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片段:那些看不的……
在书店的书架前膜拜了一个上午,找了几本书。
我在看见它们的一刹那间,就肯定了它们应该是属于我的。
《哲学的陌生感》、《生与死的对抗》、《论死生》、《克尔凯郭尔》、《爱经》,还有《重复》。
女友捧了一本书过来横在我面前,问我关于一见钟情的话题。
我抬头看了看她指给我的那句话,模棱两可地撇撇嘴。
到底是不是男的多半会一见钟情,女的多半会日久生情,这样的问题让人不置可否。
我脑子里闪过的是另一些念头,那些念头却被这个无稽之谈刹那间拥堵到另一个方位。
我拥挤的大脑在猝不及防中被强行索要答案。
它不得不暂时空出一个位置,来接纳这个生活中不断被重复的百无聊赖的问题。
我从书页里腾出一部分脑子来研究女友问我这话的表情。
她显然已经基本接受了那句毫无依据的话,并且把它当成了一种正确的论断。
从她固执的表情看得出,她其实不再需要什么答案了。
她问我的目的只是为了确认书里已经暗示她的那个答案。
我觉得在那一刻要搜索一些确凿的证据来反驳她已经认可的答案将会很费力。
于是便放弃了这样做的打算。
她表情中本来是带有一些疑问的,在遭遇我不屑的撇嘴时,变成了一种认知遭遇挫败后的恼怒。
她有点可怜的表情告诉我,即使我本来对此想发表某种观点,也应该暂时噤声。
我把还未完备的思路和来不及组织的语言一股脑儿咽了回去。
先是有点噎住的费力感,而后是不用回答这个浅薄问题轻松的解脱感。
从我的目光离开书页,扫过女友的表情,返回我眼前的书页,估计只用了三秒钟。
而在这三秒钟内我的大脑却经历了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再半路返回的吃力和疲惫。
我觉得我的思绪被人强行拉去私奔,中途返回至少减少了一些折磨和纠缠。
我们即使对看不见的东西,大脑里其实也是留有路线图的痕迹的。
我现在仍然记得我在这个简单而又烦人的问题上,大脑所做的一次足够漫长的跋涉。
那个问题显然已经留在了我大脑的沟回中。
它放在那里,像是某种等待招领的失物,等待我在某一个时刻进一步确认、辨析。
但是我无法确认它在我女友的大脑中,将会发生怎样的反应和裂变过程?
我无法从她的表情里去搜寻那个问题在它大脑里划下什么样的痕迹。
她将对它进行什么样的分辨和思考?
是依据她自己过去的体验和可能经历的人生际遇吗?
可见我们对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和无法确认的东西时多么的执着。
是因为它们需要我们的确认吗?
这时候你会发现,在大多数时候,其实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在主宰着我们的大脑。
我们往往对此毫无意识,或者意识并不是那么清醒。
思考和辨认的过程,本身就是跟迷失差不多。
我们迷失在自己的意识里。
如果不是外界一切存在的东西把我们强行拉回,
有的时候很难预料,我们的迷失,最远能够走多远。
走到分裂算不算远呢?
我把挑好的书放在书架最下面的那层木格子里。
手里翻看着一本信仰骑士克尔凯郭尔的小册子。
我在试图让他书中关于信仰的观点能与我的想法发生契合。
于是我看到了这样的句子:
“宗教信仰不但意味着认同某种观念,而且要求现身于某种生活模式——
这一看法几乎不会有什么争议……
上述看法应该深刻改变一个人的基调和特性。”
那一刻我看见了另一个人大脑中的东西嵌入了我的意识。
这种嵌入是在我本来就为这样的想法设置的一个预留区当中完成的,非常快速。
我站在那里,用手摩挲着那本书,用目光摩挲着那些我需要的句子。
它们一一跳出来展现在我面前,让我看到了我在宗教仪式中的一些场景。
那些句子里所包含的思想侵入我的大脑,开始了一种灵魂式的嵌入。
我的心灵在那一刻是完全敞开式的,我的意志无法做出任何抵抗。
我在走近这位孤独哲人,我感觉到一些种子开始在温暖的泥土上扎根。
中午从家里出来拿了那本《重复》。
提了垃圾下楼,居然把垃圾带书一起扔进了垃圾筒竟浑然不觉。
走了几步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转回头去家里找那本《重复》。
屋里所有的陈设一如往常,
桌上的碗盏和我刚才出门时所看到的一模一样。
任何东西都没有挪动过位置,唯独少了那袋垃圾。
我下楼直奔那个正对大门的垃圾筒。
那本书在那袋垃圾下面躺着,封面满是“重复” “重复” “重复” “重复” “重复”“重复”“重复”
这个单词的外文字母呈放射状的排列,令人头晕目眩。
我捡起书放进一个干净的塑料袋往前走。
我想,我们看得见的生活都是一种重复,令人厌倦。
这种本该进入垃圾筒的生活却被我们捡回来,不断地继续着。
能够中止这种重复的,恐怕唯有死亡。
只有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永远不会重复。
它们和时间一起被我们的大脑每天翻新着。
遇到每一丝风、一滴水、一朵雪花,都会呈现出全新的样子。
它们像一阵风、一滴水、一朵雪花一样转瞬即逝、难以琢磨。
它们在每时每刻变幻出无穷的姿态,让我们心醉神迷。
令人长久地深深地着迷的恐怕只有那些看不见的人和事物。
我们习惯了用眼睛去琢磨看的见的事物,进而熟视无睹,而不是习惯用心灵去揣摩,去贴近。
当肉体不断地走进重复的生活中时,应该庆幸我们的意识尚可以脱开繁复的日常,
进入到看不见的东西当中,去完成灵魂式触摸和日久弥新的蜕变。
或许一些东西只是想路过,并没有想到降落,比如雪花,比如思绪,比如一些人和事物。
我们头脑里每天在下雪,沸沸扬扬的思维的大雪,几乎要淹没我们,淹没凡俗。
世界坚硬地存在着,和时间一样坚不可摧。
很多时候,我们宁愿退回到柔软的思想里歇息;
像婴儿躲进母亲幽深的子宫;
像和亲密的人彼此幸福地相拥、碰撞、交融;
就像和那个看不见的自己契合在一起;
像榫楔进了卯中;
像生活楔进了永恒的时间中,长久地缠绵不忍分离……
我们看见了最美、最高贵,最像自己的那个人;
我们像找到了另一个自己那样欣喜不已;
我们沉迷其中,欲罢不能,如坠深渊,如陷爱情,渴望在黑暗中与自己紧紧相拥。
静静地在书架前编织着一张巨大的网的时候,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意识惊醒了。
像是从沉睡醒中过来,我突然发现选了一个上午的那摞书从我眼下消失了。
它们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看不见的时间里,遣散到看不见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从飘飞的云端上跌落下来。
我从那张本来张开着的大网上被拎了起来,摔到一片虚无里。
那张大网迅疾收拢起来,我无依地跌坐在书架旁。
全身的血液开始倒流,棉花云样一团一团密集的东西立刻填满我处于真空状态的大脑。
我顿时觉得眼冒金星、头晕恶心,身体里所有的东西上翻着,手心沁出了汗。
我被看不见的东西粉碎了!
像散失在风中的纸屑。
我脑子里只有两种完全对立的念头:想毁灭什么,又想拯救什么。
我失态地喊:“我的东西,在什么时候?被谁?搬到哪里?去了!”
我彻底醒悟过来,我被别人挪动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我的思绪在毫无防备时被突然中断了。
一张正待严丝合缝的大网被撕开了,网上到处是断裂的线头,再也无法弥补和连缀完整。
这对于我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打击。
就像一台电脑,在好多个任务还没有来得及完成保存的情况下,被非法关机。
我的大脑在那一刻被外来的袭击和侵入强行中断了工作,出现了黑屏。
当我再次开机,发现我那些看不见的东西重又回复到看不见的状态。
在书架前的两个多小时,我所思所想的东西全部被一个意外冲散了,再也无法原样聚拢。
我捧着一捧记忆的碎片残渣欲哭无泪。
那种状态几近晕厥和休克,我亲历了大脑的崩溃。
没人能够帮我挽救头脑中消失掉的那些东西。
只有我看见过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它们从我的大脑里诞出长长的丝,一条线,一条线在经纬交错中生成着一张思想的网。
而让我疑惑的是:
为什么总是会出现那样一只看不见的手,
从看不见的地方伸过来,
在我看不见的时候,
拿走了本属于我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又把它们放回到一个看不见的地方!
不仅仅是几本挑选好的书,还有我挑书时比那些书页更绵长纷繁的思绪。
被那只看不见的手清除掉的,不仅仅是两个多小时的时间。
这些时间不是像平常一样流失掉的,而是被别人拦腰斩断的,是被屠宰的。
我看着那些时间裹挟着我大脑的血浆和骨髓碎裂着,翻涌着,
像一滩毫无价值的污水一样,被无情地扫到了一堆沾满泥迹和尘土的脏东西里面,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看着自己的一部分生命,
被一只看不见的手,
杀死在了那个时间里。
看不见的东西在我心里划下了看不见的伤痕,
我的忧伤也是别人看不见的,
我的失落无以向人诉说。
就像一份绝美的爱情,在一个盲人不可视的目光里香消玉殒。
我跪在那排书架前双手合十,
那是一个祈祷和乞求的姿势。
我在祈求那些东西再为我闪现一次。
然而,我知道它们不会因为我的祈求重来。
时间。
记忆。
那张思绪的网,已经在我大脑里凿出了一个看不见的黑洞。
我在那里想到过谁,
看过什么句子,
衍生出何种联想,
那些东西是精彩到无与伦比的。
所以我才沉溺得那么深,
深到如同滑入一个瑰丽的梦境。
梦醒了,才知道那个梦是不属于自己的。
那它为什么闯入我的大脑,
难道只为留下让我绝望的一鳞半爪的印痕?
我懊悔只顾着往前飞翔,却没有能留住那些美丽的羽毛。
看不见的东西里是不可复制的。
那是无法重复的思绪,是不可再现的生命灵光乍现……
那些已经失去的看不见的东西,它们又分明是真正属于过我的东西,
是从我生命里拼接出来的思想的羽毛,
没有那么丰满,但充满温暖,沾染着我的气息。
如果它们再次来到,我一定认得出它们,唤得出它们的名字。
但它们消隐在我生命的幽深处了,
我再也看不见它们,无法用意识去触摸它们。
我知道,那些对生命呼之欲出的念想,
它们或许只是路过,却没有想到降临。
就像一朵雪花,在空中被风劫持了,永远不能飘落下来。
我也希望它们只在我的仰望里高飞,盘旋。
我担心它们一旦真的降落在我的地面,一切又将会陷入无休无止的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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