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后期在上海生活过的人，还会记得一个叫滕佳的电台节目主持人吧？

闭上眼睛回想一下那个时代的上海呀，记忆好像一条静止的河流，波澜不惊。四年的寒来暑往，铁打的校园流水的学生，虽然某一年的春夏之交有过一场风波，但是我们的校园生活基本风平浪静。走出校园，在满街的公交车站、点心铺、肉粽摊、书报亭边会传来此起彼伏的苍老吆喝“晚报，晚报”，在哪里你会看到世态百相，生老病死其实无时不在。

那时学生的娱乐生活除了看电影、看录像和校园舞会，偶然的校园歌会、校园话剧外没有更多内容，有一台随身听是足以让人羡慕的。忠实陪伴我四年的是一台海鸥牌收音机，那是大姐在广播转播台工作的福利。那台巴掌大的收音机质量绝对可靠，虽然失手从上铺摔下，碰断天线，也不影响播放。调频立体声节目和点歌台是我那时几乎天天要听的节目，一进宿舍就拧开收音机，冬天的周末我甚至可以窝在被子里，捧着收音机从早听到晚，感受电波里传递的人间冷暖和喜怒哀乐。

童安格的一首“午夜里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早已熟悉的旋律。在你遗忘的时候我依然还记得，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只有经过那个年代的人才知道午夜收音机里传出一首熟悉的歌是什么感觉。

那时候也偶有男生抱着吉他，在心爱的女生宿舍楼下唱歌，但这样的表达过于醒目招摇，往往在窃笑或哄笑中收场，搞不好会被泼一盆凉水浇头。也许未感动意中人，却不意惊动了别人。悄悄点播一首歌，出其不意地从电台传出，那种温馨的意境似乎更容易赢得芳心。

滕佳的名字就是在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点歌台”栏目听到的。这档节目播放听众点播的通俗歌曲、外国抒情歌曲和各种器乐曲，伴以谈心的形式和听众进行交流。大概因为滕佳的播音风格清新动人，音色如梦似幻，节目一推出就得到了认可，风靡了整个上海滩。“你好，我是滕佳！”每当傍晚时分，从温柔夜色中传来这个动听的开场白之后，一场心灵的盛宴由此开场。不论是新歌、老歌，中文歌、外文歌，那些百听不厌的好歌，都会在点歌台交汇，那是人们表达情意的最佳选择。

吸引我的不仅是分享美妙音乐，还有随着音乐传递的那些美好情愫，以及被滕佳那娓娓动听的声音渲染过的美丽故事。她的作用，不仅是歌迷和歌手之间的一座桥梁，更像是一位亲切而贴心的导游。在音乐的牵引下，引领听众去漫游世界，叩响心灵的门扉，感受美好的人生乐章。在为点歌的人送上心曲的同时，在那些点滴穿插的时间里，传递爱意、祝福、怀念……她真像那个时代里的夜空精灵。

那还是个用寄信的方式点歌的时代，经常会在节目里听滕佳用她独特的声音读起那些寄托着美好感情的点播信。虽然已是有些躁动的八十年代，但还如木心描绘的他的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我不知道圣诞节的气氛在中国是如何兴起、演变的，但上海这个曾经的“十里洋场”一定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我的同学们每年都会在圣诞节时开一个小小的晚会，圣诞之后连着元旦，撇开圣诞节的含义，其实就是迫不及待地迎接新年了，“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的祝福一起放飞。我们的晚会简单而温馨，无非是在一间相对固定的教室里把桌子围成一圈，留出中间的空地当做舞台。天花板拉上彩纸，黑板画上彩画，就算张灯结彩了。有文艺特长的同学要给大家表演，不会表演的，也重在参与。没有圣诞老人送来礼物，我们每个人都是彼此的圣诞老人。每人准备一样礼物集中起来抽奖，虽然是人人有份，但不知道会得到谁的礼物，谜底揭开前还是很值得期待，因此最让大家激动的环节是抽奖。

我记得连续几年的晚会我总是幸运地抽到最大的礼物，一个白底黄盖带草莓图案的圆塑料饭盒，一个憨态可掬的白绒毛小熊……无论是文具还是玩具，那些精心准备的小小礼物温暖着我们彼此的内心。不过让我印象最深的晚会场景是一对穿着白毛衣、白夹克，浅蓝色牛仔裤情侣装的同学手捧蜡烛深情对唱“Don’t say goodbye”。女同学们被感动地个个柔情似水，有的眼里甚至泛出泪花，男同学们则疯狂地拍打桌面助兴。迟钝的我看到他们会意的眼神，这才知道一段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地下恋情在大家的千呼万唤里就此浮出了桌面。作为热心观众的我们似乎比当事人还要热血沸腾，那动人的一幕就此刻在我的脑海。

大概是在1990年的圣诞节前，不知道哪个同学最先提议我们给自己点一首歌庆祝，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一致赞同并投入行动。可是投往点歌台的信一定像雪片一样多，怎么让滕佳一眼看到我们的点歌信并且打动她，让我们美梦成真呢？也不知道是谁想出了鸡毛信的主意，大家立即为这个拙朴可爱的点子拍手称妙。室友里书法最好、文笔也最佳的同学承担了写信的重任，投出那封沾着一根鸡毛的点歌信之后，一群即将走出校园的同学，变成了一帮天真的孩子，天天在期待那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节日。

 忘了是如何得到预告的，圣诞节前夕我们点播的威猛乐队的名曲“Last Christmas”将如期为我们播放。那个夜晚，我和室友们早早守候在收音机旁，竖起耳朵聆听点歌台里传来那声“你好，我是滕佳”。我们点播的歌不是第一首，但是我们一直紧张地围着收音机，唯恐漏掉一分一秒。当听到“下面为复旦大学87国际经济法班同学送上一首Last Christmas，”我们你看我，我看你，那种幸福和满足简直难以言表。我激动到只听见了最后一句似乎是“送给25张青春而灿烂的笑脸”，然后就是威猛乐队那熟悉的歌声，带着急促的呼吸和砰然的心动--- 

 Last Christmas  

 I gave you my heart  

 But the very next day you gave it away  

 This year  

 To save me from tears  

 I'll give it to someone special……  

我当时还有心在TDK磁带上用同学的随身听录下了我们为自己点的歌。大学毕业之后我离开上海回到家乡，点歌台和滕佳的声音一起渐渐远去。在想念同学的时候我好像还找出过那盘磁带，虽然音质不好，有点模糊噪杂的声音却足以让我重温回忆。

我毕业后不久，偶然间听到滕佳自杀的消息，一瞬间简直难以相信。她是名人，可是那感觉像我们的亲人。怎么会呢？不会是传错了的消息吧？和同学在信中和电话里说起真是无比惋惜。属于我们的青春时代过去了，怎么她也走了？那个曾经带给无数人快乐和慰藉的声音永远消失了。

我们从来无缘见过这位著名的节目主持人，但她的声音足以让我想象她就是知性美女的代表。她被誉为“上海情感完美的表达者，集齐秦的激越、王杰的沧桑、赵传的质朴、童安格的华丽于一身的诗意天使”。在她温柔悦耳的声音背后到底隐藏了怎样的哀伤，以至于要决绝地离开？她总是在电波里祝福别人、劝慰别人，在她最需要劝慰的时候，却没人能够帮她解开心结，送上祝福。在越不过去的黑夜里，她躺在冷冷的地上，打开了煤气管道。

我后来才知道滕佳正是1987年考入上海电台并担任《点歌台》主持人的，1991年10月在她的事业如日中天时凄然离世，生命的年轮永远停留在35岁。她当然不仅是我们的守护天使，可属于她的时代竟然与我的大学时代完全契合，于是就那样不可磨灭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在作家陈村的文章里，我才了解到一个不为人所知的滕佳：滕佳在人们面前，在她的“点歌台”，不也是这么镇定自若，亲切感人，甚至是快快乐乐的吗?她总是装束得整洁新颖，定时上美发厅，死前不久还为自己买了近三百元钱的一件砂洗真丝的风衣。我不清楚为什么她的爱如此刻骨铭心，欲罢不能。她为此付出健康，幸福，自尊，还有生命。在那些心力交瘁的日子，她依然工作，以此获得暂时的解脱。她爱惜自己的名誉，为此不惜屈辱地退走。她曾准备以死相拼，却寻不到对手。在滕佳那里，我第一次被一种事实震动。我们的行为尽管有太多太强的理由，却依然是残忍的。爱情的单方面死亡如同它的单方面的萌生，是一方的地狱。我们知道活着是美好的，我们知道活着即使不美好也应该活着。我衷心希望我们永远拥有这样的信念……

其实大学时我的同学没几个品尝过爱情的滋味，也没多少人毫不珍惜地丢弃我们的心。我想之所以会点播那首歌，大概是怀念我们的青春岁月一去不返，因为下一个、再下一个圣诞节，我们将不会在校园里一起度过了，留在我们共同记忆里的，将永远是Last Christmas。我们点歌的时候滕佳应该已经为情所困了，她为我们这些无忧无虑的学生送上那首伤感的歌时不知道想了什么，她祝福我们青春而灿烂的笑脸时不知道想了什么？

威猛乐队其实在我读大学知道他们之前就已经单飞了，主唱乔治·迈克尔成了天王巨星；滕佳走了，点歌台节目依然如火如荼；我的那对合唱过“Don’t say goodbye”的同学最后黯然分手了。曲终人散，斗转星移。“我爱上你，因为那天阳光很好，你穿着一件白衬衣……”如此简单纯真的爱情，现在听起来多么像童话，或者，痴人说梦。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啊，永不再来。

我的那盘自己录制的磁带已经不知道收在哪里了，即使找到，我也再听不清那些歌声和笑声了。每当圣诞节来临的时候，无论有没有圣诞树，有没有圣诞卡，我脑海里总是萦绕着那个熟悉的旋律，那首从电台里传出的Last Christmas, 那首我们为自己点播的纪念曲。

二〇一二年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