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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渔:论胡兰成驳柏桦书

楼河 发表于: 2008-3-08 16:01 来源: 今天

发贴者按:柏老师欲把胡兰成推至汉语之美之神坛,鄙人心不服口不服,不过柏老师已经无心恋战了。于是我恶作剧找出朵渔的这篇旧文,转贴一下,斑竹要是有胆量,不妨也挂起来PK一下。



大人德同小儿戏
——论胡兰成驳柏桦书
朵渔

在网上读到诗人柏桦文《从胡兰成到杨键:汉语之美的两极》,仅看题目,已吃惊不小。且不说胡氏与杨键是否具有可比性值得质疑,但就“汉语之美的两极”这个立论,已够大胆。其在结论中说,“他们从各自的命运出发,在各自的人生经验中将汉语单纯的美推向极至,并使之形成一个互为因果的张力。前者是道德良心与责任担当之美,后者是流连光景、缠绵风月之美。如作一比喻,可以说,杨键是来自左边的汉语之美,而胡兰成是来自右边的汉语之美。”这一比喻恰当与否暂且不提,左右之说更是作者的癖好,但这“两极”能否成立,我以为大成问题。正巧因工作关系,最近通读了胡兰成的所有著作,再加上对诗人杨键的熟悉,因此对柏桦的这篇大论的确有话想说。 胡兰成这个人,论者多以其“于公于私都大德有亏”论之。于公,他是汪伪政权的小汉奸;于私,他是个浪荡子、负情汉。但也有迷恋此公者,所迷恋者大多因其文采,特别是只读过一部《今生今世》,对胡氏文体更是迷恋不已。余光中说其“文笔轻灵圆润,用字遣词别具韵味,形容词下得尤为脱俗”,“每每别出心裁,自铸新语,不袭陈规”;俞平伯说其“清新素朴”,“意与陶诗正相合”;江弱水说其“有如一天云锦的绚烂,一溪流水的清新”;论者张瑞芬说:“胡兰成的文字,究竟是隽美?清扬?魅惑?或者干脆就是妖艳?怎么说似乎都不是,只觉得在那种摇曳生姿的逍遥言语中,爰居爰处,爰笑爰语,人世的山高水深便给他道尽了。”柏桦更是佩服不已,说胡文“可谓字字皆是古典珍珠,中国乡村的诗意在他笔下几抵神仙世界,因此我更乐意称作者为诗人,他的文字当然亦是最上乘的诗歌。每每读罢他诗一般的文字,我都不禁掩卷长叹:在胡先生面前,我辈居然舞文弄墨,居然作诗。”读完柏桦这句感叹,我不由得后背发凉。胡有那么好吗?他竟能让一代才子不敢作诗?我是喜欢柏桦的呀,他怎么会有如此判断?仅仅因为半部《今生今世》(此书日文版37万字,台湾版删去了批评国民党的,大陆版删去了批评*的,我们所能看到的也只占原书的三分之二而已),就有“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叹,是胡的魅力果然了得,还是我们的汉语教养实在贫乏?
胡的语言,半生不熟,文白夹杂,而这也是民国时期文人们的普遍特点,“尚在文法之初”,属于没进化好而已。柏桦说他喜欢“三分独创,七分传统”,胡氏语言正合他的口味,但对于这种七分熟的文字,胡兰成自己却说“我今使用的言语文字,如小孩乳齿才堕,新齿未生,发音不准确,连自己听了都未见得能意思明白”。这是老实话。胡的文字看似自然天成,让人摸不着路数,其实熟谙中国古典文学的人,自可以看出胡文的底子,其中参杂着诗经国风、古典诗词、宋元话本、红楼梦魇、佛经偈语、童谣戏文等等元素,他的聪明在于将这些传统元素摆弄得从容潇洒,“有如花来衫里、影落池中的自然”。胡的传统文学修养还是有的,据说胡真的是用功,他喜欢苏东坡,哪怕苏东坡诗词中最冷僻的一首,他都能背诵。胡文带有一点涩意,写得并不流畅晓然,造句常常经不起推敲,胡的文体也是刻意经营出来的,看他主笔《大楚报》时写的那些政论文字,都是那种头头是道的社论式语言。他的刻意经营,起意是要与张爱玲角力争胜的。他是受记于张爱玲的,“……我若没有她,后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但张爱玲的境界是华丽悲凉的境界,而胡兰成则是一味无心的欢喜,甚至有些滑头。他从来只是在表层滑动,有文采而无气韵,有风而无骨,没能像张爱玲那样痛彻到心髓。胡写得绝妙处,也有一种高华气象,如其写寻常巷陌、闾阎人家、渔樵灯火、湖山烟岚,“满纸烟霞都成了活泼泼的阳光”,“日行山川的壮丽”,“因为有了物与可喜乐的阳光世界,无端便生出一种没有名目的大志,只是兴兴头头的想要在日月山川里行走。”“那黑瓦则带青灰,是一种可以与阳光游戏的颜色,使人只觉山川闾阎明静。”这种文字里的胡兰成是跌宕自喜的,仿若充饰着莫名其妙的贵气。他仿佛是行走在人世的风景里,但他那刻意凸显的镜花水月般的优雅与高迈显得是那样的可疑与虚无,仿佛生活中只有人情物意之美,只有日月山川荡荡乾坤,他的文字里回避一切真实的痛苦,残酷与荒凉全然不见,民国的纷乱世相也变得充满了喜气。江弱水说《今生今世》的胡兰成,十足像一个“望气者”(柏桦笔下也有《望气的人》),笔下动辄“喜气”、“贵气”、“‘旺气”与“兴发之气”,如刘姥姥之进大观园的满心欢喜,俗而且滥。胡秋原干脆说:“他所玩耍的,不过是在不通之观念与叙述中挦扯诗词中的现成句子嵌入以饰其虚,遂亦以似通非通而炫奇,连起来看皆字不成句,句不成章。”
胡的文字是阴性的,这个“喜闻女人香”的老唐璜每每写得婉媚自怜,不食人间烟火,有股子妖气,怪异。他爱用大词和简略的单字,以期制造一种诗化效果和“望之俨然”的气度,并“着力于经验日常的超验性”(黄锦树语)。他的文字看似琐碎如细锦,充满了日常场景,事实上在最关键的细节处理上,他往往由实入虚,自我超拔而出,将现实的文字意境化为诗意的审美意境,如日月山川、岁月河山、大信贞观、慷慨大志、清扬静好、荡荡乾坤等字汇比比皆是,他将这一切称为“人世的风景”。这个人世的风景是如此的悠远,“彷佛镜头一下子拉长,遂使一时一地的此情此景,给万象与千年一衬,平添出一份深邃与庄严”, “呈现着一种俯瞰的智能”。在虚实之间,仿佛有一种可感而不可言传的东西在,事实上什么也没有,云淡风清,不着痕迹,作者如狐,早已遁迹而去。这事实上已经成为他的一道屏蔽机制,当罪责、负疚等等一切不利于自己的阴暗面到来时,这套屏蔽机制会自动开启。论者黄锦树认为,胡兰成在如此操作下,原该属于自省的向度被外化为一种审美的直觉,一种性高潮式的暂死性狂喜,目的既是为了将自我疏离,从当下超拔而出,居于尘世之上,而成为超越者,视万物为刍狗。“于是人世远远的退去成为风景,于是世界便是他直观的表象。于是爱便是告别。他的亲的另一面便是不仁。情即不情。一切都成了本心的游戏。”
其目的若当真如此,文字好与不好又有何意义?它只是一种保身之道,一条逃遁之途,一种幻觉操作,如此一来,无论生逢如何乱世,身负多少情债,爱恨情仇均可凭一念之转,即当下启悟、当下解脱。在这种“审美大于伦理”的逻辑之下,任你世事如何离乱、朝代如何兴亡,人间诸般悲凉,写来皆可波澜不惊,文意沁凉。“这是一种典型的被供养的、养尊处优、玩弄光景的名士心态。”(黄锦树)
如此看来,胡兰成的文字是既不传统也不现代,既不愤世也不疾俗,既不好侠也不近儒,既没有过剩激情也没有苦闷悲凉,他只是雅,但雅得刻意而又可疑,雅得世故而又怪媚。朱天文说“兰师的文章是这样最最中国本色的文章”,他实在一点也不本色,相反,他倒有一点狡猾,有一点机灵(如他机灵的逃脱),而“机灵之弊也狡”, 也即是马一浮在《论老子流失》中对道家流弊的批判:“他只燕处超然,令汝捉不到他的败阙,不奈他何。以佛语判之,便是有智而无悲,儒者便谓之不仁。”“其病根所在只是外物,他真是个纯客观、太客观的哲学,自己常立在万物之表。”今人初读之下,觉得胡文“惊艳”,实在是汉文字的悲哀。自“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及至毁庙堂、烧典籍的“文化大革命”,正统的“国学”训练已基本断绝了。此一“文明的断裂”一时难以接续,但如古人所言的“礼失求诸野”,“廊庙”不在了,还有一个“民间”,一俟“海晏河清”,它便又活泼泼的活转过来,但绝不是胡兰成般的复活。 胡兰成的最大问题其实不在他的文字如何,文字只是表象,这个人的最大问题是他所持的那一套观点。他的哲学思想驳杂无序,且自以为是,多有可笑处。他自述说:“……又则我既不是出身书香之家,读书又不过是去望了一望大学的门墙,没有资格沾得一点学问的流派,我倒是听听人家的,但是人家不听我的。而我却幸而遭遇了今世纪西洋在物理学上和天文学上的新发见,以及西南亚细亚、埃及、与印度地下考古学上的新发见,我是以婴儿的感知力,不藉甚么方法而直接去学得,我一路听话,跟从冈洁与汤川秀树一直到得那数学与物理学两门学问的源头,于是我舍了他们,独自一人更通过上头而走了出来,我乃提及大自然五大基本法则与再建礼乐之世的革命新案。”他的思想见解总括起来不外是:西洋文明是野蛮文明,是“文明贼”,早已败坏腐朽,只有中国和日本的传统思想才是救世之道。他以易经为原点来统括诸般科学,如马一浮著《论西来学术亦统于六艺》,固执地认为“自然科学可统于《易》”;又以诗礼教化参悟天理人事,其理论根基便是《周礼》的三纲五常之说和《诗经》的温柔敦厚之美。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昔日的南海康圣人,以其乌托邦式的巨著《大同书》,以整个地球为其视域,建构起了一套保皇维新、虚君共和的大同世界,其想象力之丰富,竟梦想在巴西建造另一个中国,因其纬度与中国同也。而胡兰成关于祭政一体的政制想象,与康有为的乌托邦构想好有一比,且更保留了士与三纲五常、天地君亲师这样的传统文化中轴。
胡兰成的这些观点,表现于《山河岁月》、《中国的礼乐风景》等书中最为明显,有些地方颇令人惊艳,如吉光片羽,珠玑满眼,让人似有所得,如:“中国亦没有宗教哲学,连西洋那样的学术亦没有,可是有人情物意之美,有悠悠历史,荡荡版图,而皆生于现前。中国是向来就比西洋的好,现在亦仍比西洋好,将来还要使全世界皆来生在文明里。” “今番世界的劫毁到来时,西洋是全灭,如果不是有中国文明的理论学问来开出新的纪元,日本亦会灭。……没有发明卦爻与礼乐的理论学问的民族背境,是虽有天才亦不能发明创新时代的思想的。方今的革命思想惟中国人才有。”初读之下,还是很能忽悠人的,但细究之,却又不知他的这种自信来自何处。他下结论是基本不讲史据的,他的结论先于材料,凌驾于材料之上,辩无可辩,仿若一个自成系统的妄想症般的封闭结构。在《今日何日兮》、《革命要诗与学问》《闲愁万种》等书中,他提出了一个“大自然的究极五法则”,即自然意志与息法则,阴阳法则,绝对时空与相对时空统一法则,因果性与非因果性统一法则,循环法则。他是将自然物理人文混为一谈,以老子《道德经》、《易经》等传统形上学为根底,再混杂进一些新的物理学知识,如宇宙论、本体论、相对论之类的;这个理论颇具野心,企图形成一个体系用以解释一切。但他的表述实在不够严密,毫无逻辑可言,“随口说说”而已,难免给人以“科普”之讥。其实他连个合格的科普工作者都不够格。这五项法则中,后面四者早已有人说过,只是他的新说法更加荒唐而已。比如相对论,他说“栅内的海水是相对的,栅外的大海之水是绝对时空”,这就有点无知加无聊了。即便是第一点意志与息,似乎也是传统哲学范畴中“气”的翻版。“息”是什么?他说,“大自然的息是‘无’。”胡秋原讥之为“胡扯”,“但我要说,中国‘息’字是‘生’之意。‘与时消息’即‘与时灭生’。”“他连哲学上基本名词之意义都不懂,还要乱谈哲学!”除此之外,他又好像是在谋划一个庞大的革命新案,在为中国的未来、世界的未来、人类的文明规划一个光明的前景,一个礼乐乌托邦。他的诸多言论,动辄从中西文化的比较框架来谈,像是唯美主义的政治哲学,又像是民粹主义的文化招魂,且带有巫魇气。他不同于左派作家的激情热血满怀抱,他没有救赎之心;也不同于五四浪漫主义的自我剖白、自我张扬,他不屑于用情人世间,做不到“有思无恋”;更不同于那些于苦难中冰炭满怀抱的志士仁人,他只是一味的不当真。他的诸般识见所由驳杂,非儒非道,非仙非侠,非官非野,非巫非禅,却又综合了这一切:儒家的亲敬、禅宗的观照、道家的性灵、释家的轮回,再加上一点科普水平的自然科学知识和对人事的温柔与缠绵,混合了这些底色的胡兰成为我们端上来的是一盘什么样的饕餮大餐,已是不言自明。难怪有论者质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当真的吗?是信仰(如一些死硬党言或党徒),还是策略(做为翻身的资本)?以他的聪明,说信仰是非常不可思议的,说是策略似乎就是在彻底的质疑他的人格了。真真假假,是假戏真做?”(黄锦树)
余光中本是对胡兰成的文采颇为欣赏的,但对胡的学说却颇不以为然,读过《山河岁月》后他说:“这种感觉,当作一种爱国情绪来欣赏,也许是动人的,可是当作一种知性的认识来宣扬,则容易误人。”这算是客气的。江弱水说读胡兰成的文章感觉好比饱享美食的同时也吞下了苍蝇:“那佳妙的文字中掺杂了太多极胡涂极混账的观念,与知堂文章两样。”我有同感。
柏桦文中说:“他是人文双修,尤其是人生,没有这个基础何来其文,而文不必与道德混同。说到底,人与文又岂能分别?犹如鱼与水怎能分别?或舞与舞者怎能分别?胡兰成是一个深切懂得此生有涯的诗人,一个分分秒秒都在挽留光景的诗人,一个天生的与其他所有当时的诗人大不同的诗人。”先不说结论如何之荒谬,仅仅读了胡的三分之二本书,就敢下此结论,实在让人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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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河 at 2008-3-08 16:02:19
敢于下结论的不仅是柏桦,胡兰成更有甚之。他自信满满,顾盼自雄,有时让人觉得他自恋得不仅可厌,甚至可憎。在给唐君毅的信中他说:“《今生今世》一书,不堪入有学问者之目,惟众人之无学问 而但识字者读之偶有喜爱,这就可以了。虽然,此书终当不朽。”在《遂志赋》中的一段话更是夸张得有点不靠谱:“……倘使今时没有我来阐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与礼乐之学,恐将再过五百年乃至千年尚无人来做这个。孔子之后有孟子,此后二千年来无人能及,而惟国父孙先生提出知难行易说,三民主义与建国大纲与他的革命。孙先生死后于今五十余年,文化界人连没有能力去懂得。”他对自己的评价之高令人匪夷所思。这难免让人心生疑问:“他是当真的?”他的确是当真的,只是这种奇怪的自信有点让人纳闷。
胡兰成的才情是有的,也颇有些自我期许,但他所受的教育实在有限,严格的学术训练更是缺乏。他自述说:“……我的读书不用辞典,不靠解释,如婴儿学语,乃是无师而悟。我读当代的书有我的单纯,《礼记》里太庙俎豆用醴酒,乐器用简单的琴弦,我的学问的体质原来也是如此的。”正是因为他的学问是“以婴儿的感知力,不藉什么方法 而直接去学得”的,所以才导致“我倒是听听人家的, 但是人家不听我的”。
与很多五四时期的文化人物相比,胡兰成的求学经历实在不算堂皇。1906年,胡兰成生于浙江嵊县乡下,七兄弟中排行第六,自幼生活窘迫,其父为一收购茶叶的小生意人,为人胡涂,“笔下文理清顺,偶弄管弦”。母亲贫穷安分,颇有担当。他在乡村接受传统的私塾教育,十三岁时考过芝山小学,后来念绍兴第五师范高小。十四岁时,高小毕业,进入绍兴第五中学,只读一学期,因学生风潮回到胡村。十五岁时,跟表哥吴雪帆进杭州蕙兰中学,在蕙兰中学读到四年级,因编辑校刊得罪校务主任方同源,被学校开除。二十岁,父亲去世,胡娶玉凤为妻,婚后在胡村小学教书。二十一岁到杭州邮政局当邮务生, 三个月后被开除。当年九月,进燕京大学副校长室抄写文书一年,并旁听燕大课程,见到周作人、陈垣、郭云观、梅兰芳、卿汝楫等。燕大期间,偶去旁转课程,他自己说“只是去望了望大学的门墙,没有资格沾得一点学问的流派”倒是实话。一年后便回乡赋闲,正式的求学经历到此为止。有论者认为,胡兰成的种种令人生憎生厌处,正反映出他这个自学成才者的扭曲心态:“他完全搞不清各种思想之间的主流与边缘之别,只是庄户人家的一个聪明后生,用了功,出来闯天下。其异于常人的性格中,得之于民间的,是江湖气;得之于史上的,是名士气;两者合而成为胡氏特有的策士气。他的心态,是根本不入20世纪的典型的幕客心态,近于战国纵横之士,是谈不上什么气节的。”
胡兰成对于做学问,注重“具体的方面的亲切体验”,注重当下直观,直见性命,尤为排斥抽象的论证和逻辑思辨。他曾与当时任教于香港新亚书院的学院派领袖唐君毅书信往还,两人多有交锋。对于学术的繁难之说,唐君毅认为“极简易者未尝不建基于至繁难”,“人有大慧,亦可一见至简即更不生疑,然此只可以自悟,不可立论以教人”,“立论教人则不能不经历曲折,尽其繁杂,于是乃有学术”。胡对于学院一派学问颇不以为然,他倒从张爱玲处顿悟出另一套方法:“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体系这样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词术语禁制住,有钱有势我不怕,但对公定的学术界权威我胆怯。”如此一来,严密的文章体系被他摒弃,繁难的逻辑论证亦不再重要,他开始主张直见性命,主张诗性感应,“可比京戏,我是上戏台上演唱的,而新亚教学生得实在背后化妆,背台词,分派生旦净丑等。角色,到底亦不曾到得前台演唱。……我以为说圣贤之学不如说学圣贤,稍稍从学问解散如何呢?”他这一解散,便彻底没了骨架,没了逻辑,也没了规范,犹如昔日之清谈者与禅宗之徒,虽刊落枝叶而归于简易,但到底是一种当下的抽搐或顿悟。唐君毅认为,你见解虽高,但也要让人知道,即使在最低限度上,“让原该属于不可说的成为可说的”,这是一种去魅;而胡兰成的路径则相反,他采取的是自我神秘化,并在此基础上成为超脱者。唐君毅是一味的苦磨,胡兰成则是一味的洒脱。与其说他是个哲学家,不如说他是个才子。“这正是胡兰成超越世间法则的机密,也是他高明的自我辩护术的枢纽。相对于胡兰成当下审美抽搐的启示时间(闲),唐君毅之教的选择的时间性则是连续的世俗时间,渐教的苦磨(忙)。”(黄锦树)
即如“格物”一说,《大学》里言“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唐君毅是“以亲敬心格物也”,“此处正须以菩萨心肠,金刚手腕,自树学问之规模,自严学术之阵地,方可望有以立于今之世,以继绝学于当今。”胡氏格物,几乎无事不格,“弟以为文明首在于格物。格物之义,似甚难说明,然若以获物与制物喻之,则可明白矣。最低的阶级是获物,例如禽鱼鸟兽的捕获或采获食物。及至人类,则由获物而进于制物,制作器物而用之的制物。自石器时代人的始知发明火与制造工具,乃至今天的能制作人工卫星,虽程度相去甚远了,但皆不出于制物的阶段。一切逻辑、方法论等等,亦皆只是属于制物的领域。而最高的阶段则是格物,与物相亲相忘。如此,俎豆乃可以为礼,钟鼓乃可为乐。格物非以制物的方法所可求得者,是故,获物是禽兽的阶段,制物才是人类的阶段,但亦未即跳出无明。格物才是文明。是故西洋的哲学与孔孟的圣贤之学本质上不可同日而语。西洋的宗教是其制格的游离脱幅,而未能到得格物。”“王阳明格物,格亭前的竹子,我今却是格忧患。”在他这一格之下,西洋的一切自是黯淡没有前程,因其不黯格物之道;胡氏格物,乃是直见性命的感发式心灵触动,“万事皆可作审美式观照”,一拍脑门,顿时成悟,周遭之“物”在此一“格”之下,可以“恩怨相忘与利害相忘”。如他在杭州读书时,曾借住斯家,“其后大约过了半年,,我又出来杭州,仍住在斯家为客,这路费也只有我的厚脸皮,可是来得个自然,斯伯母亦毫无芥蒂,相敬重如故。梁元帝采莲赋:‘畏倾船而谊笑,恐沾裳而敛裙’。原来人世邪正可以如花叶相忘,我做了坏事,亦不必向人谢罪,亦不必自己悔恨,虽然惭愧,也不过像采莲船的倾侧摇荡罢了。”他这一拍脑门,转得也着实叫快,悔恨、负疚、感恩之类的沉重的话题已转而为“倾侧摇荡”的超拔与美感了。他格物的方式虽则优雅,但本质上却是不仁的,与儒家的亲敬观相去甚远。他不仅仅是拿来格“忧患”,还用来格“人”,格“是非”,“马一浮诗:‘天下虽干戈,吾心仍礼乐’。我写《今世今世》,虽乱世的人与物亦如在仙境佛地,此是格物的真本领。我不以他人的批评来高低我的书的地位,倒是他对我的书的批评如何而看出他这人的程度与真实道德。”有如此开脱顿悟的本事,也就不难理解这个登徒子对待女人的态度了,更不难理解这个小汉奸几无愧疚之心了。
对于胡的书,除他自己外,叫好者实在寥寥。胡说,《山河岁月》一书,“牟宗三、唐君毅皆喜欢,并介绍给自己的学生。”他还说钱穆讲学时被坍塌的天花板压伤了,读了《山河岁月》,“觉得我们的民族尚如此有希望,毛病都为之好”云云。有一次,钱穆到日本,胡与之见面,提及《山河岁月》,钱只是说:“你的书我内人在读。”此外不再提及。读完《今生今世》,唐君毅开他的玩笑:“不知者读之,只是羡慕你老婆多。”胡也心有戚戚焉,“世俗之人,但能读之不生厌倦,此即其中必有知之者了。”然则心又“怅然”,“觉今时解人寥寥”。他有一幅字,书曰:“平生知己乃在敌人与妇人。”乃夫子自道。

才子风流向来被传为佳话,但到胡兰成这里却让人觉得恶心,亦舒说胡兰成“下作”、“不上路”、“完全是老而不死是为贼”,不无道理。胡氏自言,他是个“不宜家室”的人。“世上人家惟是深稳,但是亦是要有像霍去病樊梨花林黛玉这样不宜家室,看来像离经叛道的人,才深稳里还有风光泼辣。”有了这种认识,四处留情、“永结无情契”自是题中应有之义。先是在杭州读书时,住同学斯家一年,对人家十六岁的小妹雅珊起了坏心思,直到斯少爷写信来要他离开,他“只觉得自己真是不好”,但旋即又“别有豁然”。后来娶了玉凤,他也知道一夫一妇本是人伦之正,但依然“无心发花花满枝”,在南京与张爱玲,在武汉办报时与护士小周,在温州逃亡时与范秀美和后来的一枝、佘爱珍、应小姐,一路走来一路情。胡氏对其庶母亦是自小留恋,其妻玉凤病重,他到庶母家里借药钱,先是遭回绝,胡兰成竟“赌气与撒娇的”掉头便走,想了半日,又不以为意的回转来一住三日,像个无事人,直到家人来报玉凤死讯,方才拿了钱去买棺木。胡兰成是浪子本色,对女人是绝少留恋与牵挂的,连鳄鱼的眼泪都少有。在温州,他给张爱玲写信,信中说“邻妇有时来我灯下坐语”,他根本就不屑于隐瞒,一则他一生猎艳无数,受挫极少,每每“奢侈成了习惯”;再则,他有浪子情怀,即使失去了女人,亦“如花开水流两无情,我这相思只是志气不坠”,重新回到天地之初,“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像个无事人了。更要紧的是,他那一套格物的本事,他那一套自我升华的本事,使他对人对事愈发冷静无心起来。他将格物化为审美的绝技和逃遁术,将自己从容地从现实里抽拔而出,自以为摆脱了人世的诸般牵拌,“当下解脱”。他对女人,亦是格物,如此一来,女人便只是一个隐喻或象征,“成了可感觉而超感觉的物”。于是用情只是一时,爱与不爱都成当然,并且仅让它停留于审美的表象,自我超脱起来易如反掌,悔改亦只是一瞬间,“不知如何,当下就又洒然”了。张爱玲千里迢迢前往温州探视,当知悉自己的男人到处留情后,终于看清了浪子本色,临行涕泣伫立船舷久之,吐出“我将只是萎谢了”的伤心之言,其实是绝望了。而胡兰成对此的反应不过是“我与爱玲一起,从来是在仙境,不可以有哀愁。” 刻意经营出一种超脱世俗、不滞于物的洒脱形象,而把张爱玲变成他的被格之物,爱与哀愁已然与己无涉,还颇有些洋洋自得。其实无论怎样的洒脱,怎样的狡狯,到底还是一个无情,还是一个不仁、不义、不敬、不亲。
这样一个机关算尽、搬弄聪明、不敢负责的人,你说他“人文双修”,难道不觉得牵强?这样一个把祖国的日月山河描述得如此美妙入神的人,最终却背叛了自己的国家,爱国却爱到了反面,还要为人世制礼乐,难道不觉得好笑?这样一个将每桩感情都搞得轰轰烈烈、如临水照花人般亲诣的才子,最终不过是个最无情的浪子,难道仅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之类的“顿悟”就能开脱?这个浪荡子自以为参透了宇宙人生,最终却在真实的生活中一败涂地;自以为优雅通透,最终却是不仁,披着温柔才子的面纱在现实生活荒缪地杀戮和伤人。

看过胡兰成,再来读柏桦的文章,其鄙陋之处已历历在目。说什么“他从不为悲苦所扰,要么化苦为美,要么就享受有限的人生,即便遇到大祸大难,他也持以温润从容的态度。”说什么“但陡地一着妙手回春,翻转过来,以举重若轻之口气下大慨叹,慨叹之大,动辄盛世江山,有气派,又笃定,而且还十分落实熨贴。”说什么“这一写法换一般文人来写必无气无息,只能滥调,但胡兰成就用得飘逸踏实,婉转顺手。真是文如其人,一看便知这世间只有他一人懂得生命流逝的秘密气息。”还说什么“杨键与胡兰成是相通的,二人都不扭捏造作,更不会用翻译体去折磨汉语。”其实都是摸象之言,也是一拍脑门的顿悟式论文。他是不为悲苦所扰,因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是感慨下得大,因为他以此作金蝉脱壳之计;他是文如其人,但肯定不止他一人懂得生命流逝的秘密气息;他是不会用翻译体去折磨汉语,但他会用别的方式去折磨汉语;说他是“一个空前绝后的人物”,只能说柏老师阅人少矣;说他是“中国民间之美”,其实他只是个浪荡子,是情非情,儒家谓之“不仁”。
另外谈杨键的文字,结论亦是下得大胆而惊人。说杨的诗“在和平之中注入道德、良心和责任担当的强力”,与屈子、杜子美、龚定庵、吴梅村好有一比,如此比附实在是精神错乱;说他扛起了“二十世纪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一切苦难”,口气之大实在惊人;说《暮晚》是“一部当代杰出的汉语诗歌总集”,我只知道能担当“诗歌总集”者惟《诗经》而已;说“我当场就坚信,他所呈现的美一定是诗人的一个标本”,那时节,杨诗人年仅23岁……
柏桦是我尊敬的汉语诗人,我实在不想冒犯他,只是恰巧刚读过胡兰成,有些想法过于强烈,因此形诸笔端,多有得罪。我知道柏老师已是驻校作家,大学教授,要完成些科研任务,随手为文,未及深思,也是有的。只是以柏老师之水准、之品位、之声誉,似不好随意拼贴为文,更不好犯“夸人没边”之时下大弊。

2006年1月
柏桦 at 2008-3-08 20:08:39
我早已读过,虽判断与我相别,但就文章来说还是有功力的,只可惜其文学敏感稍逊,思路正统了一点,缺了些别才别趣。对胡的认识见人见智,然而我还是要说一点,也就是一家之言吧:胡是一块试金石,可测出一个人的文学品位与水准,尤其可测出一个人文学上常新的爆发力。
楼河 at 2008-3-08 20:37:11
老胡已矣,可以请小杨来看看哪个学生有慧根。

不过柏老师的爱下判断,倒也和当年的热血诗歌一样,易犯激动。
柏桦 at 2008-3-08 20:47:22
,有些道理,这句引我思考。
三句半 at 2008-3-09 14:08:02
这句貌似有些“红学”/“金学”的味道 ------
胡是一块试金石,可测出一个人的文学品位与水准,尤其可测出一个人文学上常新的爆发力。

那啥吧,听说兵不厌诈,食不厌精,兴许这奏四(就是)艺术。
阿波 at 2008-3-12 02:10:19
“妄言”是诗。
只是这个“妄”可以其他也可以清彻明净得象暗夜落下的雪,树,街道。

我总觉得柏桦用文替代了诗。
可能写诗很困难,文字落下就落下了。
天乐 at 2008-3-12 18:21:00
朵渔这篇文章可以说是超级拼凑,超级引用,穿针引线的裁缝技术,非常符合"死读书人"接受道理的路子,多读书的好,在这里没体现出来...胡的文字之美.那是太出色了..随时可另撰文附上

同意柏桦的观点...在这里遇到他--我喜欢的诗人,太愉快的一件事.
yanzi at 2008-3-12 21:25:15
"胡是一块试金石,可测出一个人的文学品位与水准,尤其可测出一个人文学上常新的爆发力。"

胡兰成可以说是一个文学败类.文采有一点,绝对不精深.语言功夫有一点,但绝对不大美.如果一个汉奸都能"扛起了“二十世纪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一切苦难”"这简直是对中国人和中国文人的侮辱.

柏桦老师如此推崇胡,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赞成朵渔的文章.顶~
柏桦 at 2008-3-13 07:12:49
你所引扛起苦难一句不是胡是杨键,读朵渔文章时须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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