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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萧开愚《生日》,请读者读了诗歌再看评论

楼河 发表于: 2008-2-19 20:35 来源: 今天

细读萧开愚《生日》


星期一上班,同事即给我拿来一张包裹单,看看,果然是东东给我寄来的萧开愚自选集《此时此地》。在我到目前为止的写诗生涯里,我从不忌讳向别的诗人学习,并珍藏这点还算可爱的习气。至今,我的诗歌楷模也算数不胜数了。萧开愚是我最近的老师。

在买这本《此时此地》之前,萧开愚的诗歌只零散读过,它们少数分布在“灵石岛”、“小杂志”、“新诗评论”、“剃须刀”和“南都周刊”,每次读到的都不多,算是稀有。我有个毛病,每次买了谁的诗集,对作者的推崇就要多少打个折扣,多多、孟浪是这样,柏桦也是这样,似乎我以为,他们写诗就是在不断消费自己有效的资源,直到把新诗也写旧了,所以我宁愿少量地读到他们的作品。这两天我有空都在翻阅《此时此地》,甚好,它仍给我带来激动和惊讶,并给我予写诗的冲动。我爱向人分享这种喜悦,这或者是一点点宝贵的天真。

读萧开愚的诗歌,感觉他总是把激烈的句子写得十分冷淡,充满了嘲讽的味道。胡续东则说了一个很“萧开愚”的形容:仄逼处有狂风状。——胡续东的说法应该是指萧开愚诗歌的外貌,是在有限的空间里用狂风般的大力道,是在巨大的静和动之间维系或变幻。

言归正传,来说这首《生日》。

诗歌说:“曾几何时,我嘲笑那电风扇般抗电的人”,电风扇被电驱动得打转也摇头,在这里以一个“抗”字作为两者关系的表述,是正说,也是反说。这样使用已让人惊奇,而用此形象来形容人,更是不凡。这样的形容似乎表明了此人的矛盾与尴尬的处境。然后,这矛盾却有彼此依存的现实。又,“电风扇抗电”有宿命的抗争意味,是西西弗斯意象的另一种表达,但多了一层幽默——他有拨浪鼓的趣味。

“他给下午的访客道歉,说要闭门捉神偷儿。”“下午的访客”是谁,或是什么?暂时不知晓;或者此访客即登门为其祝贺生日的友人,如此解,则下午的时间安排,正合于生日庆祝的预备时间。然而,既然他“说要闭门捉神偷儿”,那么是他下了逐客令,更有可能是闭门谢客,独处去自尝孤独。“神偷儿”可能是借口,联系诗题《生日》,则又可能是指时光。朱自清在《匆匆》里描述了这一“神偷儿”。行到下一行,此“神偷儿”可能被赋予了形象——“他拉下窗帘,关了灯,灭掉他的可憎的影子。”在略带沮丧的腔调里,使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设想,此“神偷儿”因此有了“可憎的影子”一外衣。而这影子也是“他”自身与时光的双重痕迹。因此,在“他”与“神偷儿”之间,获得了一个“电风扇般抗电”的比喻。到此,“我嘲笑”的,正是我本身。

带着这自嘲,去到下一节。“而今我一身唐突,在男男女女和花草跟前均觉不配。”“一身唐突”因此“不配”,这都表达了一种尴尬的景象。“唐突”有突然冒昧的意思,表明“而今”截断了过去的行踪,从某一情境跃入了另一情境;在男男女女中我的不配乃是一种不合群,是自觉的孤独;在花草前的不配是在时光中渐渐失去了曾激动的青春,两者皆有“不合时宜”之义。这样解读,便把看似难懂的句子简单化了,或许开愚的诗歌正是这样,因其直截的方式,而脱离了我们惯例的诗歌思维。新意,在此简单中,也在此直截之中。

“音乐如朽,雷刮耳边风,早晨的笑话和四十年前的/某美女,再也想不起来。政治的弦越绷越紧。”音乐,美的,甜的,“音乐如朽”,表明“我”对于美与甜的兴趣正在减弱,甚至变得处变不惊——“雷刮耳边风”。“雷”,或惊雷,或春雷,皆已不能令其震惊。在这里,“雷”借一“刮”字而有了“风”的形态,但又不失其本身“声音”的性质——“耳边”是也。此地也许还可以更过度地阐释一下:“雷”借“风”的形态而有了流动的性质,正与“音乐”的流动性相合。流逝也!因此,“早晨的笑话”仿佛成了“四十年前的某美女”,难以寻觅。又,此“欢乐”不论远近,尽消逝矣。这是苍老的自况,对欢乐、欲望与美的追求突然无足轻重;而对于时间的触觉,也开始变得麻木含糊。“政治的弦越绷越紧”,政治在我看来是一种关系哲学,此句我的理解是,因为经历的人事越来越多,处于其中的关系便越来越深,所以“弦越绷越紧”。此处,也便有了逃脱这“紧绷”之意图。

因此决定走出屋外,约见友人:“试一试电话,就忙音是熟悉的。”电话约等于一次访问,忙音如果不是一种拒绝便是一种多余。电话访问旧雨新知,才知自己已被搁置一旁,成了闲人。因此“试一试上帝”成了生日中的一次突发的想法,这似乎是对岁月的渐次接受。“他在练万仞功戒烟”——连上帝也是忙碌的,更显自身处境之多余。此处的“戒烟”有朋友指出或是对沃尔科特之诗句的一个互文:“上帝坐在高处吸烟,上帝他沉默无言。”信也!那么此处,“万仞功”有对“高处”之崇高形象的瓦解,犹如“吸烟”对“高处”的瓦解一样。连遭冷遇,由此去寻找与陌生人的对答,希望获得求解,借于确认自身的存在甚或意义:“试一试湖边的钓鱼人,他被波浪搅得神思恍惚,说鱼是电算盘”,陌生人也有专注之处,再一次面临被拒绝的处境。而此“钓鱼人”也面临了与“我”的同等处境——“被波浪搅得神思恍惚”。这里有一个“电算盘”的自造意象,初看很突兀,细看越来越贴切。此算盘一定是拨打中的算盘,因此才有鱼的跳跃之形象。而算盘通电,因此湖水发光,正贴切于夕阳下垂钓的波光粼粼。极妙!

在第一节,是“我”拒绝了访客,甚至谢绝了生日的惯例庆贺;但生日又带来了“我”对时间的紧迫感受,由次开始追问时间甚或生日的意义部分。通过第二节对时光释义的过度,第三节正是一次追问,然此追问屡次显得无稽,我频遭“旧友”、“上帝”、“陌生人”的拒绝。沉闷沮丧的处境跃然于纸——

“得吞一杯酒。”——酒是生日宴中的部分,甚至构成生日的一次祝贺仪式,而这里却有灰心的感叹,似乎为解愁解闷之酒。“得请一伙粗汉来煞风景。得撒臭。”既然生日的风景已变得沉寂,因此粗汉的煞风景才显得了活泼的必要,因之有了新鲜的生命力。因为酒精已不能完全治疗这沉寂,还需“粗汉”,还需“撒臭”,以狂放来对症腐朽。

“想起来了:被忽来的节日裹进一棵巨草,鸡蛋里的纳粹,/捏掌着幸福,而街巷是按摩师的千手。”诗歌到此处视角突然换了,犹如这突然的“想起来了”。“生日”之与“节日”悄然替换,并被裹进了“一棵巨草”,似乎是突然进入了对童年生日风俗的回忆。“鸡蛋”,生日礼仪中的道具;“鸡蛋里的纳粹”,此礼仪中的野心——祝祷。“纳粹”,粗暴的,极端的,因此也是纯粹的,充满了愿望的——“捏掌着幸福”。“而街巷是按摩师的千手”,我把它看作是童年生日时的一次场景描绘。这一节承上启下,诗歌到此开始清扫灰心——因为对时间意义的追问也显得毫无必要,不如享受一次朴素的生日典礼,还原至单纯的境地——

“被窝更是一册乌云的编年史”,被窝,温暖的;乌云,冷淡的。如承接上句,则此句意在描绘在被窝中度过一次生日的情形。这一次如此度过的生日突然连接到了过去曾许多次这样懒散的庆生,“编年史”也。“感谢德国的冷冻夏天,今天注定贴墙”,因为冷冻,所以倦缩着度过,贴墙而卧。“一年一回逮着这意外”——生日打断了日常的进度,饮酒、被窝贴墙而过,所以是意外的。“眉毛弯铁的秀。”眉毛弯下,犹如水滴石穿,是光阴使然;“铁”,坚硬的,然而也被弯下。这是对时光流逝(神偷儿)已然的接受和承认。“旧纸袋里尽是愁山怨水”,这“愁山怨水”和“旧纸袋”也充满了自嘲,是对自己一生中曾敝帚自珍的事物予以意义的消解。因此“何不下楼扔废?”——指旧纸袋;“何不拆床?”——这生日的小小庆祝也免了。

我曾发表小感,说萧开愚诗歌在意象取用上似禅僧对答。如何是禅僧对答?一曰直指人心,一曰不囿于常态。实际上,此方式也是一种观照事物的态度,于前者来说,是直接进入本质核心地带,省去了枝蔓的攀缘和歧路的探索——逻辑的演绎;于后者,是反常规,相对于常态是变态。须知,日常语言的运用是会造成一种习惯的,诗歌写作中的一些流行写法便也是如此依照语言惯性的滑行,有此习惯性的常态,才有反习惯性变态的惊讶。所以,前者多指诗歌的内里,后者关涉诗歌之形式。在《生日》中怎样做如此的解读,而不至于陷入过度阐释的境地?似乎可以诸如此类地解释:

其一,自觉置于自我身外的态度。说置于自我的身外,而不说置身事外,是因为我想说此生日之事是“我”的生日,而非他人。如此,置于事外更显出了一分冷静,自我于是成为一个可待观望的他者,在主观中获得了旁观的视角。
其二,意义的消解。意义是什么?我们说人生的意义,然而人生也是由各个元素相聚构成,因此意义乃是一种时间积累而出的共识,依赖各种象征、风俗或仪式去呈现。在《生日》诗中,对生日的追问被替换为对特定时光的追问,却在对生日意义的消解中还原,“落花流水总无情”淡然至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其三,偶然的直观的形象。在诗歌中,作者以“电风扇般抗电的人”来形容西西弗斯式的人物,是以形象显现隐喻。“今天注定贴墙”则是倦缩的形容。倦缩本身是一种形象,然而是被概括出来的形象,是分类出来的形象,它的展开,便是偶然性的直观的情形——“贴墙”(时间限定为“今天”——偶然的)。


生日

曾几何时,我嘲笑那电风扇般抗电的人,
他给下午的访客道歉,说要闭门捉神偷儿。
他拉下窗帘,关了灯,灭掉他的可憎的影子。

而今我一身唐突,在男男女女和花草跟前均觉不配。
音乐如朽,雷刮耳边风,早晨的笑话和四十年前的
某美女,再也想不起来。政治的弦越绷越紧。

试一试电话,就忙音是熟悉的。试一试上帝,
他在练万仞功戒烟。试一试湖边的钓鱼人,
他被波浪搅得神思恍惚,说鱼是电算盘。

得吞一杯酒。得请一伙粗汉来煞风景。得撒臭。
想起来了:被忽来的节日裹进一棵巨草,鸡蛋里的纳粹,
捏掌着幸福,而街巷是按摩师的千手。

被窝更是一册乌云的编年史。感谢德国的冷冻夏天。
今天注定贴墙。一年一回逮着这意外。眉毛弯铁的秀。
旧纸袋里尽是愁山怨水。何不下楼扔废?何不拆床?

[size=10.5pt]2002.7.15
[size=10.5pt]于修平根

[ 本帖最后由 楼河 于 2008-2-20 19:43 编辑 ]

最新回复

李丑牛 at 2008-2-19 20:47:45
对这一首,看来楼主读得比我细致多了。萧开愚的诗我读过不少,多数都很喜欢。
小杨柳 at 2008-2-20 14:01:47
呵呵,楼兄读出读细微处,读得很仔细。但我觉得缺少了一个整体性的组合,分散了读完也需要重新组装。呵呵,问好楼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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