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姑爷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6-17 19:35:01

我们老家把爸爸的姑姑叫姑(娃)婆,把爸爸的姑父叫姑爷(爷读二声),姑爷并不是对女婿的称呼(这个读轻声)。

朱家姑爷其实是我爸爸的表姑父,他在亲戚里德高望重,但为人谦和,因为同好读书的缘故,他和我爸爸比较亲近,是我们家的常客。小时候我不知道他和我家的渊源还有另外一些缘故。

大家提起他经常是一脸恭敬,但腔调里总是拖着些惋惜,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反正觉得他和别的亲戚不太一样,他看我们这些小毛孩时都很凝神、和气,身上有一点比较超然的感觉。

他总是穿着发白的灰色中山装,一脸清癯,不过面色红润,声音清亮,留着一把倒三角的花白胡子,身杆笔直。他每次来都会热心地问问最近的收成怎么样,大小孩子都怎么样,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显得那么斯文。

他经常是步行十多里路从城里来我家,从不坐车。我妈一看老人家脚步轻轻地提着两纸包点心走进院来,就忙不迭地问走累了没有啊,赶紧搬个凳子让座,找个好点的杯子沏上一杯我爸的新茶。

他来我家多半是背着两只手在院子里到处转转看看,听我妈热切地给他说家长里短,他只是专注听着,“哦、噢”应着,频频颔首,并不多言。他和我爸静静坐一会,喝点茶,随意说说最近看了什么书,偶然慨叹一下世事就走了,也不多留。出了我家的门他可能还会去更远的地方,闲云野鹤一般。

我妈老拿姑爷和我爸做比,常常姑爷前脚走,我妈后脚就开始数落我爸,“你看你还不如姑父精神,那么老的人还到处走,让你闲了出去转转,整天栽到屋里哪也不去,从早到晚掌一本烂书躺在炕上,除了吃饭、走厕所就是看书,眼睛看坏了,人也躺得散架了。”对于我妈的唠叨,我爸已经有了十足的抵抗力,他卷起书在身上轻挥一下,像赶了个苍蝇似的,抬头看我妈一眼,慢慢翻转身面朝墙躺着,就着被树荫遮蔽的窗户下那点光亮,继续捧读他的“烂书”了。偶然高兴的时候他会躺在走廊上的木躺椅里看书,但让他去闲游,别说他的高度近视眼不好使,得过风湿性关节炎的腿脚也不方便。

我和妈妈走亲戚去过姑爷家,是在天水“人宗庙”(现在叫伏羲庙)旁边的一个三进的大院子。大人说话拉家常,我没事东瞅西瞅,发现堂屋墙上放照片的玻璃镜框里竟然有好些非常模糊的照片,或者像碳素画像,那些人都像戏台上的人一样穿着朝服、戴着官帽,我觉得有些奇怪。我和爸爸说起我看到的照片,我爸才说朱家祖先在清朝都做过官,姑爷解放前曾经是天水又名的才子、书法家,但因为他早年就加入国民党,解放后吃了很多苦头,境遇不顺,“可惜了一身才华”,爸爸说到这里发出一声长叹。

说到姑爷还得说起我爷爷,我爷爷大概因为我后婆的缘故和我爸有隔阂,他一辈子留给我爸的遗产除了一点他走东跑西多年做小买卖攒的银元外(这些银元不知道一直藏在家里什么地方,爷爷走后多年,我爸觉得自己也老了就公平分给我们七个兄弟姊妹一人十个。我爸说这是爷爷的心血,希望我们留着做个念想,什么时候也不要当做钱花了),还有一句话“人一辈子多吃亏,死的时候就走得快一点,受的罪少一点。”我爷爷一辈子都在践行这句话,他临走时扫完家里的院子,靠在后园墙上晒太阳,等我妈专门给他做了一小锅米饭去唤吃饭,发现他靠在墙上已经有点硬了。大概因为我爷爷比较仗义,家里日子也过得去,况且我爸妈都有一副古道热肠,在我姑爷遭受文革“最紧张”(我妈的话)的迫害时,走投无路的他在我家南厢房躲藏了一个多月,避过祸乱。

我爸妈受我爷爷的言传身教,别人的一点点恩都会念念不忘,但自己对别人的好却提得少,对于姑爷在我家逃难的事我只听说过一两次,我妈讲起来还对当时的情形心有余悸,也怜惜姑爷遭的罪。为了不让村里人知道,姑爷就像老鼠一样藏着,等着我妈送吃送喝。可以想象姑爷潦倒恓惶的样子和他对在我家避乱这事的感恩,毕竟在那个乾坤颠倒、人人自危,甚至亲人反目的时候我家对他伸出了援手,给了他安全的庇护。等风潮稍稍平息,姑婆来接姑爷回家时,在地上给我爷爷重重地磕着头,泣不成声。现在我记不起以前听过的太多细节了,又听不见我妈再说这些事,下次回家我打算让我妈说说,让我姐替我笔录下来。

姑爷家是大户人家,他有个妹妹嫁给兰州做布料生意的,据说曾经在兰州南关十字有个小楼,我爸在兰州求学时常叫去吃饭,我爸时常说的则是他的姑姑给他做的一身毛料衣服,要知道在解放前一身毛料衣服在我爸的穷同学里有多显眼。(这张照片可以为证,左下角穿着笔挺的毛料衣服,戴着圆框眼睛的我爸爸在同学里是不是比较有气质的?我爸是个有心人,他年老时和同学联络上说起照片,没人手头有,我爸翻拍给他们每人一张,我这张大概是复印的,不太清晰。)我妈都时常回忆“那一身毛料衣裳”。姑爷的另一个妹妹嫁到北京,我爸76年陪我哥在北京治病时多亏了这个姑姑,说起为了给我哥找药方还是办手续,姑姑的一个女儿大夏天骑着自行车满北京跑,最后把给孩子喂奶的都断了,我爸一直让我们记着这个恩情,实在是歉疚无法弥补。我姑爷还有一个妹妹结婚没多久丈夫死了,回到哥哥家终老,尽管得到哥哥疼惜,但没少受心眼狭小的嫂子白眼。

我妈说起姑爷家,会提起有一年正月她带我和弟弟去走亲戚的情景,“你姑爷真是个好人,姑娃婆那人呀---”,我妈说起人情冷暖,心里的寒凉似乎都没消散,在亲戚家受到的菲薄让她刻骨铭心。中午眼看人家摆饭桌了,姑婆这个女主人并没有留客的意思,姑爷却很高兴地要留我们吃饭,他的三姑娘瞪了他一眼,和她妈使了个眼色。我妈一看非常知趣地强笑着赶紧起身,抓起我和弟弟的手说该走了,姑婆顺水推舟,笑着说那就不挽留了,下次再来吧。木讷的姑爷没有发现女人们眼皮底下的暗潮涌动,还执意劝我妈都到吃饭时间了,怎么不吃了再走,我妈只好灵机编谎说还要去城里我姨家吃饭。姑爷急得说既然有事不吃饭,那大过年的赶紧给孩子找个苹果拿上,他的女儿迟迟没动,直到我们走出院子,走到巷子里,回头只看见姑爷追着送出来,哪有个苹果的影子啊。我妈倒没太在意那个苹果,只是说“你不知道你姑爷有多为难,急成啥样了。”

以后我上学在家时间不多,关于这个姑爷的事多半就是听我妈说起。

两岸关系缓和后,国民党员的身份可以重见天日了。姑爷已经从中学退休了,被聘去文史馆修天水地方志,那段时间他很忙碌。他曾经饶有兴味地借过我爸收藏的一副雕有八仙过海的衣帽架去考证。后来还听说姑爷好像被选进了政协发挥余热。

姑爷给我家写过一幅中堂“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还应我爸要求写过门楣“通德第”,大字看起来有些味道。他年事很高的时候给我写过一个横幅“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老公觉得书法看起来算不上太好,不知道是他的功夫早些年荒废太多还是年老的缘故。落款“朱据之于煦园”,我才知道他的大名,而煦园其实就是他做书房的一间简陋平房,起了这么个温馨的名字。

我最后一次见他都想不起是哪一年了,好像是个初夏,我回家探亲和姑爷不期而遇。他那时候已经很老了,但还坚持步行,我妈总担心路上的车不安全,劝他再别一个人走路了,他大概已经习惯了,我妈就劝他那一定慢点走。其他的细节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家的小院满目青翠,李子正繁盛得压着枝条,我妈兴奋地搬来一盆刚刚开花的朱顶红摆在凳子上,请姑爷和我们一起照了相。他穿着一件象牙白的衬衣,发须皆白的站在我们中间,那也是我们和他唯一的影像。

我爸爸不会书法但非常喜欢欣赏,有次不知道他从哪个报纸缝隙里看到《书法大字典》的征订启事,不顾我妈埋怨他尽买些没用的东西,毅然火速寄款邮购。买来四卷本的《书法大字典》简直如获至宝,用牛皮纸包了封面,锁进大衣柜上方的箱子里,一本一本逐页赏析揣摩。我也是从那里知道了汉字从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的演变经历,略知了隶书、楷书、草书、行书、宋体的不同写法,很是好奇象形字里的“马”,上面一只眼睛,下面四条腿,简直太传神了。我一度在课本扉页上写下“马”的象形文字,也照猫画虎用小篆或隶书分别写上我的名字。可惜我家孩子没个字写得像样的,读书人的门面活都没做好。我爸把他珍藏的字典推荐给书法家的姑爷,姑爷当然喜欢了。姑爷猝然离世后连同他借的其他书子女没有提起归还的事,我爸也不好再追问,他俩的书缘就以这样的方式不了了之。

再后来有一次回家,我妈很伤心地说“哎,这半年你没回来都不知道出的事情,朱家的你姑爷走了,那么好的一个人啊,好端端地说走就走了。”我听了心里一沉,问我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才知道是走在路上出了车祸,当时一条腿就碰断了,在医院没撑多久就去世了。

我这个姑爷就这样悄然湮灭在尘埃里了。他走了子女们才后悔地想起他们竟没人让他给家里写几幅字,他留下的一些书稿也没人看得懂。他的子女们跟着他这个背运的父亲度过动荡的青春时代,没有一个人完成学业,都在工厂当了工人,后来好像有一个他钟爱的孙子上了医学院,做了医生。

想起姑爷,我总会想起他落款的“煦园”。多年后天水市提出“以伏羲故里为亮点”打造“文化古城”之类的口号,对伏羲庙重修大建,附近街道全部拆除,建起了仿古一条街,还添了个气派的广场,以前的味道倒是再也找不到了。我估计姑爷家的院子也早拆平了,“煦园”不过只是轻轻落在宣纸上的两个墨字而已。

我的一个姑爷

(最左下角是我爸爸)

一一年五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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