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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策兰:孤独者

赵迁 发表于: 2017-6-11 18:45 来源: 今天






孤独者






比起鸽子和桑树,
秋天更爱我。它送我面纱。
“拿去做梦吧,”说着就绣上了花边。
还说:“上帝跟秃鹫一样离得很近。”
可我还保存着另一条小披肩:
比这条粗糙,不带刺绣。
弹一弹它,黑莓子树叶就下雪。
挥动它,你就听见山雕啼叫。


(译者:孟明)









据说在德语里鸽子和桑树代表夏天,所以,诗人一上来表达的意思是自己更喜欢秋天。“秋天更爱我”,这是一种更诗意的说法。
面纱”有遮挡的意味,恰与诗的题目“孤独者”对应起来。对于策兰来说,人事肯定有让他无奈甚至绝望的一面。所以,“拿去做梦吧”,表面上似乎意味着诗人借秋天给予的面纱可以隔绝现实——诗人只有在秋天这里才能得到慰藉和安宁。
“拿去做梦吧”,这里带着些许悲凉的味道,难道只能通过做梦来远离人事吗?策兰的身世让他深谙绝望与孤独。但他还不至于通过做梦来逃避现实。接下来的一句让人心中一凛:
“秋天还说:‘上帝跟秃鹫一样离得近。’”
如何理解上帝和秃鹫。策兰是否如一般意义上的信徒那样信仰上帝(或者犹太教),这个问题有争议。而且就整首诗的氛围来看,它更像是一个童话:“秋天更爱我”,“拿去做梦吧”,“绣上了花边”,还有“小披肩”、“黑莓子树叶下雪”,“山雕啼叫”,等等。这些意象和叙述,相对于宗教信仰,不更像是童话吗?
这里的上帝(代表着光明与温暖)和秃鹫(传递着冷漠、残酷,甚至死亡的氛围)也应该如童话一样去理解。它们的意思是,光明与阴暗都离人很近。人的心灵一直既处在命运的温暖与关怀之中,又时时面临危险。这个句子一出,立刻能让人感觉到诗人从生活和命运中都深切地领略到了什么。
但诗人并没有就此展开,而是让抒情的指向转了一个弯:
“可我还保存着另一条小披肩”。
“小披肩”是对应着面纱而言的。一个“可”字表明诗人从一种心境转向另一种心境。如果说前面还有些张力的话,那后面便是一种全然的自由了。它与秋天送给“我”的面纱不同。它没有那么精致漂亮,但是:
“弹一弹它,黑莓子树叶就下雪。
挥动它,你就听见山雕啼叫。”
“小披肩”似乎更有魔力,它能让黑莓子树叶下雪,它可以让山雕啼叫!
“面纱”“小披肩”,都能传递出某种温暖的、安慰的意味,但它们都是小而轻的物件(披肩虽能御寒,但可能还比不上一件外套),都是女性使用的——这点一定要注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策兰在这首诗里有点以女性自喻的味道。这就更隐隐地为这首诗增添了柔弱质感和童话色彩。(“我”如一个孤独地走在秋天的新娘?)
而我最喜欢的是黑莓子树叶下雪这个说法。这里首先黑与白有一个明确的对比;黑莓子树是一种灌木,一般能长到两三米高,那黑莓子树下起雪来,该是怎样一种奇妙的场景!“下雪”是一种清冷的美丽,是对某个纯粹而灵动的瞬间的确认——而且,这是诗人弹一弹小披肩后的结果,也就是说这是诗人自由心境的呈现。(下一句也有类似的表达效果,只是把眼前的近景拉开至远处,由视觉变为听觉。)
读这首诗,让我联想到了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或许诗人到了一定的境界,就是可以自由地和天地间的事物毫无挂碍地交流,他们互通有无,交换彼此心灵的秘密。
如果秋天给诗人带来的是些许许安慰(尽管不那么真实),和一丝悲凉,而小披肩则代表了一种(暂时)脱离了人事悲苦之后的自由——宛如进入童话世界,与自己珍爱的事物自由地相互感应、共鸣。这是一种内在的自由,一种精神上的解脱——尽管这自由和解脱背后是深深的悲哀甚至苦痛的深渊。
解读一首诗的确要从诗歌文本本身入手,而且一定要摒弃那些先入为主的意念:看到上帝就是宗教,看到秋天就是肃杀,看到下雪就是磨难(哪怕策兰的确曾经用雪来表示磨难),看到啼叫就是悲鸣。这都是阅读的不良惯性,是一种教条主义。带着这样的眼光,永远打不开诗歌的内核。
同时,也不要动不动就把诗人的身份或经历过于直接牵扯进来。对于策兰,他的身份和遭遇很多时候是可以为理解其诗歌提供辅助和支持的。但一定要把背景和诗的内容本身分清。对于这首诗,策兰与信仰(上帝)的关系——比如,他是笃信上帝,还是有所怀疑——只能是作为远处的背景来为读者提供一定的支持(但即使没有这个背景,会意的读者也能读懂这首诗),但绝不能把这种关系直接拉进诗里作为一部分内容与其它部分拼接起来。
策兰和上帝关系实在是一个谜。我能在他其他诗中读到他对造物者的皈依与顺从。但谁又能肯定,策兰自己和家人遭受了那样巨大的磨难,他又从来没有对上帝有过怀疑?对我来说,我唯一能确定的背景知识是:策兰从来都是一个既能感受到命运恩赐,又能充分领受磨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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