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池

城池
文/水佩

1

还有谁会惦记这虚无的城池
那么多的声音，面目不清的人群
循着晨曦的光亮，去了哪里？
还有谁把漏风的房屋镀成漆黑
任翻飞的蝴蝶唤醒
孤独者的记忆？——
一种沙沙作响的探询，在丢失的叶子深处

这个冬天，在忽明忽暗的旷野
低矮的建筑物的内部，我听到四壁的吱嘎声——
一种季节的回音和焚烧
一个系方丝巾的男人和一个戴绿项璎的女人
以不为人知的秘语拾柴

在江南的桨影里，在清澈的镜子中央
又是谁掩去忧伤，亲吻春天的玫瑰，微笑着
大声宣读纪念日的悼词

一切都尚在前行，在崎岖不平的
灯光下，陌生人驮着粮食和种子
一条花蛇在嘶嘶长鸣

2

寂静的旷野里我不断地仰头
寻觅一朵晶莹剔透的旧日子的浮云
在那座人迹罕至的城池里
长茎的花止息了最后的合唱
一些看不到的尘埃，嗖嗖穿行

在所有的道路和枝条上叠加着黑暗
以及纵横交错的草木的阴影。水珠滚落……
我的嘴唇是多么干渴
而内心早已容忍了万物的枯竭……

在无人的旷野里丢失鹅黄和暖绿
一次誓言的雪葬被证实了
在一个不成形的异度空间，我所看到的隐约闪烁的幻象的微光
不过是伪天使的眼睛

我默默地哀叹消逝的空气，哀叹一条医治
多年的蝮蛇，哀叹她的安然长眠……

3

我该如何叩问我古老的自身？沉睡的记忆
在回旋，上下沉浮。无数个夜晚。一盏灯瞬间明亮
近在眼前。熟悉的人儿，在倾诉。
在往事的花园里，陈旧的窗台
于树木、小草和青鸟中间
之后，土地动荡起来：女人的发簪，颤抖着
一些午夜的水滴，越过边界：天井、高枝、群山
在夜晚，那些声音晃着晃着……
突然什么也没有了。剩下一阵轻风
吹落手指上的花瓣

4

故乡，我们不只一次地返回
月亮，我们三百六十五天造访
而世界的小径，太多；我们收获的粮食
又太少

5

必须重新回到内部，回到
镜子里。那些光线被翻阅得太多
逐渐腐朽
而眼前的花瓶尚未蜷缩
景泰蓝的云朵属于历史，属于
被风吹倒的象形文字。
如果我们真的看见：饱经苦难的人们只是反复颤栗
语言从来就缺乏真理。那么
我们必须明白：
索德格朗玫瑰色的心脏早已停止搏动
火焰的色彩，树和草的声音
以及他们内部的命名，将永不存在。

6

他们从另一个角度跳出，我无从知晓
这些仪表端庄的年轻的先生和女士
逆流于富春江，带来远方的花朵、光亮
一种全新的试探和呼喊，于方寸的荧屏间跃出
不断回响……而手机是静置的
哦，我未曾在场
你们喧哗之时，我早已远离人群
这是多么无奈——
让你们叹息，把温暖虚掷于“春风沉醉的夜晚”

7

也包括你，他、她、它们……
我不认识的任何人，你们也不认识我
（有时我甚至无法确定自己）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谁又知道这其中的一切？
它们不停地掠过（或者说从不掠过）

哦是的，这是我的路径
我睫毛的忧伤向凤凰的羽毛致敬：学习你们的轻盈
以及我自己的沉重

那些双手和双脚，风中飘散的长发
那些飞翔的话语、山川、河流，支离破碎的手势……
什么时候能重新汇聚在一起，真正成为我的？

陌生人用粮食把我切成两半
一半飞往白天，另一半驻守于黑夜
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霜降已停止，冰雪压弯了树枝
哦那是我的礼物——悬挂着、飘浮着的他日。

8

睡吧睡吧，孩子：苹果树、篝火、岩石将熄灭在你体内
山坡上，不同季节的树枝在搏斗——
月光的自留地，分岔的小径杂乱而绵延
睡在你乳白色的裙裾中吧，你的果实在下坠
一只蝴蝶停靠在灰暗的悬崖
在异乡，在山顶，在任何一团虚构的云彩之下
没有春天的流水的柔软，没有根的密度……
那些偶尔怀抱着芒花奔跑的声音
他们的悠闲和阳光的节奏——
与你无关。

9

谁不爱花朵？谢了又开，这短暂
而我独爱这洁白无暇的一朵
在世间，它总是少有。
因此我必须时常想起撞击悬崖的浪花
在生长着记忆和遗忘的远方
在深冬，一场短暂的大雪覆盖整个国土
寒冷在我的长椅上——
枯叶追循着季节，空荡荡的回声……

10

她是群山最小的女儿，甩着粗粗的羊角辫
在某个春天，某一段黄昏的青石板

从哪里飘出一支悠长的山歌——
她从溪水里打捞小鱼

从树林里摘取桃花、杏花和栀子花
书本被扔在一侧，当舒缓的铃声反复响起

伙伴们蜂拥而出：
尖声呐喊，碰撞的双脚

橡皮筋、鸡毛毽，火囱里的年糕……
争着，抢着，拉扯着

跑过人们的视线。
接下来是秋天，有人玩起手中的骨牌

有人沉浸在夜半歌声
有人踩着高跷，或隐匿于人群。

这是同一个世纪，闪烁在不同的场景：
我们的城池、栅栏

我们的蔬菜、水果、稻子和麦田
还有水牛、山羊，河里漂浮的鸭子……

这多像一场时光的魔术表演——
那么多开花的日子，清晰，鲜亮。

11

怎么回事，这褪了色的恩波广场
怎么回事？这枯萎了的白桦树——
是“风的轨迹”，还是“大自然的结局”？
气球、枪、糖葫芦，以及草地中央喷水的池
在我们泥泞的脚下——我们的掌声和鲜花。

“算算你的前世今生，你的将来”
一个竹制的上上签晃到了半空
而另一个，老黄历的宣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
“凶”“半凶”“凶”“祸兮福兮”“凶”……
就在我上班时日日路过的那座桥上。

12

是什么使我不知疲倦地奔走于虚无和现实这两座城池之间？
像亿万年前上帝在一片浑沌中创造出的天空与大地。
在空气和泥土接壤的地方，我总是期待闪耀的星星和梦中的花朵，即使最终的命运是离别。
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多少欲望，多少悲伤，使我不可遏制地想起它们？
这两座毫不相干的城池：孤立，又往来。
系方丝巾的男人和戴绿项璎的女人，也许在某个瞬间拜访过我，从遥远的黑天鹅绸缎出发，没有人看到他们的抵达。
我坐过的活化石餐桌上，两只蹦跳的红尾小孔雀鱼，在特定的时辰变为他们身体上的一束羽毛。
是我丧失了时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奔忙，一天二十四小时起落……我的城池丧失了季节……
但我遵从双脚，每个黎明及时赶往学校，在仓促的铃声里劳作。
多么和谐呀，年轻的女教师站在这儿、那儿，微笑着，和孩子们在一起。给孩子们讲课。
而整个城池笼罩在尘埃之中，侵蚀我们的肌肤、血液、骨骼……直到我们被征服。
密集又堂皇的黑暗，像古老而带刺的鞭子，抽打着世界的棱角：分裂——破损——下沉——毁灭——
野兽占据了山顶，群鸟披上了云朵，从一个路口，到下一个路口。
何等从容！郁达夫的长袍和黄公望的瘦竹，被倒置着供奉。
还能说些什么呢？当一群人坐在高高的摇椅上，我选择闭眼。
飞翔——从此地到异地，寻找最后的城池。
一朵空中的花，与飞行的弧度相吻合，我被带走。
漫天蝴蝶的色彩，在长夜里定格。拥有它们吧，忘记它们吧。
这扑打着的最后的声音——惘然、哀伤。
在黑暗与黑暗之间，我庆幸我的出走、归来，庆幸我写下的无用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