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西城大妈”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7-08-11 21:21:03

  

    英语里nosy意为大鼻子,指好管闲事者,换成北京话,就是“事儿妈”。文革中发动“群众专政”监控个人思想动向,竟达无微不至。故而后文革就有个新词“小脚侦缉队”,记得被宋丹丹、黄宏的小品辛辣调侃过。“小脚侦缉队”属贬义,而当下新词“西城大妈”和“朝阳群众”,却已变成满满的正能量。

    其实“西城大妈”并非中国独有。我移居美国廿多年迁徙过几个州,发现此间既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也管他人瓦上霜,西城大妈和朝阳群众还真多,只不过性质迥异。美国没有“群众”,只有独立个人。群众是没有面孔的,个人却五官清晰。

先说点邻人轶事。邻居是熟悉的陌生人,亦系和社会连线的第一个程序。新世界的文化符号正是由邻居传输进我的认知系统。刚来新大陆,如同瓷缸里的游鱼猛然跃进咸腥大海,根本找不着北。我先在旧金山住过几个月,连文化门槛都未迈进去,就搬到东部新泽西州普林斯顿,这是典雅精致的大学城。普林斯顿大学建校于英殖时期,比美国立国更早。我们几个在东亚系当访问学者的文化人,在附近小区合租了一间独立屋。

    儿子九岁来美,他从小喜欢动物,我便查阅报纸广告栏领养了一条狗。它是苏格兰柯利犬和德国牧羊犬的混血,修长矫健,肺活量大,叫起来很躁戾,仿佛宣泄对改换门庭的怨愤。于是招来了“朝阳群众”。左邻来敲门,要求管束一下狗吠。听起来是小事,却侵犯了邻居的安宁。然而那狗毕竟不是从小养大,感情有隔阂,很难管教。再遭另一邻居大婶投诉后,不得不把它再送出去,那是伤感一刻。儿子把它的皮项圈当纪念品挂起来,相信那沉雄嘶吼和矫健身影会一再闯入他的童年梦境。从此儿子再也没有养过狗。

    我初次与邻居打交道便存下心理暗影。不过,日子一久就发现美国人对与己无关的琐事也爱管。譬如谁家的草坪疏于打理;谁家雪后不清人行道;看见有人厉声责骂孩子(初来乍到的中国移民最易犯忌);看见有人遛狗不捡狗屎,怀疑邻居让孩童独自留在家,美国人都会举报;再例如有谁去办事时把宠物留在车里,而路人发现会报警,又或耐心等车主现身再当面劝诫,让对方更为蒙羞报惭。然而他们从不窥测别人的政治动向,一如从不探问别人投票给哪个候选人。

    话说我在普林斯顿第二个住处是奔狐Fox Run小区,公寓群位于湖滨风景区,举目波光林影,雁群晨起暮落。我和儿子常去钓鱼,此间的松鼠、大雁、麋鹿和湖中鱼类一样,都无防人之心,妻子在家先烧水,不多久就有鱼下汤锅了。我给儿子买了迷你充气艇,谁知下水划过两次,又招来“朝阳群众”举报了。原来此湖可以钓鱼却不许泛舟。

    连连遭挫,愈加留意入乡随俗。我因囊中羞涩,租的是一房一厅,按美国惯例,孩子要有自己的房间,我不清楚这是否法例。既为孩子成长,也虑及被投诉,便咬牙租下两房一厅的临湖公寓,于是和艾米莉做了近邻。

身材健硕的艾米莉头发淡金,印象最深是她的眼瞳,颜色浅得像一泓湖水。她是中年单身母亲,爱说话。湖畔散步碰面,我也喜欢和她聊几句,她说话语速慢,词语也大部分听得明白。后来才晓得,她语速一点不慢,只是觉出我英语不佳而特地放缓,还选用最浅白的字句。

艾米莉说话时表情丰富,浅瞳里眼波如涟漪。聊家常得知,她在阿拉斯加若干年,攒了钱,就搬来这里让孩子上好高中,将来希望能读普林斯顿大学。我也磕磕巴巴地告诉她,自己怎么来的美国,这不易说清楚,未知她能否听得明白。

    某日艾米莉敲门,递上一份呼吁书,联合各家租户集体抗议租金上涨过高,我当然签名。转头看见洗衣房已贴着同样的传单,发起者正是她。到了谈判之日,我不好意思缺席,却自知语言水平有限,权当为艾米莉站台和去上一堂高级听力课。

    资方择日择时不利于上班族,我到场发现租客来者不多,而公寓管理公司高层悉数到齐,更有律师团队坐镇,阵势与气场之强大简直呈碾压式。孰料强弱悬殊之下,艾米莉毫无惧色,舌战群雄,那些非日常词语我基本听不明白,只觉得艾米莉的浅瞳陡然变成阿拉斯加蓝莹莹的冰层,语速如白令海峡劲疾的冷风,令我的耳膜应接不暇。其后始知美国人大都口若悬河,自信爆棚,那是自小公民教育薰陶出来的。

    高级听力课总算结束,收益甚微,如此冗长和折磨人,我早就坐不住了。出来时落霞正在林际燃烧,雁群穿过暗红夕阳,落到湖面,溅起一片水花。我长舒一口气,吁出对陌生语境的郁闷,心忖下次不再受这洋罪了。

    孰料再无下次。经此一役,在我听不懂的纷飞词语中,强势一方已呈败势。公司管理层研判后决定妥协,和租户达成协议,凡属老租客维持原租金,保证三年不上涨。艾米莉通知我去签约时,发现她浅瞳里的冰层又化为盈盈湖水。

    艾米莉并不止步于此,在她串联之下,公寓群老租客立马成立了一个团体,以集体维权。她俨然成了我们的社区英雄。后来看电影《永不妥协》Erin Brockovich茱莉亞·羅勃茲饰演的单身母亲总让我想起艾米莉。自忖原对此间文化价值中的结社、自治的理解,只停留在字面上,原来它化为具象是如此生动。

    1994年我在潘宁顿镇附近买了联栋屋,背负几千年的历史行囊,搬进美国浅短历史的最深部——华盛顿将军在这里强渡特拉华河,打响普林斯顿战役,扭转了独立战争的走势。轮到我涉川而来,此为漂泊之舟的第一个系缆处。

     全新社区没有历史,大家都是刚迁入的陌生人。历史在不远处日夜喧响,  那是压低林梢的风送来特拉华河的涛声。没有想到,多年后我迁往他方,现居处竟和开国元勋华盛顿的庄园故居相距不远。离得近了,就不觉得他是大英雄。和我们习惯把死去和活着的伟人圣化不同,华盛顿糗事一箩筐,没人给他粉饰。

    来美头几年心境抑郁,住入潘宁顿才重拾文学创作。或许和人际隔膜有关,写作成了与世界交流的通灵术。不过众多陌生人里有一张熟悉面孔,他是当年我妻子家的北京邻居,巧的是在奔湖小区又结邻,而此时他也在这新区买了房子,真是奇缘!

    然而我要写的邻居不是他,而是他对面的美国大妈杰西卡。话说我们的老邻居临时外出不便带孩子,就会把小孩送来我处。某次他们夫妇出门买点东西,片刻即回,便没有知会。谁知对面的大妈杰西卡从窗户看见他们没带孩子,就打电话过去。孩子接了,杰西卡直接问:父母是否把你独自留在家里?孩子不知如何答,吓得哇哇哭……还好,这西城大妈没有报警,而是等邻居回来再致电训诲一番。

我对杰西卡印象模糊,她不怎么出门。邻居告知,这位白发苍苍的大妈是社区名人,曾上过电视新闻。不良于行的她终日坐轮椅凭窗观察社会,审视人生。简直如电影大师希区考克《后窗》里的角色。她没有偷窥癖,只是不依不饶监视别人是否守法和遵守公德,有几家邻人被她举报过。这本未足以让她成为名人,这些事很多美国人都会做。杰西卡更大兴趣在于刺探政府“隐私”。

    美国各级政府都有定期开放日,让公众参观和了解政府运作。深居简出的杰西卡,每逢此日必穿戴整齐坐上轮椅让社工推着去参观。她并非去感谢政府的残疾人福利金,而是监察政府何时更新和添置办公设施,地毯窗帘桌椅几年一换,事无巨细统统做记录,最后向媒体揭发甚至到法院起诉,指责政府滥用公帑,侵吞纳税人的税赋。

    她的事迹先上了社区报纸,后又有电视台上门拍片。和艾米莉不同,没有人把杰西卡大妈视为社区英雄,却也明白这号专门“找茬”的人物,是公众社会必要的一根刺。她会让大家都不自在,却在用自己的方式让管理公众事务的人夹着尾巴做事。

    得知她的逸事,我每次去邻居家,都忍不住偷瞥一眼,多半看得见对面窗户嵌着一个白发萧然的脑袋,我乍生被目光扫描的灼热感。于是想到,每个人都在追寻值得坚守的价值,我亦复如是。杰西卡大妈不懈为公认的社会规范去较真,一如马丁.路德.金坚守《独立宣言》之“人人生而平等”,并迫使国家兑现开国诺言。对杰西卡来说,不在于这个价值是否崇高,而在于它是否值得信守。这是她全部的人生意义。

    艾米莉和杰西卡两位大妈,俨然草根中的萤火,微末而闪光。以弱势螳臂挑战强大的资本和权力,她们的内驱力来自神圣的公民权利。

    从我儿子的成长,就感受到此间教育鼓励孩子学习与人沟通、演讲和组织活动、参与学校模拟选举、处理纠纷、维护权益、发现问题、提出批评建议等等,这都属公民素养范畴。在学校和家教之外,还有社会教育。譬如有个收视不俗的电视节目,有意在公共场所做出各种有违公德的事,看看有谁仗义执言。我就曾亲历电视实拍,某次我在机场候机厅忽见地上有张50元钞票,便扬声问前面行色匆匆的旅客,答曰不是他的,我便把钞票交给机场职员。转头远远看见穿制服的职员又把那张钞票丢到地上,于是前面的故事又告重演。我虽看不到隐藏的摄像机,但这无疑是一个电视实拍节目。

如今儿子已走上社会,成了独立音乐人。他常去做义工,帮助有阅读障碍的儿童,还有给大型公益活动做音乐DJ。我从儿子的社交媒体上看到他见义勇为的事迹——酒吧里有个喝高了的白人对身旁女性言行失礼,遭儿子喝止,醉汉未收敛,儿子出手把他推开,醉汉蓦然惊醒,诺诺而退。儿子学过空手道,就算他没有这份功底,会挺身而出吗?我知道他会。

    光阴随特拉华河波涛逝去,普林斯顿八年已到拐点。来似孤鸿,去若流云。掌心命运线牵引着我,如逐水草而居的牧人,放牧着自己的人生。九十年代末我搬迁至华盛顿,在傍近华府的北维州买了独立宅子。与此前潘宁顿崭新小区不同,此区建于七十年代中期,我们刚入住,邻居便上门道贺和欢迎。此处不少住户是联邦政府公务员,尤以在五角大楼和国务院上班的居多。有数的几家华人,分别是交通部、专利局、农业部、国家气象局等政府部门雇员。这个社区是更典型的美国小社会,我就此见识了居委会。

     Homeowners’ Association ,即业主协会。街坊邻里选举出来的Board of Directors就是中文意义上的居委会。我住进来头两年,多次被居委会发信提示,比如住宅背阴的墙上长了淡淡绿苔,居委会要求冲洗清理;又如车房门掉漆了,要重新油漆;又如门前人行道水泥缝隙长出小草,要求清理……我如林间栖鸟,不断衔木叼草修葺巢窩,直至融入,宛如化为本州州鸟——北美红雀。

美国社会自治色彩很强,在草根意义上,居委会权力大于政府。基于言论自由信仰自由,个人可以把表达政治诉求或宗教情怀的标语贴在车尾招摇过市,又或到公共场合发声、集会、示威、抗议,都受宪法保护。但在社区内则不然,这有违公共守则和邻里和谐。美国各级选举很多,把支持某某的牌子插到自己草坪上,没有问题,反对某某的牌子却不准插。

本届总统大选选情激烈,我们州素为略偏红的摇摆州,这次选民投民主党居多。特朗普胜出,有人高兴,有人不悦,本为常态。我只见到两家邻人插上“Hate has no home here(仇恨在这里没有家)”的标语牌,以示对换届后种族主义升温的委婉抗议。但这已是政治表达的极限,再逾越一步,居委会警告不果,可以叫警察上门拆除。

和我们最亲近的邻居,是美国出生的西裔大妈罗丝。她黑发,微胖,热心肠,性格直率。我们这个住宅区颇有年头,草坪大,林木多,是罗丝教会我如何剪草修边,维护庭院。家居有问题要小修小整,她也给出建议乃至上门指导。若要出远门,两家人会互相开车到机场接送。

罗丝名字Rose意即玫瑰,自然带刺,草坪插上反种族仇恨牌子,她是其中一家。虽然在国际化的大华府,不易觉出种族矛盾,罗丝宣示的是不让寸分之意志和原则。她喪夫多年,儿子在北卡成家,已退休的大妈独守大宅,却总闲不下来,誓将庭院修饰得尽善尽美,被居委会多次评为最佳庭院。罗丝不时剪下各色鲜花送来,插瓶后点缀着我们淡泊的生活,擦拭着我右半脑日渐生锈的审美区。

几年后,我们两家之间搬进新邻居。这单身白人是大懒汉,春夏剪草,秋天清落叶,冬天扫雪,他都能拖就拖,非要等到居委会警告才勉强从命。在这个首善之区,他是罕见异数。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但华人文化基因总是能忍则忍。但罗丝眼中揉不得沙子,屡屡向居委会投诉,并与懒汉展开旷日持久的冷战。

    某日一位西装革履的人士敲门,向我妻出示联邦雇员证件,原来左邻懒汉申请政府公职,此人特地来做背景调查。妻子不惯揭人之短,只推说除了打招呼外没有交流,完全不了解。来人又敲罗丝的门,她却不客气,直指其非,让来人看懒汉杂草丛生的院子,更称可到当地警局查阅记录。结局不消说,懒汉没有得到这份工作。后来罗丝告诉我们,懒汉有好多不良记录,诸如遛狗不捡狗屎,还让狗在别人草坪上拉,被警察罚款;又屡被居委会叫人强行修剪他家杂丛生的草地,账单自然是屋主付。

    之后我们对此人厌恶感也逐步升高。某夜懒汉要出门,车趴窝不动,他不顾半夜三更硬是咔嚓打火几十分钟,扰人清梦。我忍无可忍报了警,顷刻几辆警车赶到,讯问搜身加警告……翌日,罗丝及周围邻居都嘉许我的义举。我总算也当了一回“朝阳群众”。

    写了一堆家长里短、芝麻绿豆,无非是把公共生活中的宏大词语具象化,权利、义务、友爱、宽容、尚礼、诚信、责任、尊严、合作,却非东方式的温良恭俭让。

我临近退休,将会搬走,却未知迁往何方。回眸履痕处处,都留下各色影像。山水,人物,故事,充实我的记忆和人生。然而我还是我,某种意义上和艾米莉、杰西卡、罗丝一样,笃诚于值得信守的价值,直至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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