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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

徐东 发表于: 2008-7-07 08:35 来源: 今天

失眠

徐东

什么都不想干,可又不能老是在家里待着。要说出去,我也不大乐意,不过,我终于说服自己要出去走一走了。失眠症困扰着我,我希望能通过走路来缓解。后来我感到自己竟然喜欢上默默地走路了。走路的时候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我什么也不想。那样的感觉是让我很轻松。那段时间,我在城市中不停地走,几乎跑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而且完全没有什么目的。我是感觉自己走遍了整个北京的,虽然北京那么大,有那么多人——正是那些人让我感觉到,所有的人,在一切地方。虽说大家各有各的事情,可都在同一个天空下,同在一个城市里。说真的,有不少时候我的心里会不自觉得崩出一句完全是莫明其妙的话——亲爱的朋友们,你们还好吗?
我的幻觉让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在注意我,即便是他们并没有注意我,而我也在注意着他们。这有什么不同吗?我想,他们总会感觉到的,即便是根本没有感觉到。你们看,我竟然对你们说出这种没有逻辑性的话。不过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因为我本来就睡不着,头脑里和心里头又盛着那样一些不着调儿的想法,真是自讨苦吃。不过我原谅了自己,因为我感到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每一次走很远,又走回来。虽说什么都没有想,显得很轻松,可也许我正在思考着一切问题,特别劳累。我很想睡觉,有时候我走得实在不能再走了,就在临近的某个宾馆开个房间休息一晚。我在某种情绪的支使下不大想回家,我甚至想,如果我永远回不到家,这就好了。一路上我看到过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人们穿得破破烂烂,他们吃着别人乘下的东西,对垃圾报有超乎寻常的兴趣,身上脏得没法儿形容。他们是自由自在的,不过我可不像成为他们。有几次在我感到想疲惫,想要睡觉的时候便打的士直奔家中,想美美地睡上一觉,我以为自己可以睡了,可是一回到家里,我的睡意顿消。
就如同停不下来的钟表,我习惯了风尘仆仆地走路,尤其是习惯了走路的时候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想,事实上就连轻松感觉后来也被我认出,那只不过是个假象。终于有一天我听到自己的耳朵里有响声,嘀嗒、嘀嗒的响,又像那“嘀嗒”声是一切声音。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了,就像玻璃一样,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一次震荡而破碎。有一次我在一个十字路口,差点没有被车撞着,这使我想到,我不能再那样继续走下去了。我走到没有车的地方闭上眼睛,我想好好的休息一下。奇怪的是,我发现我的心里亮了起来,就像有人在黑夜打亮手电照出一束光亮一般。我有点儿害怕,因为幻觉通知我同样有些混乱的理性,我有可能无法把握自己了。
我想要放声大叫,又觉得不好意思发出声音,同时,我也担心自己会把自己吓一跳。从小到大,我还真没有大声尖叫过。不过,心里好像盛了火药,又像是被那束光给点燃了一般,我终于还是大声叫了。那叫声像是爆炸一般,把路上的行人吓了一跳。叫过之后,耳膜好像裂开了,我感到有风凉嗖嗖地灌进去,熄灭了我头脑中正在冒出的火花。我蹲在地上,用手按着地面,很想痛痛快快地流下眼泪。可是,有什么理由哭呢?就好像理性也这么责问我。我流不出眼泪,我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长大了——当时是那么想了一下,我的想法真可谓是思接千载,神游八荒。我还想到,一定是谁欺负了我。我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那样独自个儿存在,我需要找个人说说话。我给我的女朋友谢银芳打了电话。
谢银芳和我不在一个城市,我是说,有三年时间,她在上海的一所大学攻读外科学博士。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我们认识已经有九年了。我和她是大学同学,本科和硕士都在同一所大学读的,从大二那年便开始在校外租了房子同居。自从她到上海以后,几乎每一个月飞回来一次。我和她好像已经没有多少话可以说了,可我第一个还是想到要给她打电话。不过,打通电话我无法向她说情我当时的情况,只能说我最近老失眠。事实上,上个月回来时她就知道了这个情况。她说,我梦见你偷看我睡觉。事实上她睁开眼睛时看到我正在看着她。我为什么要看她呢?都已经看了那么久了。
说起来,我算得上是一个老实人,不过,我还是有一个情人。不妨告诉你们,她叫张小萌,在一个影视公司做化装师。人长得嘛,不算太漂亮,可是比较合乎我的审美标准。我也没有什么审美标准,抽象点说吧,她长得有点像我妈妈。张小萌有很多空闲的时间,只要我打电话,她随时都可以来陪我。在那段时间,她没有男朋友。她说,她需要一个男人出现,结果,我就出现了。我们认识很简单,就是在大路上碰上的。这没有什么丢人的,谁让她长得像我妈了呢。交待一下,我认识张小萌时,我妈妈已经去世二年了。见到她的时候,我产生了幻觉。我得承认,我太孤独,太需要爱了——我想要认识她。
我失眠不是因为缺少性生活。性生活也改变不了我失眠的症状。后来,张小萌告诉我,有许多电影明星也有失眠症,一切从事文化艺术的人差不多都有过失眠症,因为他们太渴望名利了。不过我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如果不过那种挥金如土的生活,我妈留下的那一笔遗产,足够我用大半辈子。我不是那种渴望太多金钱的人,说起名成家,我更是没有想过。从小到大,我几乎就没有过什么理想,有的只不过是爱好而已。我在大学时也是读的医学,可毕业后我不想工作,更没有想过在医学领域里有什么建树。那么,我为什么失眠呢?
谢银芳向我推荐了一种叫做“查诺顿”的抗忧郁药物,她说这种药和其他一些抗抑郁病的药品用于治疗失眠,在美国有78%的医生把这种药当成治疗失眠症的首选。我被失眠折磨够了,便买来吃,可吃过了仍然不管用。我觉得我的失眠症有可能是遗传自我妈妈,我妈妈就是长期失眠。我怀疑她的英年早逝就直接与失眠有关。
怎么对你们说呢?还是说实话吧,谢银芳是知道我有情人的。我刚和张小萌认识没多久她就知道了。她说她从我说话的声音中听出来了。她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不过,她在家中搜出证据后表示她并不在意,因为她这个医学博士完全理解一个男人的需要。只是她说,第一,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必须使用安全套,因为你并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和别的人在一起,你的卫生和安全关系到我的健康。第二,不许你对她动真感情,更不能爱上她。听了谢银芳这么说,我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呢?还真不好说,我觉得她不该表现得那么大度,又是那么的苛刻。谢银芳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或者说内心过于复杂,被她巧妙掩饰了。过了一会她就笑了起来,我听上去像是冷笑,却又带着洞悉一切的热力。她说,我知道你不会爱上她,因为你习惯了心里头想着我。她穿着睡衣服,沏了杯咖啡用手揣着,在卧室里来回走动,就像动物园里的一只金钱豹。那时已经是在夜晚了,还喝什么咖啡呢?后来在我在继续失眠的日子里觉得谢银芳喝下的那杯咖啡,就像是喝进了我的肚子里,在我的身体里起了作用,让我越发失眠。是的,我找了许许多多的致使我失眠的理由,全是一些让人不可思议的细枝末节。
当时我不说话,其实我心里很想说,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着你?她就像听到了我心里的话一样。她说,因为我没有什么人可以想,除了你,因为我了解,你除了我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想,你也懒得去想。你说,是不是这样,嗯?她发出“嗯”的声音时我清楚,她是希望我能按着她的认识去认识一切,希望我照着她的想象去活着。谢银芳一直有着像博士和小学生比学问的那种优越感。经过九年的相互认识和了解,我有时仍然免不了偶尔要想一个问题,她爱我吗?我爱她吗?我总是很快给了自己答案,我们爱着对方。我说,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承认?她说,我不想让我们的过去消失。九年了,当初我选择你的时候,我就没有想过要再换一个男人。
我觉得谢银芳的说法并不可靠。她有可能把自己给骗了。不过我又觉得她说得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也愿意这么相信。也可以说九年来我一直是这么相信的。不过,听她这么说,我还是笑了。凭着我对她的了解,她还会进一步解释,果然,她说,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不可以像你一样也换一换口味。爱与行为,还有理解是相互的、平等的。
怎么说谢银芳那时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了。凭着我过去读过的哲学与心理学著作,还有许许多多的小说,我觉得我们这些所谓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总爱给自己的行为找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或者说借口。我们的一生,似乎朝着人性的纵深方向不停地探索,最大限度地让精神和现实保持着和谐,却仍然免不了会感到矛盾重重,自寻烦恼。我感到自己曾经失眠的时间,让我无意间想通了很多东西。不过,当时并不清楚失眠也会给我带来这种收获。我在当时觉得,即使谢银芳也想换口味,我是不在意的,因为我无法在意——既然谢银芳说我的心里只能想着和爱着她一个人,因为她也这样,而且,我和张小萌的事已经铁板定钉,在和我谢银芳还愿意保持关系的情况下,我出于公平平等的原则,也没有理由在意什么。事实上,就是我相信谢银芳的话,承认她说的都是真的,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这个世界上充满了真实,却又让人感到不可靠。首先,我们问一问自己是不是可靠?这个世界并不是仅仅因为有一些人和事可靠而美好,美好也有谎言、暴力、甚至一切罪恶,因为美好有时候是单方面的。这是事实,美好会在一切人的生命中发生。在人生的过程中,一切都是相对的。
我给张小萌打电话的时候,或者面对面的时候,经常连名带姓一起叫。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但感觉到那样就像念诗一样美好。另外,叫她的名字,我感觉到自己有一种成人的感觉,虽说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而她被我那样叫,她却像是变成了孩子,是被我叫来爱的。我和谢银芳是有爱的,我对谢银芳反而是失去了爱的激情,只不过我们都不愿意承认,甚至当时也没有意识到——这样说对我们两个人都好,顾及了我们有文化知识和道德修养的面子。我们谁不是虚伪的呢,拍拍你们的心口窝儿。
我和张小萌在一起好像说过很多话,也许不多,可我觉得很多。我们会说一些什么呢?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好像实在没有话说了,我便拿出火柴来,和张小萌比赛谁划燃一根火柴燃烧的时间更长。诸如此类的活动,两个人做了不少。那样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我和张小萌之间的感情,也就是在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中累积起来了。我和张小萌似乎都不大愿意承认我们已经相爱了,这似乎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之间还有一个谢银芳,有可能还因为一切人,一切可能性。
有一回我问,张小萌,你会不会爱,你又爱谁呢?
张小萌用手指反复触摸着自己的鼻子和嘴唇,过了一会儿,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思考一样说,如果说我不会爱,不爱你,我又为什么和你在一起,而不是现在和别人在一起?没有爱就没有动力,没有动力,估计我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因此也就不会在你的面前,由此得知,我会爱,我爱顾小宇。但是,这重要吗?
张小萌强调了一句“这重要吗”,等于是说她有没有爱,爱不爱我和我有关系吗?当然,这是无聊的问题。后来张小萌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然后呼的一下把手闪开,扑到我怀里说,你变了,你不是顾小宇了——陌生人啊,你来自何方?为何在这儿?你又是谁?管他个三七二十几,我们做爱吧。
张小萌有时就像个小孩,其实,她只我小一岁,算一下已经是二十九了。她不想结婚,因为她觉得和谁在一起都不可靠。她喜欢自由自在的自己,可以随意去爱一切,也可以随便丢掉。不过,有一回张小萌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你的妹妹,可你没有妹妹;有时候我又觉得我像你的妈妈,你别说,你妈的长相和我挺像的,鼻子像,嘴也像,眼睛也有点像,你干脆叫我妈吧——你肯定像你爸爸,你爸爸是谁呢?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难道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张小萌没有见过我妈妈,只见过她的照片。我出生的时候就不知道父亲是谁,因此几乎也没有父亲的概念。我妈妈似乎很久以前就来北京发展了,也没有见她回过老家。妈妈开着一家进口贸易公司,她喜欢一个人生活,顶多就是和一些生意上的伙伴打打交道。不过,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妈妈至少换过五个情人。她似乎没有太多精力管我的事,只想让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从小我就一直在读书,没有什么理想,也不想做任何事情。妈妈在我大学毕业后给我另买了一套房子,甚至给我顾了保姆,让我一个人住。她知道我和谢银芳的事情,希望过我早点结婚,不过也没有怎么上心。我很少去看妈妈,每一次去时总要事先给她打电话。我不想,她也不想让我看到与她交往的男人。我知道妈妈是爱我的,这种爱仿佛是因为她对我那个我从未见过的父亲的爱。妈妈生病的那段日子她总是说,我觉得我脑子里有一根线快要断了。我看到她的脸灰白,觉得她很绝望。我不知说什么安慰她,倒是希望她能安安静静地睡觉。我在长大后曾经希望能看到妈妈安静地睡在床上的样子。我觉得只有那样,她才真正像我的妈妈。这个感觉也足够称得上奇怪,我真是对你们没法儿解释。
临走的那一天,妈妈的眼里不断地涌出泪水,透过泪光,我想妈妈也许在想我的爸爸。我只是坐在妈妈的身边,甚至不习惯去拉她的手,尽管那时我很想。后来妈妈向我伸出手,把我的手紧紧地握在她的手中,握出了一块青紫的印记,后来印记消失了,但在心里还有,说真的,这也是我失眠的一个原因。妈妈的嘴角抽动着,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永远都不知道,我也不知他是不是还在人世间。或者,他就是我,父亲就是我,在我失眠的时候我的确这么想过。
张小萌,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做事情吗?我用手在张小萌的脸上轻轻地挠着,像是给她抓痒一样,语速是相当慢的,我说,我真不知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想做。
因为你有钱,你没有生存的压力,要是我像你一样,我也不想工作。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活得挺没劲的——我觉得我好像应该恨个什么人一样。
你能恨谁呢?你看上去都不像是个会有恨的人。
我像是个有爱的人吗?现在,我感到自己心里没有爱了!
你的意思是你连她也不爱?
我想了想谢银芳,没有说话。
张小萌用手捉住我的手说,可是你会想她,是不是?
我点点头,然后补充说,有时候我在想我为什么不能和她分手,就好像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张小萌叹了口气说,也许你把她当成你的亲人了吧,在这个世界上,你多孤单啊……每一次到你这儿来的时候,我觉得你挺可怜的。我这样说你不生气吧。我是说真的,这是我离不开你的一个原因。
谢谢你,我说。
张小萌把头贴到我的胸口说,真不行,你就出去找个工作,随便做点什么都行,也好让我放心。
谢谢你,我说。
沉默了一会,张小萌又说,你从来没有想过结婚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其实,我有过想要和张小萌要一个孩子的念头。在那失眠的日子里,我感到生命里有另一个自己,他已经奄奄一息,但是他既想要死去,又想继续活下去,也许正是那种矛盾的感觉使我想要一个孩子。我并没有想清楚我为什么想要个孩子。
有一回我以叫张小萌的口谓叫了谢银芳的名字。不过是加了个姓氏而已。谢银芳说,我突然发觉我很敏感——今天你这是怎么了?我说,没有什么啊,谢—文—芳,我只想这么叫你!谢银芳说,你看看镜子去,你的眼睛是红的,像兔子的眼睛。这无疑是在提醒我自己正在失眠,而失眠带来的所有痛苦让我几乎绝望。我说,我觉得我身体力里的力气好像要用完了。谢银芳用手拍拍我的背说,不行你出去旅游吧,去一个远点儿的地方,一个你从没有去过的地方。从小到大一直在北京,你该去别处看看……不行你去上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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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东 at 2008-7-07 08:36:15
我和谢银芳做爱的时候一声不吭,后来却突然流下了眼泪。我不断地喊着谢银芳的名字,谢银芳……谢银芳……谢银芳感到我的反常让他有点儿害怕,她用捂着我的嘴说,你怎么啦,怎么啦?我用被子盖住脸,我的眼泪已经不再流了,尽管我想多流一些眼泪。在被面下面,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使我产生暴怒的情绪,我很想给自己,或者给谢银芳一个耳光。我控制住了自己,在卫生间用手狠狠地击了一下墙。
谢银芳差不多每个月都会在北京待上三天。那一回我说要去机场送她。我从来还没有到机场送过她。我们一起打的士,可一路上也没有说什么话。她也不想说。在机场的时候我说,你想一想,我们究竟要不要结婚。谢银芳微笑着,一边点头一边说,你回去吧,我会把这个问题当成课题来认真研究的。
我回到家,便把张小萌叫了过来。
张小萌,张小萌,你说,你说真的,我会让你开心吗,我会让别人开心吗?
我这么一问,张小萌好像不太确定我是不是让她开心过了。她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有的吧……你太忧郁了,顾小宇,顾小宇,有时候我真的想叫醒你……就好像你一直在沉睡,哦,不是,你失眠,怎么治好你的失眠呢?我在来的路上还在想……
我期待着张小萌想的结果,后来张小萌确定地说,也许,你真的该有一个孩子了。
我的心里一振,感到张小萌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我说,最近我老是产生幻觉,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出生。我看到网状的血管,看到了彩虹,看到了一些我无法说明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像风吹着落在地上的叶子……我真的想去有森林的地方看看,要是走进去,再也走不出来了,那该有多好。
我沉浸在对迷失的想象中,张小萌拍了一下我的脑门说,傻瓜,想这样的问题,你还挺开心的样子。现在回到正题:一,你要不要结婚生子;二,你要不要出去旅游。
谢银芳打来电话说,我想过了,我现在不想结婚,再等一等吧,能在等一等吗……对了,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哭泣?
我不想再提那天晚上的事,我说,我要出去走一走,去旅游。
谢银芳问,去哪儿呢……要不你来上海吧,你还没有看过海呢,我带你去看海。
我说,我想到有森林的地方去。
谢银芳有些失望地说,为什么呢?而且,去森林很危险的,有毒蛇,有猛兽。
我说,没有为什么,只是想去……你真的想过了不想结婚吗……我想要结婚了。
过了一会儿,谢银芳说,亲爱的,都九年了,你不能再等一年吗?等到一年后我毕业了再说这个……你的朋友谁有空儿吗,让他们陪着你去吧。要不然跟个旅游团,你一个人我可不放心。
我想谢银芳一定想到了张小萌会和我一起出去。她对我有着亲人一样的敏感,只不过她没有挑明,反而说让我和朋友或者与旅游团一起。谢银芳可能感觉到自己错了,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还在爱我了。但是,她不希望我和张小萌一起去旅游。我仿佛也能想到谢银芳是怎么想的,不过,我感到自己已经无法分清我们想过的那些事情了。
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关在城市中的猛兽,似乎只要走出去就会有新的可能性出现。我也不清楚是那种可能性,不过我觉得天快亮了,我的失眠症也快要好了。过去的一切都可能是一种借口,蕴含着猜不透的玄机,只能等到瓜熟蒂落,水落石出。其实我很想一个人出趟远门,不一定是去看森林,甚至不一定要离开北京,只要能让我逃开失眠的折磨。不过张小萌选好了地方,我们决定去桂林。
那还是我第一次坐飞机。飞机跃过云层的时候,我在窗口看到一堆堆灰白色的云,一直连到天际。我产生了幻觉,看到了那一堆堆的云彩后面有一道金光闪闪的大门,那个大门就像是用光做成的,凝聚着无限的空洞。我感到自己如果走过那道门就是天堂。四肢无力,我的身上有一些冷,心里无比荒凉。闭上眼睛时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在飘升,在飞翔,而困倦却如同一座高大的山一样压过来,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是在桂林市的人民医院里。医生没有看出什么别的问题,我很快就出院了。出院后我和张小萌住进了漓江大瀑布宾馆。
张小萌说,她来过电话了,要不要你打个电话过去?
谁?她说什么?
张小萌说,我没有接,后来她又发了几条短信,你看看就知道了。
谢银芳的短信有四条。第一条: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第二条:你是不是和她在一起?第三条:我想过了,我们还是分手吧!第四条:你究竟怎么了,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谢银芳的模样,越想越觉得她越遥远。就像我们中间隔着了一个森林。是森林,我当时是那么想的,也许那是许许多多的,用钢筋和水泥筑成的都市森林。仿佛换了时空,记忆也换了。我觉得自己甚至记不清谢银芳的模样了,那感觉就像是一幅刚画好的水彩落进了水里,画面洇湿模糊了。也许是我故意在逃避才有了那样的感觉。不过,我的心里真正轻松了许多,我感到那些失眠的日子像柳絮一般被风吹着,飞了起来,落在一个不碍事儿的地方。
后来我想起那最后的一条短信,我的心里又是一沉。从时间上看,短信过后接着又来过几个电话。我对张小萌说,你为什么不接呢?
张小萌不高兴地说,我接了又能说什么?
我感觉一切就像是快要结束了,但又佯装不知。我问,你说我该怎么办?
张小萌说,要不,你给她回一个电话吧。
我给谢银芳回了一条短信:睡了三天,现在没有事了。
没过一分钟,谢银芳的电话打了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挂了,又回了一条短信说:回北京后再联系,现在不想听电话,抱歉!
张小萌一声不吭,可能心情不高兴。她的不高兴并不见得是因为我给谢银芳打电话发短信,有可能谁都说不清她为什么不高兴。不过我想,人一生都生活在情绪中,也许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并不需要什么真正的理由。我有点儿不舍得,也有点儿想要结束。没有结束怎么能有新的开始呢。
张小萌。我喊了一声,想要给她说说话,可是她说,我累了,睡觉吧。
我走过去把张小萌楼到怀里,她挣扎了一下,又说,我累了,真的,睡吧。
为什么?
不清楚……
不清楚,不过,也不用清楚了。
如今三年都过去了,我和谢银芳和张小萌虽说通过一两次电话,可再也没有见面。过去的一切就像失眠一样消失了,我和一个你们不认识,我以前也从来不认识的女人结了婚,现在过得还不错。我依然没有出去工作,不过,我已经开始了写作。我希望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因为我发现作家可以虚构一切,并且可以通过他的作品来热爱一切人,祝愿一切人。对于我来说,我清楚自己也只热爱一切,我才能感受到我的存在是那样的真实可靠,那样的幸福和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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