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食动物后记】

敲完最后一个字，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是：2007年8月4日7时12分。

这个时间，《腐食动物》降生。打开冰箱，取雪花啤酒一瓶，对瓶吹。冰凉的啤酒飞流直下，像是存放太久已经放凉的泪，盐分已失，味道微酸。想哭，想没出息一下，想吟诵李后主的哀词：最是仓惶辞庙日，垂泪对宫娥。最后一个汉字，就昭示一个过程的死亡。你知道，生产的过程是最快乐的，只因为有难产的磨折和产道撕裂的刺痛伴随，快乐，大多时候是痛苦比出来的。

人，大多下贱，大多苟活。写作，尤其不是人干的事，你想干，你就是贱货，你就是一条道走到黑，你就是义无反顾的傻逼。让文学强奸，你还强颜欢笑，还抽空表扬一下文学的坚挺。想成名，想扬名立万，想名利色三收，没有比写小说更傻逼的行为了。君特·格拉斯说的狗年月，只要你有张黄金小嘴，只要你有颗铅制的黑心，就没有你干不成的事，何必写什么小说。我这么说，是切肤之痛，切肤之喜我先藏着不说，这年头才子太多，吓走一个是一个，都扎堆写小说，我选的路、我进的门就窄了半尺。就有大头朝下失足坠落的危险，就有得其门而不入的凄惶。

洋人们的主说，你们要走窄门。因为通向灭亡的路，是宽的，去的人也多。我晃着膀子走进窄门，不是因为耶稣说这个门引向永生。傻逼才想着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傻逼，非我所欲也。但我想当一只下蛋的鸡，写作就是一次下蛋的过程，据母鸡们说：鸡蛋通过屁眼的时候，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感。

我，就是那只追求快感的母鸡。忍受公鸡爬上自己的背上胡天黑地，忍受珠胎暗结，忍受百日怀胎，忍受绵长剧烈的阵痛，冒着大脑脱垂的危险，就是为了这一日，这一时，品尝生产的痛苦之副产品，一颗粗砾的碳酸钙质包裹的卵蛋滑过产道或者泄殖腔的快感。

写完了，诸事皆休。出不出版，几与我无关。问我？我当然想出，谁都不想辛辛苦苦写完的东西，只能印在手纸上供人揩腚眼。但世事无常，除了一路傻写，一路摆布笔下的小人物我还能摆布什么。

说说书名。最早叫“晚期病人”，想用键盘穷尽世间病态种种，行至半山腰上，感觉托大，还真把自己当老陀了。就改，改成“海绵体”，这个门槛不高，位居下三路，没那么深邃，没那么高雅，本人也熟悉，自己身上就有，遇到坎儿了，就自己把玩，每每咨询于他，却软塌塌垂头丧气，怯生生低眉顺眼，问计于他完全白搭。其实本意挺好，觉着自己思维轨迹独特，认为中国人的脑袋都是海绵体的质地，能硬能软，能长能短，能入能出。后来友人说，这三字不雅，不幸的阳痿患者看了还会辛酸难过，失去大国崛起的崇高信念。我从善如流，遂又更名改姓，托老流氓亨利·米勒的福，他的牙慧就够我拾一壶的了，“下辈子我要托生为专食腐肉的秃鹫，我要栖息在大厦的顶层，一嗅到死亡的气息，就俯冲而下。”于是，拣现成的，大山临盘，地震数月，产下一头《腐食动物》来。

在我的少年时代，草绿山青，牛肥羊壮，猪吃的都是绿色食品。现如今，人不如猪，吃的是苏丹红孔雀石绿，纸馅包子，喝的是蓝藻水，拉得是有机磷。假如你读了全文，认为写字的人另有深意，不是写份食谱那么简单，那是您的想象力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于我无涉。我力有不逮，驾驭不了让我高山仰止的题材，归根结底，我写的最多是一个腐食动物必读，我肯承认，肉欲是腐食类生物的主菜，顺便告诉您腐败的东西进食少许，亦能维持肠道菌群的和谐，不至于失调。而已。

当然，您要是吃细粮长大的，饭前便后就洗手，凡是有点馊味的东西都扔垃圾堆，那么不看也罢。免得污了双眼倒了胃口。

再说这个故事，亦真亦假，亦梦亦幻。纳博科夫说过，“初次进行创作的人具有把自己的经历写进作品的强烈倾向”，我自然也不利外。这个凌乱的故事之中，丁冬身上多少有写作者的影子，其他人等各有原形，但又都不是本人，他们活得都难，却也未必难得过小说中人。所以对号入座就没意思了。记忆是一座富矿，每个人的大脑里都残存着或大或小的矿，有的是稀有金属，有的是煤，又或许什么都有，成色如何，就看开采者的软硬件了。我不清楚自己的开采成就如何，我有把握的，是本矿总算有些收成，不至于赔个干净，因此，也就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