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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扬与自我表扬

wuweibing 发表于: 2008-6-17 09:39 来源: 今天

唐山全读书总要读出声来,说是不出声就记不住。他读的都是“毛著”,初到杨柳垭,已能背诵十多篇毛主席的文章。
插队时,县里来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去帮人家搬东西,拿着一把三弦说:“这胡琴好长哟,没得弓子咋个拉呢?”此话马上传开,成为知青中有盐有味的笑料。正好“山全”听起来象“三弦”,他便得了“三弦”的外号。
三弦说起来是初中生,跨进中学大门恰逢“文革”,闹闹嚷嚷过三年,一堂课还没上就成了“知识青年”,下乡去了。底子差,读起毛主席那些博大深奥的文章十分吃力,他便买了《新华字典》边读边翻,读通顺一段就把它抄写在笔记本上,再反复读,十遍不行二十遍,三十遍…一篇一篇的文章,硬是给他背下来了。
新工人三弦到杨柳垭那天,我们帮他搬行李、装门锁、安电灯,床刚铺好,他就摸出本毛选,靠在被子上大声读起“别了,司徒雷登”来,令人大为诧异。时间久了,大家知道他不是做样子,才慢慢习惯了他这种习惯。
三弦在乡下的房东是位贫农五保户大爷,插队两年多,挑水担煤种自留地的活他全包了,进厂后还坚持每月回去一次,看看大爷有啥事需要帮忙。公社一位领导告诉他,招工之前他已被公社党委列为“纳新”对象,材料随档案转到了厂里,只要在厂里好好表现,再争取一下就成了。
分配工作时,三弦主动要求去锻铆车间当锻工,这是大家都不愿去的地方,又热又累灰尘又大,没啥技术可学,唯一可取之处是粮食定量高达四十五斤,还有每月一斤肉半斤油两斤黄豆的高温补助。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三弦向厂革委、军宣队交了决心书,那决心书上这样写着:
最高指示
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作标准,拿什么去衡量他呢?只有一个标准,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相结合,愿意并且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相结合的是革命的,否则就是不革命的甚至是反革命的了。
林副主席指示
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
敬爱的厂革委、军宣队:
天上星星朝北斗,地下葵花向太阳。我学习了毛主席的阳光雨露,从新桥五队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坐上解放牌大卡车来到了杨柳垭汽修厂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捍卫,誓把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插遍锻工房!
吴老当看后笑着叫张科长修改一下播出,军宣队陈排长认为已经很好了,一字不改就交给了广播室。
当天中午,三弦如火的革命热情和豪迈誓言化为九十分贝的川普
[1],响遍了杨柳垭每个角落。
自那以后,广播室每周都要播一两次“唐山全同志来稿”。学习毛主席著作改造世界观的开头必有“天上星星朝北斗,地下葵花向太阳”;欢呼某条“最新最高指示”的打头定是“巴山起舞,蜀水欢笑”;狠批地主资产阶级林彪孔老二的少不了“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藤结什么瓜”。三弦把毛主席的著作背熟了,我们把三弦的豪言壮语听熟了。
三弦并不是说空话的人,他心中时时在盘算如何把毛主席的阳光雨露播洒到四面八方,如何把自己的誓言变成实际行动。
厂里两间厕所已划归三个上面送来改造的“份子”管辖,只有饭堂、浴室、洗衣台一带没人管,三弦领来几把大扫帚,用废铁皮做了个撮箕,每天五点起床清扫。为了能按时起床,他请我和墩子晨练时顺便叫醒他。我们拿他开玩笑,有时四点不到便叫,有时故意不叫,他便转而求助于“阶级异己份子”农老头,让老头子起床扫厕所时,在他窗口敲三下。
清扫完他的“辖区”,三弦便去锅炉房担开水,上班前把车间的茶桶灌满,还从乡下摘来老荫茶晒干,夏天放些在茶桶里。老荫茶好喝,大家都拿着茶缸往锻铆车间跑,三弦索性把五个车间的茶水全包了,天天一趟一趟地担,往往还没上班就已大汗淋漓。
三弦做好事不分厂里厂外,星期天上街,见到人力车上坡,赶忙去推一程;见有小孩哭,就去帮他找妈妈;见了蓬头垢面的乞讨者,先问什么成分,只要不是地富反坏右,就摸出半斤一斤粮票相赠。
进厂第二年元旦节早上,三弦打扫完清洁往城里走,半路钻进刺棵蓬小便,低头竟看见青石板上写有“打倒×主席”五个歪歪扭扭的粉笔字。他马上搬来一堆片石把那五个字围起来,脱下外衣盖在上面,叫同行的王长贵、况强去报案,自己守在那里保护现场。谁知报案的人没把他的吩咐当回事,进了城先排队买香烟又排队买糖果,东西买齐了才去公检法军管会,害得三弦冒着寒风饿着肚子在那刺棵蓬边等到下午三点,才把那些挎相机开三轮摩托的人等到。
转眼,三弦进厂就满三年了,夹着烧红的铁块子上空气锤锻打早已不成问题;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写了厚厚八大本,能够流畅背诵的毛主席著作已达二十多篇;“唐山全同志来稿”也大有长进,常有“东风万里,红旗飘飘”、“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东风吹,战鼓擂”
之类比较时新的开头;铁皮撮箕用烂三个,担水的木桶磕坏底换成了白铁桶;每月去一次五保户大爷家从未间断,月定量四十五斤中至少拿出了十斤资助路上遇到的贫下中农。军宣队陈排长比较赏识他,反标事件后曾安排一场“四个念念不忘”的讲用会,请他上台讲自己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念念不忘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体会,厂里讲了还去部队讲。军宣队撤走后,吴老当和新来的洪书记却并不怎么注意他,三年中只评了他两次“优秀学工”一次“学毛选积极分子”,连“学毛选标兵”都不舍得给,更别提“纳新”入党的事了。
三弦想问问洪书记和吴老当自己还有哪些方面做得不够,却没那个胆。下乡看五保户大爷时,找来两张酒票买一斤酒带上,去找那位公社领导倾诉心中的苦恼,那位领导说可以帮他想想办法。
公社领导说到做到,没过几天,洪书记喜滋滋地叫他去办公室,拿出一封信说:“你小伙子不简单罗,当了这么久无名英雄!”三弦一看是一封“新桥五队全体贫下中农”写来的感谢信,“感谢杨柳垭汽修厂党委革委教育出的好青年唐山全同志,从插队开始到进厂当工人,五年如一日地坚持照顾五保户大爷,把党的阳光雨露洒遍新桥五队…”
洪书记特地在信的开头加上一段最高指示—“一个人做点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一贯的有益于革命,一贯的有益于青年,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当天中午拿到广播室播出,第二天第三天又重播,三弦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热爱贫下中农,五年如一日帮助五保户大爷的动人事迹传遍杨柳垭所有的车间所有的宿舍所有的办公室。
打那以后,洪书记和吴老当每周都要收到一两封感谢三弦的信。有封署名“搬运二社一个老工人”的信说三弦冒着倾盆大雨帮他把扳车推上了凤岭关。“广安县中和公社一大队五队下中农社员周世金”来信说三弦在铁桥上遇到正在乞讨的他,慷慨解囊给了五斤四川粮票,他用这些粮票换了十个锅魁,一路吃着顺利回到家乡。还有封署名“北山公社三大队一队全体贫下中农”的信详细列举了三弦自去年八月以来为他们作的一桩桩好事。计有一,赠送《毛选》一套给贫农社员陈长虎;二,请来汽车给陈长虎院子五户人中的四户贫下中农(另一户是富农)拉煤炭一车;三,组织全院子的人出钱出力,把陈长虎院子通向公路的一百多米田坎路铺上了青石板,并帮其中有困难的两户贫农出钱十元零五角,帮陈长虎出工三个;四,为一队队部写毛主席语录七张。还有一封署名“新桥五队全体贫下中农”的信,详细介绍了三弦插队时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事迹,特别提到三弦当时已是公社党委的“纳新”对象,参工时材料已随档案转来厂里。
一时间,“活雷锋唐山全”的动人事迹在杨柳垭三个单位两个生产队几千号男女老少中家喻户晓。洪书记和吴老当开始认真考虑他的“纳新”问题。
“这个‘新桥五队全体贫下中农’也真有点怪,他们咋个晓得唐山全档案里有纳新对象审查材料呢?”洪书记对此十分不解。吴老当也觉得奇怪,把十多个信封摆在一起,全部邮戳居然是一样的,连远在几百公里外的“广安县中和公社一大队五队下中农社员周世金”寄的都不例外。再细看十来封信,有的用圆珠笔写有的用蓝墨水写,信封信纸各不相同,但笔迹分明出自一人之手。
他俩当即叫三弦问话,三弦吓得脸惨白,结结巴巴地承认除第一封“感谢杨柳垭汽修厂党委革委教育出的好青年唐山全同志”外,其余的信都是他自己写自己投寄的。表扬信是假的,信中提到的人和事却都是真的。动机嘛,三弦涨红脸说是“为了争取进步”。
这事令洪书记十分气愤,在中层干部会上说:“报纸广播里天天提醒我们谨防披着马克思列宁主义外衣的政治骗子,谨防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没想到政治骗子就在眼皮子下!”有人当即提出三弦可能还有更大的问题,阶级异己份子农老头在杨柳垭改造期间,每天天不亮就去敲他的窗子,两人黑灯瞎火不知搞了些什么名堂。还有人质疑反标事件:那五个字写在草丛中的石板上,要不是猫下腰专门去找,谁能看得见?极有可能是唐山全自己写了,又贼喊捉贼捞表现。
洪书记不敢掉以轻心,将这一阶级斗争新动向报告了公检法军管会。负责此案的一位副主任告诉他,发案后一个星期,写反标的家伙就抓住了,是个疯子,在刺棵蓬里写了没几天又公然闯进北山小学,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同样五个字。
大问题弄清楚,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三弦受了个警告处分,他的大名从此在天天准时唱响的高音喇叭中消失了。
也有人认为三弦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在杨柳垭开展了一场“表扬与自我表扬”而已。



[1] 带四川腔的普通话。




[ 本帖最后由 丁南强 于 2008-6-17 11:13 编辑 ]

最新回复

wuweibing at 2008-6-17 09:51:35
不知何故,粘贴后提行缩进两字的格式总要变成这样。烦请版主处理一下。
丁南强 at 2008-6-17 11:19:05

QUOTE:

原帖由 wuweibing 于 2008-6-17 09:51 发表
不知何故,粘贴后提行缩进两字的格式总要变成这样。烦请版主处理一下。
已简单处理。
丁南强 at 2008-6-17 11:28:06
拜读了,有趣
wuweibing at 2008-6-19 18:42:02
谢谢鼓励!还望多多砸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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