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徒》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5-03-03 10:54:11 / 个人分类:四不像

《门徒1——三步倒》

 

        起先,我是不打算去的,但是他们告诉我,去瞧瞧吧,说不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话倒挺有杀伤力,特别是对于我这个凡事都感到好奇的家伙。

        好吧,我决定去看看,按照他们所说的住址。

        这是一户孤零零的人家,土巴房,没有围墙,没有窗户,只有一个没有上门板的门洞。这就是说,这里没有什么秘密,没有人会阻拦你,不用敲门,直接就可以入室。

        我走进屋去,在蜡烛昏暗的灯光下。

       “坐吧!”一个声音在黑影里说着,并把一条长板凳挪到我脚下。

        这使我有时间,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里的摆设。

        一张床。一床好像一百年也没有叠过的被子,如果说那是一床棉絮,我倒认为更贴切。另外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几块木板和几根树棍,随便拼凑起来的一张桌子,东倒西歪的,看起来都快散架了,桌边上是一个倒扣的碗,碗底儿站着一根蜡烛,火苗儿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掉下来,落到地上,熄灭了一般。一辆自行车,靠在房子中间那根黑黢黢的房柱上,车后架搭着几件衣服,车把上挂着一个军用书包和一根立起来绑着红布条的铁丝。除此以外,就是插在灶台上的另一根蜡烛和他在昏暗的烛光下的背影。

       “谈谈吧!”他说。

       “谈什么?”

       “价格!”

       “什么价格?”

        “哦?”

        他停下手上的活路,抬起头,从上到下乜斜了我一眼。

        他应该有六十岁左右,狮子鼻,嘴唇肥厚,一双肿泡眼,黑瘦瘦的一张脸,胡子拉碴的,在亮光下就像一个活着的稻草人。

       “你不是来买——?”

       “买什么?”

        我抽出一根香烟,递给他。

        他接过去,回头凑到蜡烛上,引燃了,吸了两口。

       “谁叫你来的?”他一边试探着,一边摆弄着手上的东西。

       “没有谁!”

       “哦,那么你怎么知道,我这里?”

       “大家都知道!”

       “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

        他扭过身去,继续忙他没有忙完的活路。

        我知道,如果这样下去,我会把事情搞砸的。于是,我说:

        “你知道,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他们让我来看看!”

       “他们为什么不来?”

         他重又朝我扭过身。

         这次,随手还搬过来一个蜂窝煤炉和坐在炉子上的一个铝盆儿。

        “如果是为了这个。你来对了!”

         他边说边吐掉香烟,伸手取来一根小拇指头肚粗细的铁棒,在铝盆中蘸一下,接着快速衾入脚旁的水盆中,抽出来旋一下,取下来,放在一块木板上,直到积攒到他觉得满意的数目,这才停下手。

        “很奇特,是吗?起来,帮帮忙,别干坐着!”

         他立起身,把那些小玩意集中到一起数了数,放倒一个小饭盆中递给我,让我替他拿着,然后往炉膛中加点柴火,从炉灶下的缝隙中取出一个包装袋,到出一些粉末,到进炉灶上那口铁锅中,用一个小锅铲轻轻翻搅。

         我拿出一个在光亮下细看,这是一头留有孔洞的蜡壳儿,样子就像一个子弹壳儿,或者是我们见过的倒出药物的一粒胶囊。

        “嗯,差不多了!”他一边嗯,一边拿起一根针,挑起一点铁锅里的粉末,放倒伸出口腔的舌尖上尝了尝,随后用水连忙漱了漱,呸呸吐掉,又开始在铁锅里,炒起那些粉末。

        “那是什么?”我问道。

        “氰化钾!”

        “氰化钾?”

        “当然!你以为是面粉吗?”

         我的舌头猛然开始往口腔深处收缩,手中的小饭盆儿,不由自主落在脚下。

         他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继续在铁锅里翻炒那些粉末——氰化钾。

        我却在空气中闻到一种刺鼻的味道,那是一个死神样的背影正在我面前翻炒铁锅里那些氰化钾粉末。

        “把那些蜡壳儿捡起来好吗?”

         他指指地上那些蜡壳儿,转身又挑起一点粉末,伸出舌尖又尝了尝,再次用水漱漱,吐掉,再将那些炒好的氰化钾从铁锅中铲出来,装进另一个小饭盆中。

        “把蜡壳儿递给我!”

         我把捡起来的那些蜡壳儿装进小饭盆中,一起递给他。

        “你来,我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这个?”他拿起一个蜡壳儿,在氰化钾的粉末中,轻轻舀了一下,看看是否装满了,然后取过灶台上的蜡烛,头朝下,一滴滴,滴到孔洞上封好了口。

        “你知道,有时候——”我说。

        “氰化钾要炒麻了,才有效果。另外更要命的一点儿,就是你尝氰化钾时,要跟我一样,针尖不能把舌尖碰破了。一旦碰破,你知道后果,氰化钾会钻进你的血管,还有你的牙缝,不一会儿,你就——呵呵!至于别的物件,你瞧,这根小铁棍,只是那辆自行车的支腿!”

         他指指那辆靠在房柱上的自行车,举起那根做蜡壳儿的小铁棍,在昏暗的烛光下朝我晃了晃,把做好的三步倒一个个放在小木板上,就像摆放一具具才出生的婴儿。

       “是吗?你知道,有时候——”我说。

        “氰化钾会跟着你的血管走,还有你的牙缝——”

        “是吗?你知道,我只是来——”

         起身,我就像一个脱逃的门徒,走出这间土巴房。身后,是他从门洞里传出的嘿嘿的笑声。

 

 

 《门徒2——灰色人生》

 

       我家住的那栋小楼,以前是我爹单位给领导住的,也叫小二楼,上下两层。后来,随着生活水准一天天提高,领导搬去住进了高楼大厦,便把这栋小二楼批发给了下属,一些刺头儿和不识时务者居住。我爹是一个,我爹的师兄李伯也是一个。

       李伯大名叫什么,我还真记不起来了。只知道他也是从东北来我们这里建矿的,人称外号李大炮。就是说,肚子里存不住话,直来直去,凡事不过脑子。这脾气可没少让他背后挨别人的冷枪,也没少让家里人跟着遭殃。

       记忆中最深的一次,是我爹讲的。那时候,我爹是单位保卫科的武装干事。

       那次是一场批斗会,是专门整治单位上那些不听话不服管教的黑五类的,顺便也讲讲阶级斗争和忆苦思甜。这本不关李伯的啥事儿,可是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触动了他脑子里那根筋儿。大会结束后,回家的路上,他在人群中发起了牢骚。

       “说实话,那时候,在东北,我给日本人下矿,一天挣得口粮,还够一家人吃呢,有时还吃不完,可以换东西。哪像现在,一天到晚忙得屁屎狼烟,吃得都是红薯面和玉米茬子,屎都拉不下来,哪还有力气开什么批斗会!”

       这不是造谣污蔑、煽动反动情绪,是什么?结果是被革命群众汇报给了革委会,进了学习班不说,还遭了一顿皮带教育。

       谁知,李伯这犟脾气,就是遭了教训也没见有多少悔改,气焰反而越来越嚣张,宁愿被打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有立场问题,直到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上纲上线了,整天戴着高帽陪着那些黑五类一起在单位上游街、批斗。末了,单位把他当成典型交到市里,成了重点专政对象。

        这下,李伯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但是说什么都晚了。

       这让我爹单位上的那些革命群众,好好乐了一阵子,逢事儿,就拿李伯作比较,说大炮的有,说直肠子驴的有,说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丧家犬和狗崽子的也有,反正怎么说带劲怎么说,只要图个乐呵就行。

        这事儿到了1975年反击右倾翻案风那阵,不知道哪位心眼活泛的又在桌子底下想起了李伯这些“光荣事迹”,捅出去,又给请到了职工大礼堂台上,将那顶高帽重又戴到李伯头上。

      “让他说说看!”台下,那些革命工友高喊着,台上,李伯哆哆嗦嗦,不得不遵照形势的水深火热,发了言。

      “各位领导和工友们。大伙知道,我也是个穷光蛋,标准的工人阶级。”李伯说,“前几年,我真是说秃噜了嘴。我家人口多,也真是饿急眼,冲昏了头,才胡乱说的。现在,通过革委会的帮助和思想改造,我已经认识到我所犯的错误,我说谎了!那时候,在东北连麸皮都吃不上,大街小巷里见天都要饿死人,我怎么能说自己够吃呢?感谢各位领导和工友们,对我的批评教育,使我深深认识到了日本帝国主义的残暴和我的奴性。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在如此场面,如此声势,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悔认显然是不够深刻不够具体,没有挖到思想根源的。

    台下,有人建议,必须举出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才能原谅他所犯下的错误,不然可想而知。于是,在台下那些工友的叫喊声中,李伯讲了下面这段人生经历:

      “小时候,我家里很穷,这也是从东北来的工友们都知道的。我爹是个光棍汉,我是我爹捡来的。后来,我爹扔下我,死了,我只有挨家挨户要饭吃。可是,别人还吃不饱呢,哪儿有多剩饭给我吃呢?有一次,那是冬天,我要饭走到镇上一个地主家门口,被他家门洞里窜出来的一条黑狗拦住了去路。当我看到狗盆里吃剩下的半个馍馍,就挪不开脚了,狗呢,狗看着我手上的棍子,就不停狂叫。就这样,我看看狗,狗看看我。我看看狗,狗看看我。直到天黑,雪花儿飘下来了,狗冻得不行,钻到狗洞里暖和去了,我才敢凑上去,从狗盆里抢走那半块馍馍,一口就吃了个净光。这不,现在我手腕上还留着被那条狗咬的一块伤疤呢,不信大伙上来看看。打倒李大炮!打倒地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李伯亮出手腕上那道伤疤,让台下那些工友上台来验证时,我爹走上台去,抓住李伯的手腕看了看,然后举起李伯的手腕,振臂高呼:“打倒地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工友们看呀,李大炮同志,句句说得可都是实话,他真的是被狗咬过。不信,你们上来看看!”
    
   
台下便随着我爹也振臂高呼起来:“打倒地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李大炮是被地主的狗咬过的,是被冤枉的!”

    
那是个多么容易感动的年代呀,阶级兄弟的感情是如此纯真,阶级兄弟的感情是义愤填膺的,当然也是说话算数的。

       那一次,李伯凭借这番深刻的检讨,终于摘掉了头顶上那顶反革命的帽子,重新回到了阶级兄弟队伍当中,不再挨批斗了。

       只是当散会后,我爹押着他去职工食堂吃饭的路上,说起:“李大炮呀,李大炮,你咋那么能呢!我看看狗,狗看看我。我看看狗,狗看看我。这可真由你的!”

   
我爹用手指指自己,又指指他,来回指了两趟:“ 我看看狗,狗看看我。我看看狗,狗看看我。不行,你连我也骂了!这会儿,我得还过来!”

     我爹嘿嘿笑着,李伯也跟着嘿嘿笑着,接着伸手搂着我爹的肩膀,悄声说:“老弟,没办法,没办法呀!走,晚上到我家喝一杯,我还藏着一瓶从东北带来的烧刀子呢!”

 

 


TAG:

 

评分:0

我来说两句

显示全部

:loveliness: :handshake :victory: :funk: :time: :kiss: :call: :hug: :lol :'( :Q :L ;P :$ :P :o :@ :D :( :)

日历

« 2024-05-02  
   1234
567891011
12131415161718
19202122232425
262728293031 

数据统计

  • 访问量: 7821
  • 日志数: 14
  • 建立时间: 2015-02-14
  • 更新时间: 2015-05-12

RSS订阅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