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殉道、殉教,我殉诗性本体的人生之诗

公园手记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3-05-12 04:52:31 / 个人分类:黑虓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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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迅按:紫月我友对我这篇荒谬不堪的所谓小说下了一段小评,櫆以为紫月稍得我的意趣,故摘录于此,以使读者诸君有个“导语”指引:“《公园手记》像是一部梦境随笔更像是一部哲思寓言体小说,怎么说它有着你奇特的描述方式,那种在深刻意识里挣扎的奇诡神秘的激情,痛快淋漓的思想波澜的表达,一叠三叹的独特的写意方式,梦境和与现实在爱与恨中的可怕对抗,还有疾风突显的神秘情节与奇诡语言人的心里的冲撞,都在独辟与和谐中形成一脉相承的咏叹,故事的中心指向人,人的存在或人的荒谬,特别心理描写很是到位,现实主义与梦境荒诞理论构筑起的人心的追问思考更具非凡的魅力,在结尾处与中间部分衔接的有些突兀或者说过度的太快,你可以多少放慢一点脚步以人物或故事情节反串起你的哲理思辨那样更浑然一体自然而然,当然这是我个人见解。”

  另,该文写于12年初,于今已一年矣,终于还是发表不了,大概因为櫆实在是没有文笔或者思绪荒谬不堪故,以致诸多编辑不认为此文会稍微有点什么意义故。櫆观览所谓著名作家小说等等,突然觉得櫆这篇自己假立为小说的东西一下就自愿退回书橱了,为什么呢?櫆实在不知当今何为小说等等故。然而,某时不意间又发现它,再读一遍,修改几遍,以为还有点稍微意义,心里以为估计能启迪个别有缘者,概因它稍微有点思想的气味和严肃故,所以再要拿出来让读者诸君摸玩摸玩。再,櫆私下以为90后所谓小说家者,大多不知小说之理,更不解何为人人,此最是大谬处,櫆所以哓哓揭被,乃是苦心所致。昔孟生言:余岂好辩哉?余不得已而辩矣!櫆知孟生有大悲悯性矣。今之小说家者,岂是人乎?岂知人乎?櫆才薄学浅,苦研先哲明示,始知人,知人为人,方可言家,是故家立之文,其旨在呈露本体真如故。明晓本性故。指示其向故。共参天地之德故。櫆所立此《公园手记》权以吾人证得之呈露,以期读者读后自化故。岂是执着情识,谬论世相乎?櫆假立情结境,不过言理所需之工具罢,读者诸君读后当破情结境,而自默然了悟,迥然独明,岂可滞留于境象乎?执便谬矣。须知,宇宙万物,本无形无相故,刹那刹那顿起生灭,犹转火轮,大力拨转,一轮光圈出,实则无有,诸君当以此譬喻悟得本体。櫆哓哓多言,实是不已。天下之人,与我同矣。

                  癸巳四月初三凌晨五点于北京大学承泽园黑虓居  灯下

另,其文随顺诸君意趣,说之寓言也好,小说也好,哲思随笔也好。证悟之际,何有区别?

 

 

 

                       

                     

                     

                     


上篇

星期六傍晚,我如往常一样到公园里去散步。我感到疲倦,似乎是我的身体出了毛病。公园很寂静,四周围空荡荡的,寂寞极了。走道两旁的白杨树透发出好闻的树叶味道。夕阳正从西面的山脉缓缓地陷下去,山梁上漫着一层淡淡的红晕。空旷的草皮上长着稀疏的草,有几个老年人在上面放着风筝,旁边放着随意摆置的用来装风筝的袋子,看得出,老头们是没有走进空地就把风筝取出,而装风筝的袋子则在进入草皮时随意扔在地上的。年轻人散乱的阵营,分散在公园里,总之,他们很不安静,跟公园的寂静有点不和谐。只有声音,而且是突兀的声音,才能打破这寂静。

我每天都会到公园散步,这已是习惯了。今晚,我遇见两个女人领着一个小男孩,我觉得长得漂亮的女人是男孩的亲戚,反正不会是他的母亲。她个子高挺,上身穿白色的短衬衫,底下是淡黄色休闲短裤。她时常关照着男孩的活动,有时会陷入瞬间的发呆。而另一个女人,则显得很随意,仿佛深析母性的淡雅。天空湛蓝,但不晴朗,微风,我不喜欢,我感觉有点烦。对我来说,我想逃离此地,可是我的脸色很平静。我从未对某件事真正用心过。

两个月前,我弟弟死了。那时我正准备去公园。接过电话后我若无其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当晚我睡得很安稳,我并没有做噩梦。甚至清醒的时刻,我也没有回忆起我小时候的任何画面。不过,这很自然。竖日,我起得非常早,六点我就叫醒了雅莉,我问她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到公园散步。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挠着蓬乱的头发。

我自己已经知道这个事实,不管怎样,生活依旧要过下去。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如何生活,因什么而生活。这估计就是我的生命的一切。因而,弟弟的死跟我的若无其事的反应,都显得再自然不过了。天空是绿色的。天气很热,几只苍蝇嗡嗡地在我脑袋周围打转,时常飞来触撞我的眼睛。在外面,我被淹没在一片噪声与混乱中,在公交车和地铁的人流中被推来挤去,只感觉生命在拼命奔跑,不断窒息,又醒来,又窒息,一直在生命的风口浪尖飘来荡去。我到底为什么而活着。

公园是一个时代的废墟,一个坐在生命废墟中央的人,一个象征。

人们在外面笑得死去活来,上气不接下气。这群人过去后,另一群人又填上来,如此往复,从不间断。生活仍旧老样子,毫无改变。

我坐上回家的火车前,父亲已经告诉我,回家只是回家而已,因为弟弟已经下葬。时值夏季,尸体不能放置时间过长。

我没有感觉,甚至在我流出眼泪的时刻,我也觉得荒诞可笑。

我在房间里呆坐,想借此回忆我跟弟弟往昔相处时的画面,可是白费力气,我的记忆一团迷糊。我在家里呆了两天,就亟不可待地返回。时值冷静的时刻,我也仍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无情。

我抬头仰望天空,一直这样呆望着天空。公园寂寞极了。

这时,我转过脸,把头压得低低的,我想听听大地的耳语。一片暗色,大地也跟着阴暗了。路灯突然亮了,一个接一个地亮了,实际上,他们几乎是一瞬间全部亮的,而这,我已觉得不重要了。也许,它就一直在亮着,或者,并没有它们的存在。我独自一人走在路灯下,影子拖得很长。周围也移动着一样疲倦的身影,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活着。我走到一张空着的长椅前,默默地坐下,我试图从这些过往的人们那里收取点什么,比如同情怜悯之类。我像个乞丐般睁着饥饿的眼睛收寻着过往的人们,什么也没有得到。我想抽根烟。古怪的生活规律,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我坐在办公室里,工作得很卖力。

下午五点钟,我来到公园。平常我很少来得这样早。我在公园门口的小卖部同老板打过招呼后,他亲切地递给我一根烟,我们谈起一天的见闻来。

“嘿,很少见你这么早来的。”他对突兀新鲜的事总怀有一种戒备。可他却始终摆出一副得超出事态的姿态。我跟他并不熟识,只不过每次进公园前打声招呼,因而我并没有向他说起我的心事。当然,这也并非什么心事。

“是啊,很少来得这么早。”说这话时,我只听见血管里嗡嗡的响声。

为了释放心中的一股闷气,我是跑着进去的,跑了两圈后,我感觉胸腔发胀,脑袋昏沉,几次想吐,但只能干呕。

 

时值六月,人们的表情动作都被放置于这座热闹的都市烘烤。而这里,人们照旧过着不变的生活,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和自己的老婆或情人做爱。如此普遍的观念构成当代人的生存。人们的心灵慢慢枯竭,失去活力。是的,我们的笔者也不能逃脱。事实上,一般的焦虑感对生活于此城市的人们已经失去作用,对于此,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也许某种突然间蔓延开来的瘟疫的恐惧才能撞破这扇牢固的心门。可是,这也只能算是意外。该城表面一派祥和,连老年人也如此。可是当你仔细体察一番,无名的恐惧便一下将你拽住。而且值得说的是,人们对这种恐惧的伪饰堪称一绝。因此你并不会在生活中轻易地发见它稳稳当当地立在人们脸上。它隐藏得太深了。

人们并不乐意在外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恐惧,也并不刻意制造冷漠的氛围。而且,人们也为此感觉到某种不可言喻的荒诞。有时,内心突然布满绝望,感到自己虽处热闹之中却分外孤独。可是够了,我不愿我是这样一种悬空的存在。当我散步到游乐区,找到一张空着的长椅坐下,看着眼前这些可爱的孩子时。我真诚地喜欢他们。他们使我感动。我总为这些开得正浓却被忽略的小花感动。是的,一想到他们的笑脸,我的感动瞬间负载起无言的沉重,暗暗的天空也跟着向我压了下来。人们永远无法改变生活。我变得心烦意乱,因为我无法响应这些可爱的笑脸。我很愿意人们的回答是否定的,原因是我知道不管生活在何处,总是差不多的。

:你应该对生活倾投所有激情。

:起码让我知道,我首先为什么生活!

我上大学的时候,每天都在思考它们。像这类的雄心,现今我觉得已不再重要了。仔细想想,现在的情况并不是那么糟糕。而叫做生活的这个东西,也算不上是不幸的。

这时一个皮球滚到我脚边,我弯下身去将皮球捡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女孩站在我面前,我觉得很静,她的眼睛实在太美。她要我把皮球还给她。她有点儿胆怯,向身后张望。不远处站着她的母亲,脸上堆满鼓励的微笑。她又转过头来,她想知道我是否愿意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归还。她叫我叔叔。她指着我手上的皮球。我回答说,的确如此,它应属你有。她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我把皮球递给她,在她粉嫩的小脸蛋上轻轻一捏。

从公园里回来,我到小饭馆吃饭,喝了三两白酒。随着夜色变沉,我回到家里。刚躺上床就睡着了。

说真的,我渴望生活。的确,除非我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长时间盖住,久而久之我沉默了,这沉默像原本就无法表达的东西。

请注意:构成此种性格的主要原因。我们的社会模式可能是出于想象力的不足而显得呆头呆脑,行动很不灵活。虽然如此,我觉得他应该是有性格的。归根结底,“我们”过得不错:至少明眼人对此是承认的。

一只知了在窗外叫得让人心烦,它的尾音拖得很长,而且尖锐。

我坐在公园里一张空着的长椅上,周围很静。在中午这段时间,人们很少到公园里来。酷暑难挡,纵然坐在荫庇里,喉咙也干得发紧。公园的管理人员就在这段时间打开水闸,开始浇灌。这种时刻,连草木也昏昏入睡。于是会涌动一股滚热的气流,里边夹着泥草的味道,吸入胸后,也会感觉到两片肺叶被胀得鼓鼓的。总之,这种气浪能催人入睡。

说实在的,我对这种酷日的坦诚感觉直入骨髓,就这点而言,酷暑的确具有力量。

我盘算着如何打发走时间,对于这么空闲的日子,我已经多少年没有接触了。不错,这些时间就一直构架在我的工作里,甚至完全定格,成为一个超级的诅咒了。可不是,在我突然从中脱离开时,一切就已经穷竭了。请允许我这样描述我的生活,不管它正确与否,我就这样感觉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抽空,压扁,在瞬息之间,被完全彻底地清除掉。哦不,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这些随时置我于死地的恐惧正小口小口地咬噬我的思绪。

不过我转念细想,生活还不是很糟糕。到底谁在操纵咱们这座完满的城市呢?不错,恶意的病菌正在该城秘密地潜入。当然,你可能会否决我的判断,至少,在人们安稳的生活里并没有任何不祥的征兆。国家体制也在稳定有序地向前推进。笔者在此前所说的那种堪称绝妙的深度冷漠,不应该是一种谦逊和善意:我们的生活有些烦躁了。总之,差不多是这样了。

人们的交际如今变换了模样,时髦新潮,逢场作戏。哦,听听这些声音,拖拖拉拉又新奇古怪。这些女人在服装商场、早市随时随地向你奉献:白白净净的骨架!我注意到街边的报亭每天都堆满娱乐杂志和财经报,地铁里人们手里依旧是娱乐快讯和投资指南。人们无瑕顾及到心灵的判断,甚至已经遗忘自己曾经能够判断,像这些遗散在每个角落的枯竭心灵,已经被排斥出生活。人们无休止地折腾着,拖着疲惫不堪的躯壳游移于弥留的床上。

而外面,人们仍旧前仆后继地往该城进发,火车站依旧人满为患。在夜色中,我担心只要一张嘴,尖叫就不断涌出,冲撞在街道上,如同浪涛,滚滚而来,席卷全城。——

四周围是人工栽种的花草,在烈日烘烤下,奄奄一息。哦,我爱他们。在该地,一切如此。午夜时刻的公园,你能想象得出,他因咳嗽呕出的胆汁,全是生活于此的人们的鬼魂。哦,我爱他们。就像现在一样,静静地坐在他们中间,无休止地追问自己:什么是生活,最重要的?——我担心把读者搞胡涂了。不过,就此来说,我很清醒。

某时,我的内心开始感觉到一种稀奇古怪的厌烦,它似乎早就立在我身旁了。然而,恰是此种怪诞的厌烦使我觉察到一种普遍的戒备心理:对,那种你已经觉察到了的弥漫在你内心的恐惧和焦虑。在笔者的不怎么发达的想象力里,就清楚的看见一头巨大的猛兽张着大嘴觊觎着人们,它耐心地等待着,然后在不经意间一口全副收纳。即便如此,我也无法进行反抗。因此,该城里最精明的人们差不多都沉默了。可不是,我的厌烦即根源于此。在这里,没有什么是被允许的。比如我说的那头巨大的猛兽,如果从谈论它来进行判断,得到一点乐趣就行了,否则,这就会被视为蛊惑民心,大惊小怪了。另一方面,在人们每天不变的日程里,我们也许也能窥见这头巨大的猛兽,假如我就此判定它并无任何威胁的可能性,那就不必去追究根源所在了。不错,就当它是幻像。不过却没有任何人和我分享它带来的那种古怪的感觉。如果不是唐突的感官神经,我也不会被甩在该城意识形态的后边。在此,我无疑是在渴望奇迹,以期使我在平衡稳定的机制里边找到使我不懈努力的位置。至少得让我在面对人们时不至于不知所措。请求给我如何面对人们的自热而然。而这又说明什么?

既生活在这里,也生活在彼处:一心一意地生活。事实上并不这么简单,人和各类事物发生关系时,内心就敲起了警钟,你感觉到眼前的事物都失去了原样。你站在中央,是最重要的统治者,从周围挑出服从者,将不服从者彻底结果。人类反正不对意志之外的任何事物感兴趣。何况这是世界-国家赋予我的灵感!只要一闲暇,四周围便聚拢起冰冷的疑惑,你感觉到它们反射到你身上色彩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几乎淹没了你。而这时,生活正刚开始。因为你刚被生命流放到这世界来,思考的重重浪涛也开始席卷,生命的宁静被打破,像日崩般訇响。

当然,在民众的地狱里,物质是变换着面孔出现在大地的。请原谅,噩梦给人的感觉总是很亲切。但是,世人都知道,梦境无论如何也构不成物质的舞蹈。因此,人类是最不会想象的物种,尽管他在努力具备它。即便如此,也是白费功夫。

烈日西斜。此时此刻,我坐在寂静的公园里,我在想着这些事。如果跳跃的思绪也能代表一种愉快,我的确是愉快的。既然已经这样,我仍得竭力压制住叫喊,保持安静。这是显而易见的,如此重复于每天的二十四个小时。我感到疲惫不堪。

公园俨然一庞然大物。我躺在午后的公园里,在我周围开始有人走动。此时,我想到了雅莉,我想着她,直到昏昏入睡。

我就这样在公园里耗尽一天时间,天气很热。像往常一样,我在一家小饭馆进晚餐。我跟老板已经很熟识了。眼下我似乎没事可干了,于是我掏出包里装着的《反抗者》开始看了。我还可以在此呆上两个小时,因为该店要到十一点半才关门,而且我回去也无事可做。雅莉不在这里。我向老板要来两瓶青岛啤酒。他显得很乐意我今晚在此喝酒,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喝酒了。我甚至想跟他谈谈我的婚事。不过,我压制了这个想法,反正我觉得他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我有点儿烦,因为邻座的两个少女吃饭的样子很不雅,我不喜欢这样的女人。

我边看书边算计着明天该干什么,思绪断断续续。我跟雅莉的婚礼在本月十二号,今天三号,周三。还有九天时间。不过,我们还没有任何准备,也就是说,关于婚礼的事儿没有一件准备妥当。无疑问的是,我确实要在本月十二号结婚。反正我没感觉,就像两个月前我弟弟的死一样,若无其事。雅莉倒是忙得不可开交,发请柬准备衣服以及算计开销之类,忙得不亦乐乎。她就这么忙乎已经三四天了,精力还是那样旺盛不减。想到这里,我感到莫名其妙的难过。我合上书本,把最后一杯啤酒喝完,走出了饭店。

从饭店到我的住处还有一共里多地。我慢悠悠地走在路灯下。我想,我妈妈已经为我的婚礼打理了一切。这时我突然觉得雅莉的忙乎显得可笑。我点燃了一根香烟。

我走进小屋,屋里干净整洁,虽然简陋,但很温馨。这都是雅莉的功劳。我走到书架前,掏出包里的书,小心地放入西方哲学的分类里。过了一会儿,我躺在床上,捻着自己的小胡子。我想给雅莉打个电话,问她明天干什么,她总是有着忙不完的事儿。这时,房门敲响我的门。房门问我是不是近期搬出去,我回答说是。他走进屋子跟我握手,说舍不得我离开。他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脸上总堆满微笑。我告诉他我这个月结婚。“嘿,我早知道了。仲杰的嘴时常漏风呢。喽,他跟了说了。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胖娃。”他乐呵呵地拍着我肩膀。“您也来捧个场,我办得很简单。”“那当然,我会来的。”我注意到他的鼻子今天特别红。

他走出屋子后,在楼道里自言自语地说:“这真是可喜可贺的事呀。”这话使我很不自在。窗外的虫鸣涌进屋子。我觉得困劲来了,可我并不想睡。我关上门,打开了贝多芬的曲子。雄浑的旋律冲撞在屋子里。我丛书架上抽出《狂饮不醉的兽形》细细地读了起来:不知被什么一把钳住,整个人仿佛燃烧了起来,整个屋子充满无形的大火,这使我激狂起来。我突然想疯狂吼叫——我把椅子搬开,吼叫着朗诵:

让人恢复人的尊严吧

让生活重新成为生活吧

我觉得心血澎湃。接着,我期待有人来跟我交流。

仲杰推开我的门。他穿蓝褐色的裤子,条纹的短衬衫,个头矮小,头发稀疏,皮肤细嫩。他仰着头靠在门框里,耐心地等待说话的时机。我不知做了个什么手势,他关上了门,走进屋子,站在我身后。我停下来问他有什么事,不管怎么样,得留下来陪我聊聊。他显得很乐意。他从书架上抽出《哑默  世纪的守灵人》,一边翻阅一边微笑,看样子挺高兴。我问他哑默和黄翔要是合成一个身体,世界不是就不能分成两半了。他嘿嘿地笑,没有回答。在平时,他则长抒一口气说:“幸好你没死。”仲杰告诉我,雅莉中午来过,并且到他那里喝了午茶。她打开提包取出一个小本本给仲杰看,唧唧咕咕地自言自语,跟仲杰讲解里边记录着我们结婚的开销和日程之类。我问仲杰有没有看见星期三她要干什么。他不知道。我觉得不该问他。仲杰认为我是个放浪的家伙,结婚是不慎重的举措。我没感觉,结不结婚都一样。我们谈了最近发生的事。这时,他好像忧心忡忡。他说起最近认识的一个女人,据他说来,这女人长得不赖,而且很能干。他特别强调这点。仲杰突然兴奋地说:“就像《梦巢随笔》里的秋萧雨兰。”我惊愕地望着他。他以为我不信,又突然用两手从胸前划出去,做了个圆满的手势:“就这么完满!”我看他极力想做出证明的急迫表情,故意冷冷地笑起来。“你不信?我明天约出来给你看看。我们一起去。”我转过身去将书放回书架。仲杰在我身后则自言自语地说他可能有了情敌。他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坐在沙发里。“叫什么名字?”我背对着他问道。“迷人的小东西。”我感觉得出,仲杰喜欢他嘴里的小东西,但小东西没有给他直接的暗示,这使他忧虑重重。“大名,老兄。”“雷洛”我感觉这名字满是炸药味。仲杰说她天生一副好心肠。我哈哈地大笑起来。

   星期三早上,仲杰早早就把我的门擂得山响。我气急败坏地把他大骂。我们一起到包子铺进早餐。然后步行到公交站。仲杰神采奕奕地说:“你知道吗,她漂亮极了。”我听了高兴得笑了起来。在公交车上的时候,他叮嘱我见到他的小迷人时要绅士点。我说我怎么装也绅士不起来。他要我表现自然,我说那是自然。我打趣说,实在不行,我就上。他笑了,说雅莉准会将我撕掉。在公交车上我无意说话,仲杰的问话我都含糊地搪塞。我想吹口哨,这想法来得有点儿突兀。到郊区要很长时间,我因无意说话,直接睡觉了。

   我们在郊区终点站下来车。车站离他女人的住处还有几里,必须打车穿过一片低矮的居民区。湛蓝的天空下,这片低矮的建筑显得丑陋不堪,路面坑坑洼洼,到处垃圾,风一吹,油纸袋满大街飞舞,红红绿绿;在烈日的烘烤下,一股滚热难闻的气味充满该区。仲杰告诉我,穿过这片区就是繁华地段。雷洛是那里最漂亮的女人。他自鸣得意地说。我感到无言的沉重。这些破旧的房屋是暗黄色,或者是暗灰色,最高两层,阳台上满是灰土,逼窄的巷子弯来拐去,一直通向不知何处。

   仲杰的女人住在小镇上。小面的穿过这片不堪入目的区域一下子拐入耀眼的小镇。我看到时潮的女人们走在大街上。小面的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我立即打开车门跳下车来,因为我觉得胸闷。仲杰慢悠悠地掏钱给司机。我蹲在下水道前,一阵干呕。我对他说:“真难受!”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第一次到这边也一样。你瞧现在怎么样,没感觉。”我觉得他说的是实情,不过,我还是满肚子的疑惑。他走上前来将我扶起,说:“走吧。该忘掉的就得忘掉。”

   当我们见到雷洛的时候,我已经恢复了常态。仲杰拥抱了她,并向她介绍了我。我走上前去跟她握手。她穿蓝色的碎长裙,白色的短衫;她身材高挑,两个乳房鼓鼓的,很是诱人,皮肤白嫩,笑起来时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其中突出一颗龅牙,而恰恰是这颗龅牙最有韵味,一瞬即可吸人眼球——雷洛富有一股高雅素朴的气质。在雷洛的住处,我一个人躺在沙发里。我说我饿了。这是实情话。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仲杰给我端来了一碗面条,雷洛给仲杰端来了一碗。我们一声不吭地吃着。雷洛则在一旁观看我们,满脸微笑。吃完后我点燃了一根烟。我完全将此地作为自己的家了。仲杰问我要不要出去散步,我感到有点昏沉,想睡一会。再说我知道这是他的约会,我跟着去显得碍手碍脚。于是,我说我决定睡个午觉,让他俩自己去。“你也去吧,屋里闷。”雷洛说。我有些诧异。我看了仲杰一眼,说:“我不习惯在中午散步。”雷洛听了这话笑起来了,似乎我露出点什么值得她笑的把柄。仲杰立刻补充说:“这是实情。”

   他俩出门后,我闲着没事可干,就掏出《反抗者》细细阅读起来。将近一个钟头,仲杰和雷洛回来了,进屋后,我看见仲杰的脸上青紫,嘴角还印有未干的血迹。

   “瞧,我挂彩了。”他的语气怪怪的。他挣开雷洛的手。

   “怎么回事?”我走上前去。

   “一个没教养的家伙。嘿,我揍的两拳都打中了那家伙的鼻子。”他捂着脸笑了起来。

   “你?”我疑惑地问,不知该说点啥。

   “他鄙视我?老兄,我是不会轻易动怒的,这你知道,”他激动地说,“你猜他怎么说我?‘你这二逼也配这样的女人?我要打碎你的下巴,瘪三,侏懦’。瞧,我能忍受?”

   “应该动手。你把他打伤了没有?”

   “我给了他两记重拳,你知道,我的力道很足。”

   “你为什么受伤的?”

   “打架能不受伤吗,你这笨蛋。”

我和仲杰在沙发上说了好久。我问他要不要到附近的医院包扎,他阴沉着脸。雷洛试着给他一点安慰,他大叫起来,说:“我还没有吻你呢。真是见鬼!”说完后他自己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和雷洛也跟着笑了。我感觉仲杰刚才是故意把脸阴沉下来的。眼看雷洛不知所措的样子,我肯定仲杰已经俘获了她。

 下午我们就回来了。我们到公园里散步,一路沉默不语。公园里这时段散步的人很多。夕阳有半边已经陷到山脉那边去了。仲杰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纱布,低着头,两手反扣在腰上。我们走到公园最里的角落,这里的构思是以南方的水田作为样板的,水田里边栽种的并不是水稻,但很整齐;四周围是高出人的芦苇,流水声从芦苇丛里传出来,叮叮咚咚的响着,青蛙哇哇哇地此起彼伏,形成一片隐形的声浪。我很喜欢这里,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坐上一个钟头左右。我想仲杰也很喜欢这里。我们在一个小草亭里坐了下来。

 “我还没有亲吻她呢。”他并没有看我。他直视着那片幽幽的芦苇。

 “女人你要不占有她,那么所做的一切都白忙活 。”

 “我相信感情。”

 “嘿,你准失望。”

 “为什么?”

 “失望还能有个为什么?”

 我想抽烟。心里很不自在。我说:

 “总之,性交才是真理。”

 “你太直接了。”

 “这事原本就是这么直接。”

 “事实并不是这样,总得有个过程。”

 “那就是择偶的过程。再过半个世纪,人们甚至会不知道伴侣是什么意思。”

 “情感的过程。”

 “随便你怎么理解,归根结底,就是液体交换。”

  黑夜来临。瞧,黑夜才是最可爱的,黑夜已经主宰人类几个世纪了。本城就躲藏在里边,人们在里边做爱、看书、思考、死亡,唯一缺少的是:生活。黑夜就是这么黑。一直如此。神秘而透明。人们在大街上、地铁、办公室、家里干的一切事,黑夜都不闻不问。它就这么黑。道德、观念、真理、谬论就于其中诞生,消逝。它就这么黑。黑得耀眼。构成这黑的,究竟是什么?人啊,太短视了。因而,人似乎要在这永恒的黑色之中构想点什么。

我和仲杰走出公园。一路上仍旧沉默不语。我们顺着河道往回走。河道很脏,所有废水都往里边排,因而会发出难闻的气味,在夏天,这种臭味更浓烈。但我注意到,居住在两侧的人并不以为然,他们依然过得悠然自在,放佛眼前并不存在这条水道。水道两旁各有一条三米宽的柏油路,路的内侧栽种着千年矮,外侧则是柏杨,风一吹,哗哗哗地响。我对柏杨树有种天然的感情,看见它们内心就安静下来。孩童时代,父亲常在我面前说起这种树。仲杰突然开口问我为什么结婚。我沉吟了好长时间。我觉得这话毫无意义。我没有回答他。他似乎也觉得无趣,便又沉默了。我问他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他干这事好像很神秘,不让任何人知道进程。他在胸前划出一个圆,说:“一切都在里边,一网打尽。”随后他跑到我面前,面对我退着走。他说他已经脱掉后现代的服饰直接对心灵和精神进行描述了,他悄悄的说这是一部灵肉史。事实上,我并不完全赞同他的作法,假如他真的要干他说的“开创者”的话。我打趣说那是三只脚的山羊,咩咩咩叫。他笑了起来。

我躺在床上,睁着大眼久久盯视着顶上的电扇。雅莉的身影不断地浮出脑海。说真的,我并不爱她。当初是因为什么使我们结合的,我早就忘记了。我试着说服自己。可我觉得不对劲。妈妈催我结婚已经好些年了。从二十四岁一直催到现在,足足十二年。这期间,我一直在工作,干得很卖力。一直走在钢丝上,如履薄冰。我只觉得生活的理想性已经被无形地抽空,留下一个空壳,表面光彩夺目。我无数次以为自己错了,又无数次被他抽空。生活的神秘性脱身而为荒诞。我不得不承认,虚无大胜一切。无信仰无目的是这个时代的面目,换句话说:这世界死了!请原谅,我不是在夸大。我的心灵因枯竭而渴望露水。我无意对上古大加追忆,我只要生活,如此而已。我的思想飘浮着,渴望触地,而大地在哪儿?也许,它就一直在这儿。

这时,雅莉打开了房门。我想喝水,我对她说。她穿白色连衣裙,头发披散在肩上,眼睛水灵灵的。她把提包放下,接水递给我。她坐在沙发上看我。我问她今天都在做些什么。她说都写在小本本上了,让我自己看。我把杯子递给她后,点燃了一根烟。我并无意去看她都记了些什么。她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我吐着烟圈。她躺了下来,拱进我怀里,仰着头看我。我换了只手拿烟,一只手挪到她的头下,让她枕着。她的左腿搭在我的右腿上,不断地磨撕。两只鼓鼓的乳房压在我胸膛上,体温热烈。我突然想占有她。

亲热过后,雅莉缩巻在我怀里,仰着头问我:“你爱我么?”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又转过身来问我:“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我觉得她的话完全没有意义。我回答说不爱。她的脸一下忧郁起来,转过身去,似乎很失望。我说结婚和不结婚对我都一样。她默默地抽泣起来。我转过身来,从后面将她搂住,轻轻地抚摸着她。我觉得不该对她说那话。可是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对婚姻本着来者就之不来也无所谓的态度。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而且并不寂寞。女人对我来说,有没有都不会影响我的生活。这时,雅莉突然说:“结婚后你会找女人,对不对?”我觉得是这样的。我说有可能。说这话我总觉得不彻底。“我不要和你说话了,你对每个女人都一样,”她顿了一下,“都很无情。”我说我自己本身就是感情的化身。“那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她再次问这个问题。我懒得回答,没有理她。她沉默起来,一身不吭。过了好一会儿,她睡着了。我把她的身体扳正,给她盖好被子。我起来喝水。我坐在沙发上抽起烟来,吐着烟圈解闷。我站起来去书架上找书,我想找本描写自热的。因为我感觉某种东西在催促我自然一点。我抽出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看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点困了。我在沙发上睡去了。雅莉的手碰了我一下,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她穿着天蓝色的睡衣在给我身上盖了一条软毯。我咳嗽了几下。我感觉她搬来凳子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我觉得好玩。一下睡意不知怎么就消散了。我还是闭着眼睛。终于我眯缝着眼睛看她时,她双手支着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看见我眯缝着看她,就一下扑进我怀里,嘴里叽叽咕咕地自言自语。我笑她傻里傻气。他问我什么时候醒的。我说一直都醒着。她对我说:“我不准你以后去找女人,你是我一个人的。”我问她,要是我结婚后不找女人而是女人找我怎么办?她显得有点诧异,但没发表什么言论。这是很有可能的。多年来很多女人自己送上门来。我一直在笑。她思忖了一会,说:“那也不行。我会打碎她的下巴。”我哈哈地笑了,我说你怎么学会仲杰的语气了。她白了我两眼,说:“只那书生会说这话啊!”我搂着她,要跟她亲吻。她不给,说我满嘴烟味。我在她肚子上轻轻拍拍,她咯咯地一直在笑。

   雅莉说妈妈已经为我们打理好一切。我说我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她不信。“她是我妈,我能不知道么?”其实我说这话毫无意义,我也到不知道我妈会这么快就为我的婚事做好一切。反正,就是这样的。我再次请求亲吻她。我抚摸她的乳房。她轻轻地呻吟起来。我把她抱了起来,从后面搂住她的细腰。可是我不想做爱。我推着她走向床去,说:“我们睡觉吧。”

   我醒来的时候,雅莉已经做好早餐。她穿着灰色的休闲服。看见我起来后,静静地问我睡得好否。我没有回答就去卫生间洗漱去了。我洗漱出来后,雅莉已经把早餐端到小桌。我问她现在多少时间了。“正好八点三十。”我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今天一定又是很热。窗外鸟声清脆婉转。我们吃过早餐后,我就一直在抽烟。而雅莉一直在屋里忙乎。可我不知道这两间小屋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人一直忙。她先是刷盘子,然后拖地,然后到房间里收来衣服,我真不知道她每天都有可洗的东西。反正,她有的是活儿。

   雅莉叫我到外面买早饭的菜。我有点烦,不愿出门。我问雅莉今天她要做什么。她没有回答。我想了想,然后拎着菜镂走出了屋子。我出门正好遇见仲杰,他立在楼道口,撇着脚打着哈欠。“早上好,老兄。”我走上前去拍了他一下,问他伤势好些没有。他没精打采地回答说:“我下次见到他一定叫他好看。”他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我想,仲杰准对这事很在意。我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买菜。他嚷嚷着说今天要在我家吃饭,出去走走也很好。我说你现在真像个冲劲十足的年轻小伙。他嘿嘿地笑,说他一直都很年轻。

   我们穿过两条巷子,来到早市。这儿热闹非凡,每天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人来人往。叫卖声弥漫在这座市场内。我对这样喧嚣的坏境很反感。天色有点暗,那些出来买菜的人们陆续走回。我和仲杰在人流里远远地看见了李逸,我放开声音喊他。他寻着声音看见了我和仲杰,他微笑着走向我们。我比划着手势让他到市场外面去。我们在市场外的停车场握手。我问他怎么样。他显得有点疲惫,但刻意地掩饰起来。仲杰提议道附近的咖啡厅里坐坐。我们都同意仲杰的意见。穿过马路,我们来到咖啡厅。走进一看,装饰古朴优雅,很适合在此静静看书、交谈。我们坐到最里边的座位上。我的腰有点酸痛,我用手锤了几下。李逸打扮得很正式,黑色的西服,条纹领带,显得很庄重。过了一会儿,仲杰问若有所思的李逸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李逸笑了笑,说他的身体没有什么不适。我问李逸是否收到我的结婚请柬。他的眼睛在咖啡厅里扫来扫去,说:“我会来参加婚礼。”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仲杰。他一直在警惕着什么。

   我们在咖啡厅外面分了手。我叮嘱李逸记得来参加我的婚礼。他微笑地点头。我和仲杰回到家里时,雅莉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看见我回来了,她微笑地问我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仲杰说我们在早市遇见了李逸并一起到咖啡厅里坐了半个钟。我把菜镂放在桌上。搬来椅子给仲杰坐。我走到窗口去吸烟。仲杰和雅莉聊了起来。仲杰笑得不行。看得出,仲杰很喜欢雅莉。

  天空又晴朗了。我一直站立在窗前。我想一个人呆着,不要任何人在我身边。雅莉叫我吃饭。我转过身来。雅莉已经把饭盛好。仲杰鼓着两眼对我说:“雅莉是个贤慧而又能干的妻子。”他的语气怪里怪气,似乎是在对我赞美他的妻子。我觉得这话很有趣。仲杰和雅莉在饭间依然欢声笑语。我觉得很不自在,仿佛我完全不在场。我的脸色大概很难看,但我极力保持平静。吃完饭后,仲杰囔道自己甘愿留下来给我们这对新人洗盘子。我没说什么。我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沙发前,我转过身去问仲杰:“最近是不是有件荒唐的事儿。”他还没理解我说的话。“最近南方是不是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造反’。”他一下反应过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儿。不过你也晓得,当局早就和平解决了。”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他说的很在理。没有什么事是当局不能解决的。在本城,一切都秩序安然,从来不会发生南方那种‘造反’局面。本城只在1989年6月有过一次荒唐的学生造反,当局一个晚上就和平解决了此次造反。因而快速的和平解决和高超的办事效率是本城作为公园的象征。

   屋子里有点闷热。雅莉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在做什么,可能是在看书。在我面前,一切都显得安静,书架、饭桌、沙发。我喜欢这样的安静。我觉得自己得睡一会儿。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站起身来问雅莉:“雅莉,你要跟我去墓地么?”她转过头诧异地望着我,觉得我的话有点儿不可思议。我看到她的疑惑的样子,说:“还是我自己去吧。”

  我走出屋子。坐公交车到公墓。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往这儿来,我脑袋里出现既陌生又熟悉的印象。这印象是什么呢?我的确不知道。我走进墓园。一下子内心寂静下来,跟墓园一般寂静。我绕过人们常走的道,朝着僻静处走。我想到一具苍白的活动的死尸坐在幽暗的房间里。他的样子完全是个死人。可实际上,我并不这样认为。你要是认为我出现了幻觉,我也会赞同。一切过于太平静,仿佛能听见它们流动的潺潺的声响回荡在这座墓地里。奇怪的是,我左右看去时,四周围并没有流动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回荡着并且隐藏起来的身影,是的,我感觉他们就是鬼魂。而且是对我怀着恶意的鬼魂。头上太阳强烈的光无法征服这里。它们游动自如,根本就无视那团挂在天空的古怪火焰。这时我就感觉太阳是一个多余的古怪的创造,神——假如我乐意这么称呼它——当初一定是脑袋被自己给搅胡涂了,在浑浑噩噩中眯缝着眼睛捏造出了这个古怪的火球。这么一想,我倒觉得那位被叫做父亲的神简直是个混蛋。我冷笑了起来。可是瞧,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总之,在这里,我只能是个荒诞的游动的物体,跟某种回荡声相比起来,我简直就什么也不是了。听着,朋友们,我并无意将你们引领到此,可是别无选择,唯有这里是个可以使我感到有力量的地方。而且实在说起来,我说的公园的象征正是墓地。毫无疑问,我敢肯定这座墓地能收容下我的荒诞的活动的躯体,一如它收容那隐匿起来的流动和声响一样。我们是一个东西——苍白的死尸。对,就坐在家里的客厅接待远道而来的朋友,或者在办公室、工厂卖力地干着活儿。是的,挺像是在剧院里狭窄的空间里表演。对着观众哈哈大笑,然后就拖着疲倦的身体和莫名其妙的厌倦离开。

   “听着,朋友,大家都在谈论生活。”

这大概就是本城最高尚的格言。我无意对此作出评论。我在想我的身体怎么就疲倦了。听着,朋友,大家都在谈论生活。我也转过身来向另一个人复述着这句话,并且露出很得意的样子。这句话激励着本城所有的民众。转而流传到其他的城市,并且同样以它在本城的最高权威的样子得到同样的信任。我只想我的身体怎么就疲倦了。也许这是自时间诞生以来最有趣的现象了。我并不以为后来的世纪会得到这个最高尚的格言。那已经不重要了。我露出快意的冷笑,浑浑噩噩地穿行在墓地里。我总觉得周围满是快意的冷笑。我埋下头,默默走着,并露出快意的冷笑。我在想我的身体怎么就疲倦了。

人们绝少来到墓地。这是最高格言不允许的。人们拖着身体莫名其妙的疲倦来来往往,对着眼前的人发出冷绝的笑声,最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缩卷起来,暗暗地抽泣。而面对自己的古怪的举动也感到莫名其妙。也许有人会借助疯狂的做爱来消解这种荒谬感。因此,我们还会看到另一个同样有趣的现象:“听着,我完全可以不为生活而活着,而且,我会活得非常精彩。”事实向我证明,这的确是个精彩的活法。但是,没有目的。人们会反驳说,人类本身就没有什么目的。我同样赞同这个说法。笔者简直是在闭着眼睛走路,靠着人们的脚步声来辨认方向。一直就这么走着,顶着头上那团古怪而且毫无意义的火巨轮。任何一个人都如此闭着眼睛赶路,对于要到哪儿去,人们开始时还有个目的,但头顶的太阳的巨热把行进的人们晒的晕头转向,久而久之,消弭了人们心中的那个本就飘忽的目的。人们不再在意要走向什么地方,反正就一直就在走着,目的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我又发现我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僵硬起来。

这真是一个荒谬而有趣的世界。没有看门人,到处都是敞开的大门。人们走进走出,在门口大叫大嚷。到处都在流传着一句僵硬的话:“我非常明晓生命的意义何在,因此我活得非常有趣。”我也说着这句臭气冲天的话。我终于看到那扇门梁上写着“一切都是允许的”门。那里只有进去的人,而且非常之多,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人们脸上堆满笑容。旁边的一扇门梁上写着“一切皆是罪恶”。门口站着几个头发斑白的老头,他们叫嚷道:“你们错了,你们这些笨蛋,你们错了!”而长长的队伍里根本人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响应他们,脸上依旧堆满笑容。这些老家伙们依旧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笨蛋”。

我躺在墓地的幽暗里,心里异常平静。这时,我突然觉得我自己是个荒诞的人,这想法来得有点儿突兀。一种恐惧的惊喜。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更没有觉得我和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是荒诞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使我清醒过来,一个女子向我这边走来。我赶紧站起身来。她走过我身边时,停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她的面容很僵硬,脸色苍白,比死人的还白。我又感到一阵恐惧的惊喜。到底我为什么会在恐惧中有种惊喜感,这实在是件让我苦恼的事。不过说实在的,过了一会儿我就恢复了平静。浅蓝的天空的宁静消失了。墓地一下子变得烦躁起来。宇宙间一定发生了什么灾祸。我说过了,这是一个公墓。本身它就很严肃。至少,它不会有欢乐的气氛。女子走远后,我又躺了下来,我的脸色一定发黄了。我感觉得到黄色在我脸上蔓延。我感觉怪怪的,头脑昏沉。一只鸟唧唧地叫了起来。真像一支甜蜜的爱情歌曲,婉转动人。我的感觉被蛇一样的鸟声缠绕着,一种惨淡的红色弥漫在空气中。而这时,那种荒谬的恐惧感也被呕吐出来了。我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抽搐着嘴唇,想笑出声来。可我的嘴像根坚硬的木棍,怎么也无法发出声音。我估计挤出来的,是断断续续的呻吟。真见鬼,这真是古怪得超出寻常一切。在我眼里,刚刚那只鸟儿——就在一瞬间,我认识了它,一种惨淡的红色。它在我的身体里突兀地窜了出来,犹如一股神秘的暖风刮过我的身体,使我剧烈地摇晃起来。我终于找到了它,这些畸形的丑陋的当代人的心声——弥漫在整个大地上,支离破碎,隐匿在人们干瘪的躯体内。而活动的躯体则在打着荒诞的圈儿,绕住人生这个飘忽不定的主题。人们像瞎子一样掉进荒诞的命运陷阱里,脸上依旧堆满僵硬的微笑。——一些人则像聋子一样大叫大嚷,小丑似的哈哈大笑。总之,这是一群醉鬼。

我站起身来要走出墓地。这种激烈的推动之力使我感觉到自己像个畜生一样,这感觉此时恶狠狠地嘲弄着我。我没有找到原因。而安静的墓地则耐心地等待着——我悄悄的溜了出来,不声不响地拒绝着命运的嘲弄。我感觉到我打破了某种秩序,使我们都发现发疯了的命运的恶狠狠的嘲弄。可是我没有在巨大的太阳下哭泣,在人们中间,我依旧卑微的不被注意到,活像一个人们无意流露的苍白的眼神。在我们这些人中,我从没有看见一个人哭泣。但是,他们的苍白的脸色足以比流泪滚热。我的心里的喷涌而出的岩浆溢出身体的瞬间就凝结为一种苍白。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苍白。大概,我所说的这种凝结也是无来源的,要不,人们怎么会对此毫无感觉呢。

“喂,我想活得激烈些!”

这样的呻吟声听起来多么刺耳,能找到使人激烈一点儿的事就是卖力干自己的活儿,使自己忘掉那些虚幻缥缈的理想图景,尽量使自己东奔西走,以确保自己的生活。这真是一种无畏的大勇,能荡涤内心里的一切理想——希望泡沫一般瞬间破裂——:

“喂,我想活得激烈些!”

可是他到底在向谁提出这个请求?有谁在头上怜悯这个毫无道理的请求呢!他总是顺从地匍匐在地板上卖力地干着活儿,时间不过在跟他开着玩笑。笔者也逃不掉这个古怪的生活。因而在他发现自己像个畜生一样时,他哭的鼻子都红了,恳求说“我想活得激烈些”。人们嘲笑他不合规矩,并常常拿他的眼泪来开玩笑:“你真是不幸的人!”

疲惫使人们很快忘掉这样的不合规矩者。这些微不足道而且荒谬的家伙。人们有生以来还没有看到竟然有人这样不停地流着眼泪恳求“活得激烈些”的人。他们以为,他不过是在开个玩笑而已。孤立使人们忘记了流泪,也早已忘记了笑。要知道,生活永远办不到使心灵活跃起来,这就是使人们得到安慰的真理——至少本城是这样。他们活在世上的时候,一种让人喷饭的焦虑落在心灵上,紧挨着他们的生活,控制他们的身体。因而,他们异常的冷漠。实际说来,这并不是罪过,是呀,要永远忠于生活无罪的理念。否则,他们就没法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默默地走在街上,脑海里不断地浮出某个人弥留时的场面。我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

“令人凄然的生活,而且因此感到高兴。”

我看到这个默默地躺在床上的弥留者,我发誓他是无辜的!他讲到心爱的姑娘和妈妈,这使我感到心碎。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亲爱的中国”就把生活彻底击败了。这个干瘪的身体不再嘲笑大家的焦虑和冷漠。我浑身哆嗦不已,默默地在大街上走着。我感到无人可以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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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 2013-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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