个倒马桶的老太太说,小伙子啊,小区人还没搬走,就来砸墙啦。民工回过头来,很快乐地说,我们不管这些,老板指哪儿,我就砸哪儿,指你家,我就砸你家。民工这句话刚说完,围墙“轰隆”倒了下来,把说话的小民工给砸死了。老太太吓得马桶滚到阴沟里,住进了医院。现在死者和伤者家属都拉起白布,找负责拆迁的居委会讨说法。赵庄最不顺利,第一锤就砸死了人。

李庄小区演了一出“捉放曹”。石油城某科长躲着拆迁办,多少天不照面。结果拆迁办在石油局党委会议室把某科长堵住。石油局局长很生气,问几个胳膊上画龙的,你们是什么人?身份证呢?结果画龙的上前把局长肤领一抓,骂道,跟老子要身份证?老子身份证在市长抽屉里。拆迁办一伙人把某科长架手架脚,从会议室拖出门,押上警车。某科长杀猪似的喊救命。石油局局长也生气了,觉得地方政府太不给面子,就叫油田公安局扣住领头的大妈。结果李庄派出所来要人。油田公安局也要李庄派出所放人。后经省公安厅协调,双方约定,晚上九点同时放人。据说放人的时候围观的是人山人海。大家都以为在拍电视剧《三国演义》。

孙瘸子最近车子不修了,充当起居委会的线人,专门打探小区里动态。居委会每天给他50块钱,比修车子赚得多。孙瘸子找到教授说:“法院院长在他摊子上修脚踏车时说,小虎子这回要流放到阿富汗。那地方能去吗?地下有地雷,天上有美国飞机扔炸弹。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教授一听,急得眼泪水直淌。孙瘸子说:“这事只有去求孟主任。孟主任是个好人啊!电视上说他是小区居民的贴心人。这时候不找贴心人找谁?”

教授一听有道理,就叫上对门吴奶奶,跟着孙瘸子去拆迁办。他在浴室门口地摊子特地称了两斤苹果。孟主任看到教授很热情,又是让座,又是沏茶。

孟主任说:“为小虎子的事,我们已经几夜没合眼。小虎子是孙庄小区的人。孙庄好多年没人犯王法了……”

吴奶奶抹着老泪说:“孟主任啊,你是大好人啊!小虎子岁数小,要是判了刑,这一辈子就找不到对象了,顶多只能找乡下打工的侉子。教授响应国家号召,就这么一个儿子……”

孟主任说:“我是小区主任,政府任命的领导,一定会为小区居民作主。拆迁是为了城市建设,也不是为我个人……”

教授没等孟主任说完,就从怀里掏出笔,觑巴眼四处张望。他看见对面桌上有一份空白协议,扑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来就签。教授协议签字当天,小虎子就放了出来,当晚已经在饭店当厨,做他的拿手绝活“清蒸狮子头”。

张四在西门街浴室让孟主任逮住。他正光屁股躺在铺上看电视剧《霍元甲》,孟主任就像俄国大力士出现在他面前。孟主任说:“张四,你真能!从城东跑到城西来洗澡。城东有80家浴室不够你洗吗?你楼上教授已经响应政府号召搬家了。你们那幢楼,楼顶掀掉了,水、电也停了。你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张四把电视上学来的功夫施展,一个鲤鱼打挺,拔腿想跑。孟主任后头几个大力士扑上来,两人提腿,两人提胳膊,把他架到半空中。孟主任把袖子一捋,小臂上隐约现出一只蜘蛛。他抓住张四的手,往他手中塞支笔,说:“小四子,爷没功夫跟玩!”拿着张四的手就把协议签了。张四低头从裤裆里看见浴室大玻璃镜。镜子里的画面很像油画“被俘的普鲁米修斯”,签字的动作又让他想起《白毛女》中的杨伯劳。

孙庄小区的拆迁工作在孟主任的主持下还算顺利。大多数住家签了搬迁协议。但是有几个钉子户,摆出顽抗到底的架式。据说他们在等十七大后的《物权法》颁布。区委指示,必须尽快完成拆迁工作。赵庄小区居委会主任因拆迁不力,已经调离主要领导岗位。孟主任想想,觉得教授还可以再利用,以名人效应扩大影响。

孟主任就上门找教授,说这回市里要树教授作正面典型,以搀回上次不良影响。这回要让教授与小八子同台竞技。教授听说能上《百姓人家》,能和自己的偶像小八子同台演出,一口答应。

《百姓人家》是如此报道:小八子拿着一把纸扇,从上方吊下一只篮子。小八子说:“篮子来了,我们看看说什么。”他拆开篮子里一封信。“啊!这是我们《百姓人家》的老客教授的信。教授说我们国家正处在发展阶段,国家也有困难,大家克服克服!不能提太高要求!教授已经响应号召,搬到大青山小区。”电视画面切到大青山农田里。

女记者问:“教授,搬到新小区,你是吃亏了,还是讨便宜了?”

“当然讨便宜了。从前我家四口人住60平方,现在住78平方。”教授笑容可掬地指着一片空地,“儿子结婚新房我都替他准备好啦,就等新娘子啦。”

女记者问:“许多市民关心你的乌龟是否适应新家?”

“当然适应。这里空气新鲜,有山有水还有水草。你们看,我的乌龟爬得正欢呢!”电话镜头朝向乌龟,忽然,镜头摇摆……据后来在电视台开车的说,教授的两只大乌龟,一放下来,到了野外,野性发作,一头钻进水沟里溜掉了。

孙庄小区基本全拆迁了,只有一户人家,像一个孤岛,屹立在汪洋大海之中。这就是小区的小洋房。孟主任曾经上过一趟门。八十多岁的老专员把门打开,问他有什么事。孟主任说,是要拆迁。老专员看了他一眼说,你没有资格找我谈话,叫市委书记来谈。老专员女婿在中央某部当部长。部长打了个电话给区委书记,就说了一句话:“我爸爸年纪大了,请不要惊扰他老人家。”区委书记吓得狂点头。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敢上门。现在,人们能看见小洋房的保姆拎着一篮子菜,从碎砖头和碎瓦砾堆上爬过,爬进小洋房里。据说这个老专员从前是上海地下党,在屋子里头关上一年半载,不会感到孤单。(完)

 

 

20071119于西门街

 

 

发表于<广州文艺>08\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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