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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末

北岛 发表于: 2008-1-31 16:11 来源: 今天






鄭某﹐大款也﹐外號“芥末”。他進美國賭場登記﹐問他叫什麼﹐他搖搖頭—不懂﹐人家順手給他取個英文名字吉姆(Jim)﹐他再音譯成一種頗有個性的佐料。“這名字不賴﹐”他跟我說﹐“芥末。”


我和芥末走到一起來了﹐冥冥中必有上帝的安排。要說我倆在生活上完全沒有共同點﹕他做生意﹐我寫字﹔他揮金如土﹐我兩袖清風﹔他佔山為王﹐我滿世界奔走﹔他是光榮離職的警官﹐我嘛﹐整個一個在逃犯。誰承想四年前﹐我們同時搬進這個美國地圖上很難找到的小鎮。


芥末東北人﹐個不高﹐瘦﹐寸頭﹐一對招風耳挺喜慶。他生長在山東膠東半島的小村子裡﹐八歲那年跟爺爺去東北找當林業工人的父親。那童年的貧困刻骨銘心﹐按他的話來講﹕“我十五歲以前沒穿過線褲。”初中畢業後留在林場﹐開大卡車﹐在林區小火車燒鍋爐。給他評工評成二級﹐少拿五塊錢﹐開始鬧情緒。那天早起上班﹐他說他病了﹐師傅不滿地搖着頭﹐拿他沒轍﹐只好讓副司機燒鍋爐。他躺在火車頭和煤車之間的平檯上睡着了。小火車在過橋時突然出軌﹐車上的圓木衝向火車頭﹐把兩位師傅活活頂死。他小子命大﹐從夢中直接掉進結冰的河上。爬起來﹐一瘸一枴﹐跑了四十里路去報信﹐到了場部才發現右胳膊摔斷了。


後來當兵﹐父親給連長打了個大立櫃﹐換來為首長開車的美差。他在林場拉圓木拉慣了﹐可得小心着點兒﹐別顛壞了首長。七十年代末﹐他考上政法學校﹐畢業後進了公安局﹐成了跟蹤和竊聽專家。這可是門真本事﹐要不怎麼能跟上七十二變的時代呢。說來也巧了﹐按大陸的術語﹐我們倆應算作“專業對口”﹐他竊聽的對象正是我們這號人﹐我的言論能讓他昇官提薪。直到今日那對招風耳仍像雷達一樣迅速轉動﹐可惜這個小鎮太安靜了﹐他的職業本能正在退化。


他對數字過目不忘﹐車一過﹐他準能記住車牌號碼。但他堅決不學英文﹐遇事手一比劃﹐再蹦幾個英文單詞。去年他跟我去買輛舊車﹐人家開價五千﹐芥末心急手快﹐伸出四個指頭﹐嘴也還跟得上﹕“Four dollar﹗”愣把車價還成四塊美元。那賣車的墨西哥人差點兒氣瘋了。


英文不靈﹐總會有點兒小麻煩。有一回去自動提款機取錢﹐他麻利地刷卡﹐嘀嘀嘀﹐輸進兩百美元的數目﹐沒想到竟吐出一堆郵票﹐原來是檯售郵票機。芥末不愛寫信﹐這兩百美元的郵票夠他用一輩子了。


要說芥末不會英文也不對﹐凡賭場用語﹐從錢數到紙牌的顏色等級組合以及比賽規則﹐他全都門清。他的手勢特別豐富﹕沮喪﹑躊躇﹑憤怒﹑咒罵﹐老美都懂﹐特別是凱旋時啪地一拍桌子﹐讓輸家心驚肉跳。芥末有一陣天天去賭場上班。附近的印第安人保留地開有賭場﹐我跟芥末去過一趟。一進門﹐不少人都跟他打招呼﹐芥末挺胸收肚﹐笑咪咪地揮手致意。發牌的更是對他畢恭畢敬。他在賭場有自己的賬號﹐吃喝免費。他有一種大家風范﹐輸點兒錢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見他揮手之間輸了八百塊﹐於是諄諄教導我說﹕“賭博其實跟做生意是一碼事﹐敢輸才能贏錢。”


去年開春﹐他在印第安賭場贏了五百﹐加上兜裡原來揣的七百﹐回到我們小鎮﹐欲罷不能﹐過家門而不入﹐租了輛車﹐直奔一百多英里外的雷諾(Reno)—美國第三大賭城。沿途多是山路﹐趕上下雪﹐必須要加防滑鏈。這是美國法律。他一聽六十美元﹐立馬退貨﹐對那工人說﹕“No!”拍拍自己的胸脯﹐伸出大拇指﹐這意思很簡單﹕老子車開得棒﹐用不着這玩意兒。人家如數把錢退給他。可沒開出多遠﹐一輛警車呼嘯而來。警察可不管他怎麼比劃﹐刷﹐一張八十美元的罰單﹐還用步話機召來一輛吊車。那司機熟練地運用大鉤子和鋼纜﹐連車帶人吊起﹐再綁在吊車平臺上。芥末來美國還從來沒這麼風光過﹐高高在上﹐視野開闊﹐前有警車開道﹐後有司機護駕﹐真有點兒國家元首的架式。可惜吊車沒開多遠﹐在一家商店門口停下﹐除了吊車費﹐還得照樣花錢買防滑鏈﹐外加安裝費。到了雷諾﹐又花錢找人拆下那倒霉的玩意兒。還沒進賭場﹐裡外裡已經被宰了兩百多。蒼天在上﹐眼見着芥末走背字﹐沒過多久全部輸光﹐只剩下九塊錢。出門再去裝防滑鏈吧﹐不夠。他用手指頭戳着皺巴巴的紙幣﹐拍拍口袋﹐一攤手。人家在賭城幹活﹐什麼樣人沒見過﹐得﹐好歹幫他裝上了。可這九塊錢的安裝有問題﹐回租車公司一查﹐防滑鏈把漆皮打壞了。沒買保險﹖賠。沒現金﹖好辦。女職員押着他去銀行提款。可這還沒完﹐五百美元不夠﹐又寄來一千二的修車費。更倒霉的是﹐芥末從此上了這家公司的黑名單﹐永世不得翻身。


自九七年夏天﹐我跟芥末常在一起﹐交流賭博經驗。沒想到他居然還喜歡詩﹐要去我的一本詩集。有時他抽不冷子背出我的詩句﹐嚇得我一機靈﹐以為我那隱秘的聲音是被他竊聽到的。眼看着前警察和現行反革命找到了精神共鳴。


正寫到這兒﹐電話鈴響﹐是芥末。我們有半年多沒聯係了﹐聽說他在國內做生意做砸了。這邊既要養家糊口﹐為了辦綠卡﹐還得繳足美國的苛捐雜稅。於是兩口子雙雙去餐館打工。我約他過來聊聊﹐說到就到。他手上有刀傷﹐裹着膠布﹐再卷起袖子﹐胳膊上滿是燎泡的痕跡。人倒是比以前精神了。他在餐館什麼都干﹐洗碗﹑炸鍋﹑紅白案﹐有時還掌掌勺﹐每天干十二個鐘頭﹐能吃能喝﹐倒頭就着。


中午我請他到市中心的一家中國館子吃便飯。他是幹一行愛一行。進了餐飲業﹐他對諸如點什麼菜乾淨﹐烹調程序以及什麼樣餐館賺錢全都門清。來美國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沒辦法﹐如今老婆孩子都不願意回去了。說到將來﹐他準備打工攢錢﹐自己盤下個餐館﹐東山再起。


“搞政治的是流氓﹐做生意的是強盜……除了走私毒品﹐我他媽什麼壞事沒干過﹐什麼人沒見過﹖走到這一步﹐我才知道好好過日子最重要。”說到這兒﹐他眼圈紅了﹐把頭轉向窗口﹐外面正在施工﹐窗戶蒙着綠色帆布。


他告訴我﹐他金盆洗手不賭了。有時半夜開車帶餐館的黑工們去賭場﹐每人收五塊錢汽油費﹐他躺在車裡睡大覺。偶爾跟着進去看看﹐支支招。贏了﹐問他是否會賭﹐他搖搖頭頭走開。


“一個被國家辭退的人/穿過昏熱的午睡/來到海灘﹐潛入水底”﹐他突然背起我的詩﹐嘆了口氣﹐說﹐“我十五歲以前沒穿過線褲﹐我怕誰﹖”



我在外晃蕩了一年多﹐前不久又搬回原來住的小鎮。給芥末打電話﹐他應聲而至。這兩年﹐他的生活又有了戲劇性的變化。看來在非虛構的寫作中﹐作者要想跟上主人公的步伐﹐並非易事。


他明顯見老了﹐平添了不少白髮。說到激動處﹐小眼睛眨巴眨巴的﹐飽含淚水。他信主了﹐禮拜五晚上跟教友一起查經﹐談天說地﹔禮拜天去教堂﹐扯著嗓子高唱讚美詩。


自從九五年搬到美國﹐他在國內的生意一厥不振。九七年“偉哥”問世﹐他深知這革命性藥物對振興中華的重大意義。於是跟朋友借了錢﹐藏著揶著﹐把“偉哥”帶回中國﹐救苦難同胞於水深火熱之中。“當然﹐”他抿嘴一笑﹐“也順便掙點兒小錢。”


九八年秋﹐他斂了斂手頭的銀兩和“偉哥”帶來的利潤﹐又向親友舉債跟銀行貸款﹐重振旗鼓。這可是最後一錘子買賣﹐成敗在此一舉。成了﹐他就回美國跟老婆好好過日子去了。他積幾十年鬥爭之經驗﹐決定最後下把大注—自己開賭場﹐要說這恐怕是所有賭徒的最大理想了。


他帶著人馬浩浩蕩蕩開進山東煙臺地區某縣﹐先跟當地地頭蛇和公安串通好﹐又從澳門賭場請來阿田發牌。阿田一番表演﹐他才明白自己錢財的去處。“全他媽的是假的﹐”他對我說。阿田告訴芥末﹐夜長夢多﹐這買賣不能超過十天。


賭場開張了。膠東人是賭場老闆最樂於見到的那類賭徒—火爆性子﹐越急輸得越快。芥末忙著點著票子﹐日進斗金﹐暗喜﹐到十天頭上欲罷不能。又過了四五天﹐官匪勾結﹐幾乎把他們一網打盡。他警察出身﹐聞出氣味不對。那天早上他吩咐保鏢悄悄去租兩輛車﹐再通知阿田﹐各奔生路。他先到青島避風頭﹐再用錢打通關節﹐把弟兄們一個個贖出來。他帶人去找那地頭蛇理論﹐結果是自己丟了顆門牙外加烏眼青。壓著火回到老家﹐遣散眾人﹐在老丈人家養傷數日。待他飛回到美國﹐身上只剩下五毛錢人民幣。


“你看﹐”說到此處﹐他咧開嘴﹐用手扳著門牙。仔細看去﹐那顆門牙的確與眾不同﹐我生怕他順手把它拔下來。


眼見著揭不開鍋了﹐老婆去餐館打工﹐他賦閑在家﹐終日鬱鬱寡歡。最後他決定微服私訪﹐體察一下民情。要說他苦孩子出身﹐干活麻利﹐什麼事一學就會。他從打掃房子刷油漆開始﹐直到鋸樹。鋸樹並非伐木﹐須登高﹐鋸掉那些枝頭叉腦。老闆用推土機的巨剷把他頂起來﹐再用繩索攔住腰間﹐以防不測。那有點兒象功夫電影中的特技鏡頭﹕他手持電鋸﹐穿行於林木之間。


他能上能下﹐上雖不能說是上刀山﹐但下確實是下火海。他到餐館找活。老闆問﹐會不會炸鍋﹖會﹔干幾年了﹖五年。成﹐起薪一千三。老闆為了節省人工﹐炸鍋冰箱洗碗機環繞﹐中間只能站一個人。芥末身兼數職。只見他右手炸雞翅膀﹐左手顛炒勺﹐兼顧旁邊的古老肉汁﹐倆膝蓋輪流磕著兩個爐灶的風門開關。不僅如此﹐一只眼還得斜視﹐盯著洗碗機上堆積起來的盤碗﹐兩只招風耳支楞著﹐迎候那老闆和侍者來自遠方的召喚。


三年工夫﹐他約莫換了三十家餐館。他脾氣不好﹐老闆幾乎又個個刁鑽﹐他動輒拍案而起﹐算帳走人。


他老婆在餐館老闆娘的帶引下﹐信了基督教﹐他也糊裡糊塗跟著受了洗。教會活動時﹐他打工累﹐時不時打個盹兒。教友們說他睡在神的懷抱裡。“嘿﹐睡在神的懷抱裡﹐真不賴﹐”他怪樣地笑了。他討厭教條﹐喜歡開明的牧師﹐自詡為不合格的基督徒。這和他當年做生意相反—所有殘次品都貼上了合格商標。


他後來轉到一家日本餐館﹐繼續做炸鍋。一打聽﹐那做壽司的師傅每個月連工錢帶小費能掙三千多﹐都是現金。他動了改行的念頭。他找日本師傅攀談。語言不通﹐好在中文字日本人多半認得﹐連寫帶比劃﹐他手勢又特別豐富。一來二去﹐日本師傅明白了﹐芥末每個月給他五百美元﹐連著給半年﹐要他秘密傳授做壽司的手藝。No﹐日本師傅搖搖頭﹔Yes﹐芥末轉身走了。開支那天﹐他硬是把五百美元塞給日本師傅。學徒期間﹐語言是個障礙。有一天﹐他問壽司得沒得﹐日本師傅用英文說﹐“Not yet. (還沒哪)。”芥末沒聽懂﹐一琢磨﹐這日文倒是跟中文差不厘﹐八成是“拿葉”﹐便從冰箱抱來堆荷葉﹐遭到一頓臭罵。半年後﹐他改換門庭﹐自己當起壽司師傅來。


那天晚上芥末請客﹐李陀﹑我女兒和我一行三人欣然前往。開進核桃溪鎮(Walnut Creek)﹐華燈初上。芥末在壽司吧臺後面咪咪笑﹐一身藍花和服﹐手持快刀。老闆是台灣人﹐招待我們喝上好清酒。芥末邊干活邊跟我們聊天﹐游刃有餘。他說他這名字起壞了﹐如今天天跟芥末打交道。他手藝好﹐英文也還能對付幾句。“要幾份加州卷﹖”他用英文問美國客人﹐再記在帳單上。


沒過幾天那家餐館被人告了﹐停業整頓。芥末打算在我們小鎮自己開家日本餐館。他掰著手指頭跟我算了筆帳﹐前景可觀。我差點兒忘了他以前的老闆身份。他轉來轉去﹐看中了一家倒閉的墨西哥餐館﹐各方面都理想﹐除了烏鴉。那是我們小鎮烏鴉最集中的地方﹐尤其在黃昏時分﹐呼啦啦一片﹐令人心寒。烏鴉糞腐蝕性極強﹐落車上﹐若不及時擦掉﹐會留下永久痕跡。這勢必影響生意。


上週末我請芥末吃晚飯。他有些神不守舍﹐剛到我家就說出去看看動靜﹐好一陣才回來。他以前警官的敏感﹐做了精確記錄﹕六點十分﹐烏鴉從四面八方飛來﹔六點二十分開始在樹梢落腳﹔六點四十八分﹐它們全都一動不動。他的解釋是﹐烏鴉先開大會﹐後睡覺。但問題是睡著了還排泄與否﹐不得而知。這頓飯吃得不太踏實﹐芥末一直唸叨著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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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祈 at 2008-1-31 16:19:39
芥末



郑某﹐大款也﹐外号“芥末”。他进美国赌场登记﹐问他叫什么﹐他摇摇头—不懂﹐人家顺手给他取个英文名字吉姆(Jim)﹐他再音译成一种颇有个性的佐料。“这名字不赖﹐”他跟我说﹐“芥末。”
我和芥末走到一起来了﹐冥冥中必有上帝的安排。要说我俩在生活上完全没有共同点﹕他做生意﹐我写字﹔他挥金如土﹐我两袖清风﹔他占山为王﹐我满世界奔走﹔他是光荣离职的警官﹐我嘛﹐整个一个在逃犯。谁承想四年前﹐我们同时搬进这个美国地图上很难找到的小镇。
芥末东北人﹐个不高﹐瘦﹐寸头﹐一对招风耳挺喜庆。他生长在山东胶东半岛的小村子里﹐八岁那年跟爷爷去东北找当林业工人的父亲。那童年的贫困刻骨铭心﹐按他的话来讲﹕“我十五岁以前没穿过线裤。”初中毕业后留在林场﹐开大卡车﹐在林区小火车烧锅炉。给他评工评成二级﹐少拿五块钱﹐开始闹情绪。那天早起上班﹐他说他病了﹐师傅不满地摇着头﹐拿他没辙﹐只好让副司机烧锅炉。他躺在火车头和煤车之间的平台上睡着了。小火车在过桥时突然出轨﹐车上的圆木冲向火车头﹐把两位师傅活活顶死。他小子命大﹐从梦中直接掉进结冰的河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跑了四十里路去报信﹐到了场部才发现右胳膊摔断了。
后来当兵﹐父亲给连长打了个大立柜﹐换来为首长开车的美差。他在林场拉圆木拉惯了﹐可得小心着点儿﹐别颠坏了首长。七十年代末﹐他考上政法学校﹐毕业后进了公安局﹐成了跟踪和窃听专家。这可是门真本事﹐要不怎么能跟上七十二变的时代呢。说来也巧了﹐按大陆的术语﹐我们俩应算作“专业对口”﹐他窃听的对象正是我们这号人﹐我的言论能让他升官提薪。直到今日那对招风耳仍像雷达一样迅速转动﹐可惜这个小镇太安静了﹐他的职业本能正在退化。
他对数字过目不忘﹐车一过﹐他准能记住车牌号码。但他坚决不学英文﹐遇事手一比划﹐再蹦几个英文单词。去年他跟我去买辆旧车﹐人家开价五千﹐芥末心急手快﹐伸出四个指头﹐嘴也还跟得上﹕“Four dollar﹗”愣把车价还成四块美元。那卖车的墨西哥人差点儿气疯了。
英文不灵﹐总会有点儿小麻烦。有一回去自动提款机取钱﹐他麻利地刷卡﹐嘀嘀嘀﹐输进两百美元的数目﹐没想到竟吐出一堆邮票﹐原来是台售邮票机。芥末不爱写信﹐这两百美元的邮票够他用一辈子了。
要说芥末不会英文也不对﹐凡赌场用语﹐从钱数到纸牌的颜色等级组合以及比赛规则﹐他全都门清。他的手势特别丰富﹕沮丧﹑踌躇﹑愤怒﹑咒骂﹐老美都懂﹐特别是凯旋时啪地一拍桌子﹐让输家心惊肉跳。芥末有一阵天天去赌场上班。附近的印第安人保留地开有赌场﹐我跟芥末去过一趟。一进门﹐不少人都跟他打招呼﹐芥末挺胸收肚﹐笑咪咪地挥手致意。发牌的更是对他毕恭毕敬。他在赌场有自己的账号﹐吃喝免费。他有一种大家风范﹐输点儿钱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见他挥手之间输了八百块﹐于是谆谆教导我说﹕“赌博其实跟做生意是一码事﹐敢输才能赢钱。”
去年开春﹐他在印第安赌场赢了五百﹐加上兜里原来揣的七百﹐回到我们小镇﹐欲罢不能﹐过家门而不入﹐租了辆车﹐直奔一百多英里外的雷诺(Reno)—美国第三大赌城。沿途多是山路﹐赶上下雪﹐必须要加防滑链。这是美国法律。他一听六十美元﹐立马退货﹐对那工人说﹕“No!”拍拍自己的胸脯﹐伸出大拇指﹐这意思很简单﹕老子车开得棒﹐用不着这玩意儿。人家如数把钱退给他。可没开出多远﹐一辆警车呼啸而来。警察可不管他怎么比划﹐刷﹐一张八十美元的罚单﹐还用步话机召来一辆吊车。那司机熟练地运用大钩子和钢缆﹐连车带人吊起﹐再绑在吊车平台上。芥末来美国还从来没这么风光过﹐高高在上﹐视野开阔﹐前有警车开道﹐后有司机护驾﹐真有点儿国家元首的架式。可惜吊车没开多远﹐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下﹐除了吊车费﹐还得照样花钱买防滑链﹐外加安装费。到了雷诺﹐又花钱找人拆下那倒霉的玩意儿。还没进赌场﹐里外里已经被宰了两百多。苍天在上﹐眼见着芥末走背字﹐没过多久全部输光﹐只剩下九块钱。出门再去装防滑链吧﹐不够。他用手指头戳着皱巴巴的纸币﹐拍拍口袋﹐一摊手。人家在赌城干活﹐什么样人没见过﹐得﹐好歹帮他装上了。可这九块钱的安装有问题﹐回租车公司一查﹐防滑链把漆皮打坏了。没买保险﹖赔。没现金﹖好办。女职员押着他去银行提款。可这还没完﹐五百美元不够﹐又寄来一千二的修车费。更倒霉的是﹐芥末从此上了这家公司的黑名单﹐永世不得翻身。
自九七年夏天﹐我跟芥末常在一起﹐交流赌博经验。没想到他居然还喜欢诗﹐要去我的一本诗集。有时他抽不冷子背出我的诗句﹐吓得我一机灵﹐以为我那隐秘的声音是被他窃听到的。眼看着前警察和现行反革命找到了精神共鸣。
正写到这儿﹐电话铃响﹐是芥末。我们有半年多没联系了﹐听说他在国内做生意做砸了。这边既要养家糊口﹐为了办绿卡﹐还得缴足美国的苛捐杂税。于是两口子双双去餐馆打工。我约他过来聊聊﹐说到就到。他手上有刀伤﹐裹着胶布﹐再卷起袖子﹐胳膊上满是燎泡的痕迹。人倒是比以前精神了。他在餐馆什么都干﹐洗碗﹑炸锅﹑红白案﹐有时还掌掌勺﹐每天干十二个钟头﹐能吃能喝﹐倒头就着。
中午我请他到市中心的一家中国馆子吃便饭。他是干一行爱一行。进了餐饮业﹐他对诸如点什么菜干净﹐烹调程序以及什么样餐馆赚钱全都门清。来美国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没办法﹐如今老婆孩子都不愿意回去了。说到将来﹐他准备打工攒钱﹐自己盘下个餐馆﹐东山再起。
“搞政治的是流氓﹐做生意的是强盗……除了走私毒品﹐我他妈什么坏事没干过﹐什么人没见过﹖走到这一步﹐我才知道好好过日子最重要。”说到这儿﹐他眼圈红了﹐把头转向窗口﹐外面正在施工﹐窗户蒙着绿色帆布。
他告诉我﹐他金盆洗手不赌了。有时半夜开车带餐馆的黑工们去赌场﹐每人收五块钱汽油费﹐他躺在车里睡大觉。偶尔跟着进去看看﹐支支招。赢了﹐问他是否会赌﹐他摇摇头头走开。
“一个被国家辞退的人/穿过昏热的午睡/来到海滩﹐潜入水底”﹐他突然背起我的诗﹐叹了口气﹐说﹐“我十五岁以前没穿过线裤﹐我怕谁﹖”



我在外晃荡了一年多﹐前不久又搬回原来住的小镇。给芥末打电话﹐他应声而至。这两年﹐他的生活又有了戏剧性的变化。看来在非虚构的写作中﹐作者要想跟上主人公的步伐﹐并非易事。
他明显见老了﹐平添了不少白发。说到激动处﹐小眼睛眨巴眨巴的﹐饱含泪水。他信主了﹐礼拜五晚上跟教友一起查经﹐谈天说地﹔礼拜天去教堂﹐扯着嗓子高唱赞美诗。
自从九五年搬到美国﹐他在国内的生意一厥不振。九七年“伟哥”问世﹐他深知这革命性药物对振兴中华的重大意义。于是跟朋友借了钱﹐藏着揶着﹐把“伟哥”带回中国﹐救苦难同胞于水深火热之中。“当然﹐”他抿嘴一笑﹐“也顺便挣点儿小钱。”
九八年秋﹐他敛了敛手头的银两和“伟哥”带来的利润﹐又向亲友举债跟银行贷款﹐重振旗鼓。这可是最后一锤子买卖﹐成败在此一举。成了﹐他就回美国跟老婆好好过日子去了。他积几十年斗争之经验﹐决定最后下把大注—自己开赌场﹐要说这恐怕是所有赌徒的最大理想了。
他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开进山东烟台地区某县﹐先跟当地地头蛇和公安串通好﹐又从澳门赌场请来阿田发牌。阿田一番表演﹐他才明白自己钱财的去处。“全他妈的是假的﹐”他对我说。阿田告诉芥末﹐夜长梦多﹐这买卖不能超过十天。
赌场开张了。胶东人是赌场老板最乐于见到的那类赌徒—火爆性子﹐越急输得越快。芥末忙着点着票子﹐日进斗金﹐暗喜﹐到十天头上欲罢不能。又过了四五天﹐官匪勾结﹐几乎把他们一网打尽。他警察出身﹐闻出气味不对。那天早上他吩咐保镖悄悄去租两辆车﹐再通知阿田﹐各奔生路。他先到青岛避风头﹐再用钱打通关节﹐把弟兄们一个个赎出来。他带人去找那地头蛇理论﹐结果是自己丢了颗门牙外加乌眼青。压着火回到老家﹐遣散众人﹐在老丈人家养伤数日。待他飞回到美国﹐身上只剩下五毛钱人民币。
“你看﹐”说到此处﹐他咧开嘴﹐用手扳着门牙。仔细看去﹐那颗门牙的确与众不同﹐我生怕他顺手把它拔下来。
眼见着揭不开锅了﹐老婆去餐馆打工﹐他赋闲在家﹐终日郁郁寡欢。最后他决定微服私访﹐体察一下民情。要说他苦孩子出身﹐干活麻利﹐什么事一学就会。他从打扫房子刷油漆开始﹐直到锯树。锯树并非伐木﹐须登高﹐锯掉那些枝头叉脑。老板用推土机的巨铲把他顶起来﹐再用绳索拦住腰间﹐以防不测。那有点儿象功夫电影中的特技镜头﹕他手持电锯﹐穿行于林木之间。
他能上能下﹐上虽不能说是上刀山﹐但下确实是下火海。他到餐馆找活。老板问﹐会不会炸锅﹖会﹔干几年了﹖五年。成﹐起薪一千三。老板为了节省人工﹐炸锅冰箱洗碗机环绕﹐中间只能站一个人。芥末身兼数职。只见他右手炸鸡翅膀﹐左手颠炒勺﹐兼顾旁边的古老肉汁﹐俩膝盖轮流磕着两个炉灶的风门开关。不仅如此﹐一只眼还得斜视﹐盯着洗碗机上堆积起来的盘碗﹐两只招风耳支楞着﹐迎候那老板和侍者来自远方的召唤。
三年工夫﹐他约莫换了三十家餐馆。他脾气不好﹐老板几乎又个个刁钻﹐他动辄拍案而起﹐算帐走人。
他老婆在餐馆老板娘的带引下﹐信了基督教﹐他也胡里胡涂跟着受了洗。教会活动时﹐他打工累﹐时不时打个盹儿。教友们说他睡在神的怀抱里。“嘿﹐睡在神的怀抱里﹐真不赖﹐”他怪样地笑了。他讨厌教条﹐喜欢开明的牧师﹐自诩为不合格的基督徒。这和他当年做生意相反—所有残次品都贴上了合格商标。
他后来转到一家日本餐馆﹐继续做炸锅。一打听﹐那做寿司的师傅每个月连工钱带小费能挣三千多﹐都是现金。他动了改行的念头。他找日本师傅攀谈。语言不通﹐好在中文字日本人多半认得﹐连写带比划﹐他手势又特别丰富。一来二去﹐日本师傅明白了﹐芥末每个月给他五百美元﹐连着给半年﹐要他秘密传授做寿司的手艺。No﹐日本师傅摇摇头﹔Yes﹐芥末转身走了。开支那天﹐他硬是把五百美元塞给日本师傅。学徒期间﹐语言是个障碍。有一天﹐他问寿司得没得﹐日本师傅用英文说﹐“Not yet. (还没哪)。”芥末没听懂﹐一琢磨﹐这日文倒是跟中文差不厘﹐八成是“拿叶”﹐便从冰箱抱来堆荷叶﹐遭到一顿臭骂。半年后﹐他改换门庭﹐自己当起寿司师傅来。
那天晚上芥末请客﹐李陀﹑我女儿和我一行三人欣然前往。开进核桃溪镇(Walnut Creek)﹐华灯初上。芥末在寿司吧台后面咪咪笑﹐一身蓝花和服﹐手持快刀。老板是台湾人﹐招待我们喝上好清酒。芥末边干活边跟我们聊天﹐游刃有余。他说他这名字起坏了﹐如今天天跟芥末打交道。他手艺好﹐英文也还能对付几句。“要几份加州卷﹖”他用英文问美国客人﹐再记在账单上。
没过几天那家餐馆被人告了﹐停业整顿。芥末打算在我们小镇自己开家日本餐馆。他掰着手指头跟我算了笔帐﹐前景可观。我差点儿忘了他以前的老板身份。他转来转去﹐看中了一家倒闭的墨西哥餐馆﹐各方面都理想﹐除了乌鸦。那是我们小镇乌鸦最集中的地方﹐尤其在黄昏时分﹐呼啦啦一片﹐令人心寒。乌鸦粪腐蚀性极强﹐落车上﹐若不及时擦掉﹐会留下永久痕迹。这势必影响生意。
上周末我请芥末吃晚饭。他有些神不守舍﹐刚到我家就说出去看看动静﹐好一阵才回来。他以前警官的敏感﹐做了精确记录﹕六点十分﹐乌鸦从四面八方飞来﹔六点二十分开始在树梢落脚﹔六点四十八分﹐它们全都一动不动。他的解释是﹐乌鸦先开大会﹐后睡觉。但问题是睡着了还排泄与否﹐不得而知。这顿饭吃得不太踏实﹐芥末一直念叨着乌鸦。
北岛 at 2008-1-31 16:23:19
多谢张祈。我浪迹网上,却不知如何把繁体转成简体,实在惭愧。
张祈 at 2008-1-31 16:33:35
WORD2003版以上都有此功能,在工具——语言——繁简转换中,一般情况下都能转得较好。
一梦 at 2008-1-31 16:49:28
谢谢张祈,我正发愁不会看呢。 还学了一招。
丁南强 at 2008-1-31 16:50:23
“芥末”很生动。北岛老师的朋友,我认识的越来越多了。
北岛诗社 at 2008-1-31 16:57:54
呵呵..有意思的芥末.
一梦 at 2008-1-31 17:30:08
因为这个人离得远,读得时候感觉像个故事。便读完之后,又觉得这个人离自己很近的。

芥末这个名字挺好的,也是寓意生活的苦辣吧。

[ 本帖最后由 一梦 于 2008-1-31 17:31 编辑 ]
水稻 at 2008-1-31 17:52:49
拜读。很有魅力的叙述。
新年吉祥!
beautyofsadness at 2008-1-31 22:31:39
第一次读这篇文章的时候,看到芥末背起北岛的诗那个地方,不禁叫绝。
晴山 at 2008-2-01 09:13:36
哈,没料到北岛还有这等幽默,写得真好
秋子 at 2008-2-01 13:38:34
张祈,你太可爱了!呵呵,佩服.
风信子 at 2008-2-01 15:06:48
人家开价五千﹐芥末心急手快﹐伸出四个指头﹐嘴也还跟得上﹕“Four dollar﹗”愣把车价还成四块美元。那卖车的墨西哥人差点儿气疯了。
英文不灵﹐总会有点儿小麻烦。有一回去自动提款机取钱﹐他麻利地刷卡﹐嘀嘀嘀﹐输进两百美元的数目﹐没想到竟吐出一堆邮票﹐原来是台售邮票机。

——笑翻。~~

人生百味。令人含泪的笑。
玉车长弓 at 2008-2-02 19:56:12
芥末——生活的苦辣酸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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