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王小波《青铜时代》序:我的师承

beautyofsadness 发表于: 2008-1-20 12:54 来源: 今天

我终于有了勇气来谈谈我在文学上的师承。小时候,有一次我哥哥给我念过查良铮先生译的《青铜骑士》: 
  我爱你,彼得建造的大城 
  我爱你庄严、匀整的面容 
  涅瓦河的流水多么庄严 
  大理石平铺在它的两岸…… 
  他还告诉我说,这是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是最好的文字。相比之下,另一位先生译的《青铜骑士》就不够好:
  我爱你彼得的营造 
  我爱你庄严的外貌…… 
  现在我明白,后一位先生准是东北人,他的译诗带有二人转的调子,和查先生的译诗相比,高下立判。那一年我十五岁,就懂得了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叫作好。 

  到了将近四十岁时,我读到了王道乾先生译的《情人》,又知道了小说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文字境界。 道乾先生曾是诗人,后来作了翻译家,文字功夫炉火纯青。他一生坎坷,晚年的译笔沉痛之极。请听听《情人》开头的一段: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这也是王先生一生的写照。杜拉斯的文章好,但王先生译笔也好,无限沧桑尽在其中。查先生和王先生对我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对我帮助的总和还要大。现代文学的其它知识,可以很容易地学到。但假如没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这样的人,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去学。除了这两位先生,别的翻译家也用最好的文学语言写作,比方说,德国诗选里有这样的译诗: 
  朝雾初升,落叶飘零
  让我们把美酒满斟!
  带有一种永难忘记的韵律,这就是诗啊。对于这些先生,我何止是尊敬他们——我爱他们。他们对现代汉语的把握和感觉,至今无人可比。一个人能对自己的母语做这样的贡献,也算不虚此生。 

  道乾先生和良铮先生都曾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后来,因为他们杰出的文学素质和自尊,都不能写作,只能当翻译家。就是这样,他们还是留下了黄钟大吕似的文字。文字是用来读,用来听,不是用来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书。不懂这一点,就只能写出充满噪声的文字垃圾。思想、语言、文字,是一体的,假如念起来乱糟糟,意思也不会好——这是最简单的真理,但假如没有前辈来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啊。有时我也写点不负责任的粗糙文字,以后重读时,惭愧得无地自容,真想自己脱了裤子请道乾先生打我两棍。孟子曾说,无耻之耻,无耻矣。现在我在文学上是个有廉耻的人,都是多亏了这些先生的教诲。对我来说,他们的作品是比鞭子还有力量的鞭策。提醒现在的年轻人,记住他们的名字、读他们译的书,是我的责任。 

  现在的人会说,王先生和查先生都是翻译家。翻译家和著作家在文学史上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这话也对,但总要看看写的是什么样的东西。我觉得我们国家的文学次序是彻底颠倒了的:末流的作品有一流的名声,一流的作品却默默无闻。最让人痛心的是,最好的作品并没有写出来。这些作品理应由查良铮先生、王道乾先生在壮年时写出来的,现在成了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了……以他们二位年轻时的抱负,晚年的余晖,在中年时如有现在的环境,写不出好作品是不可能的。可惜良铮先生、道乾先生都不在了…… 

  回想我年轻时,偷偷地读到过傅雷、汝龙等先生的散文译笔,这些文字都是好的。但是最好的,还是诗人们的译笔;是他们发现了现代汉语的韵律。没有这种韵律,就不会有文学。最重要的是:在中国,已经有了一种纯正完美的现代文学语言,剩下的事只是学习,这已经是很容易的事了。我们不需要用难听的方言,也不必用艰涩、缺少表现力的文言来写作。作家们为什么现在还爱用劣等的文字来写作,非我所能知道。但若因此忽略前辈翻译家对文学的贡献,又何止是不公道。 

  正如法国新小说的前驱们指出的那样,小说正向诗的方向改变着自己。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应该像音乐。有位意大利朋友告诉我说,卡尔维诺的小说读起来极为悦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洒落于地。我既不懂法文,也不懂意大利文,但我能够听到小说的韵律。这要归功于诗人留下的遗产。 
  我一直想承认我的文学师承是这样一条鲜为人知的线索。这是给我脸上贴金。但就是在道乾先生、良铮先生都已故世之后,我也没有勇气写这样的文章。因为假如自己写得不好,就是给他们脸上抹黑。假如中国现代文学尚有可取之处,它的根源就在那些已故的翻译家身上。我们年轻时都知道,想要读好文字就去要读译著,因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译。这是我们的不传之秘。随着道乾先生逝世,我已不知哪位在世的作者能写如此好的文字,但是他们的书还在,可以成为学习文学的范本。我最终写出了这些,不是因为我的书已经写得好了,而是因为,不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对现在的年轻人是不公道的。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些,只按名声来理解文学,就会不知道什么是坏,什么是好。

最新回复

北岛 at 2008-1-20 13:08:16
此文值得一读,真挚实在。我们如果都能谈谈自己的师承该多好,这种对传统的个人梳理在浮躁的时代有多么重要。各位是否能借助这个专栏展开这个话题,谈谈对你最有影响的诗人作家,哪怕是某一首诗?
天天向上 at 2008-1-20 13:24:45
食指的《疯狗》和北岛的《触电》,击穿心灵的雷电。

《疯狗》
——致奢谈人权的人们

受够无情的戏弄之后,
我不再把自己当人看,
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
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

我还不是一条疯狗,
不必为饥寒去冒风险,
为此我希望成条疯狗,
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

我还不如一条疯狗!
狗急它能跳出墙院,
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
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

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
就能挣脱这无情的锁链,
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
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

《触电》

我曾和一个无形的人
握手,一声惨叫
我的手被烫伤
留下了烙印

当我和那些有形的人
握手,一声惨叫
它们的手被烫伤
留下了烙印

我不敢再和别人握手
总把手藏在背后
可当我祈祷
上苍,双手合十
一声惨叫
在我的内心深处
留下了烙印
北岛 at 2008-1-20 13:30:33
能说说你什么样的情况下读到的?为什么会“击中”你?最好能讲得具体些,感性些。这往往是对自己写作源头的回顾。
风信子 at 2008-1-20 13:58:52
我也极其喜欢《触电》。只是有些喜欢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因为语言不老实,说出来就变味了。

远不如喜欢这个词本身纯粹。
风信子 at 2008-1-20 14:02:00
我小时在农村听着民谣长大。以下是其中的一些~~`

小蚂蚱

小蚂蚱,土里生
前腿爬,后腿蹬
长了个翅膀翅棱棱
一飞飞到柳树上
碰到个知了当先生
先生先生算一卦
嘛时候死来
嘛时候生?


柳树柳

柳树柳,槐树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滴亲家都来咧
俺滴亲家还没来
说着说着就来咧
骑着驴,拿着鞭儿
穿着套鞋,露着尖儿
叫她上炕她不上
蹶着大腚挠痒痒


小大姐

小大姐,耧豆叶
一耧耧着个小甜瓜
拿家去,哄娃娃
爹咬一口
娘咬一口
咬着孩子滴手指头
孩儿,孩儿你别哭
等你爹放个大屁馇豆腐

白大姐

白大姐,穿滴白
寻了个女婿不成材
又喝酒,又打牌
赶集去,到黑来
不给孩子买烧饼
气滴孩子打扑棱
扑棱扑棱锅底下
烧的孩子没尾巴

小枣树

小枣树,一侧歪
我在河南做买卖
一去带个银子锞
回来带个小老婆
又会走,又会扭
又会插花描枕头
又会砍草喂食牛

绿豆蝇

头顶红木碗儿
身穿绿布衫儿
逢在人世里走
唱过一伏天儿

老挑和蜜蜂


南边来了个穿绿滴,一张张到谷地里
南边来了个穿黄滴,一飞飞到枣行里

芝麻

蹦蹦树,蹦蹦枝
蹦蹦树上一窝蛆
拿着棍子打蹦蹦
打滴蹦蹦出了飞
北岛 at 2008-1-20 14:03:17
风信子:你能不能说说你的童话来源?现在作家很少为孩子们写作,而市场上卖的儿童书实在可怜可憎。
桑克 at 2008-1-20 14:06:53
我的师承
     桑克
   

 
    我的老师,不止一个,仿佛我的生命。
    我的老师是无限的,仿佛我的前一个生命,或者后一个。
    它有时被称作星空,有时被称作水流,在夜晚的时候,它又被称作迷梦。
    而在尘世之中,它有人的形容。我的三哥,我的先生。
    那些活在纸页之中的人,那些悬浮在我七楼窗户之外的影子,那些和我交谈的披着墨色长衣的影子,它们有时化身为沉静的树木。

    我可以罗列人类曲折而神奇的历史,那些在图书馆的灰尘中因咒语而沉睡的名字,那些在显示器的灰白荧光中闪烁的名字。
    那些汉语中的名字,那些拉丁字母背后的生活。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我的生命的见证,仿佛上帝给予我的,而我给予的,比最渺小的还要渺小。

    那么请让我显示这些人的痕迹给你——我的读者——我从未想念过你,但此刻我却呼唤你,并非我是孤寂的一个替身。请你理解我的残酷,请你理解一个人有他自己不能表达的奥秘。即使我把这奥秘的孤寂抄写一千零一次,或者复制成海量信息的褶皱山岭。

    我的故乡,农场,树木和田野,我的孤寂的时间,教育我面对我的心,发现我的心。我原来是无心的。是阅读,是观察,让我发现了心的奥秘。我的三哥李树吉,我的引导者,在乡路,在田野,给我诗的启蒙。我的母亲寇女士,在灶间,在寒室,给我温暖的歌谣,给我……陶潜、王昌龄、李商隐、苏轼……这些幻觉水池的墙壁,挥发迷蒙而弯曲的光线,乳白之中带着浅灰。汉语的词,汉语的音乐,让我的身体快乐,虽然我并不了解这些经验的背后……有一种快乐来自词语——这是一个孩子的伟大发现。我写了最初的两千首诗。快乐的拼贴,生涩的拼贴。天真而甜蜜。我的贫穷而快乐的眼泪,因为分行的汉语,因为这些长我千岁的兄弟。我劳动,我贪睡,我饕餮,我在草垛上看闪烁星辰。我的生命渺小而辽阔,这辽阔,先发于诗。

    崭新的形式出现在另一个姊妹散文之中。朱自清、俞平伯、鲁迅……颓废,萧瑟,晦涩,我爱它们,至今仍是,犹如我热爱干净的女子。分行者在他们之后现身,艾青、徐志摩、朱湘……承重的美感,青春的血潮。我的哲学,黑格尔、贝克莱……我面对上铺的墙壁洞穴,阅读我的哲学辞典,以避免洗澡的危险。我献身于哲学,仿佛之后我献身数学。数字之美、逻辑之美,在推导演算之间,迸发激烈的火焰。伽利略:数学是上帝用来书写宇宙的文字。这行严肃而歪斜的钢笔字就描在16开作业本的白色封面。我在双杠和单杠之间贪婪地嗅着奶油糖果的气息。还有正午三楼葱绿楼梯间的风。仿佛汉德克的诗:窗口打开了我。我站在楼梯上,我的双手张开,头上仰,风越过窗户,越过绿漆的木门,越过我的浅绿色军装,越过少年于连的心脏……
   
    生活是美的,诗也是。我的老师在文字和血液之间。

    那些复杂的名字来临。普希金、歌德、莱蒙托夫、泰戈尔……幽暗,疏落,清晰,改变心的节奏。它不再是一分钟五下或七下,而是十三下,或者是十四下,或者更多,有时甚至变短。比呼吸还短。那是截然不同的让人惊奇的异域之路。多年以后,我还庆幸:幸亏这时出现,如果晚点,它们或会变成魔鬼。魔鬼:永远的陌生人。然而这是幻象的水泉,汩汩喷涌,化身大千……我流连其中,不知归处。他们是查良铮或者冰心的面具——多年之后深入拉金,我才大梦初醒。

    流连依旧,只是姿势改变,我学会了飞行之术,学会了溶解:让水在热的作用之下,变成敏捷的氢,变成热烈的氧。

    秋天开始真正的训练。我的大学。它在英文之中的一个语义是:典范。它的另外一个语义恰好是它的反面:平常。这或许暗示了某种命运。我的世界豁然开朗。人类的一切。萨特的存在主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美好而自由的八十年代。激动人心、热血沸腾的八十年代。讨论、争论、阅读、讲座、社团、朗诵会……我的先生……任洪渊的诗歌蝴蝶,王一川的美学音乐,蓝棣之的文学手术,刘晓波的批评炮弹……埃兹拉·庞德在郑敏的自印蓝皮书中让我成为狂热而精致的意象主义的追随者。汉语兄弟则是沉郁的北岛和清新的顾城。前者理性的观念,后者细腻的技巧,给我营养,也给我安慰。e·e·肯明斯、威廉斯、庞德,经过我的整容而变成自足的汉语青年。还有:雅姆、勒韦尔迪、潘·沃伦、荷尔德林构成的文学盛宴。精湛的艾略特,他复杂而充满魅力的戏剧性把我变成“艾略特派”,直到我逐渐成长为我自己。我:安静,辽阔,沉醉……我的黑色的粗管钢笔……

    我看见了黑暗。我看见了社会之雪,纷纷扬扬,犹如一场关于甄别能力的测验。我看见了黑暗中的里尔克。忍耐。他成了年度的安慰之星。瓦雷里、魏尔伦、米沃什、博尔赫斯。伤情。他们是最佳的黄色安全帽。俄苏白银时代的安慰,寒冷而坚硬的冬天。我没有死于心碎,但我的人险些碎了,如我的兄弟戈麦。碎于一个失败,碎于第二十二条军规。我坐在黑暗中浏览兄弟们的面孔,一张张飘过,带着辛酸而年轻的笑容。
   
    隐居边城,继续沉寂。在书中,在叶芝、布罗茨基、斯特兰德、拉金、奥登、西密克、奥哈拉的英文聚会之中。旅行。杜甫与奥登。我的理想。沃伦和帕斯捷尔纳克。我的水中倒影。在胡适、冯至、粱宗岱的映照之中。我的隔世的温暖……我的老师沉在水下,仿佛美丽的奥菲丽亚,充满力量,卷过尖石,制造旋涡,然而在水面看去,平坦得仿佛一面镜子。我,只能面对我的世界。这个包括我的世界。我穷尽一生,是抵达它边缘的边缘还是抵达它核心的边缘?
    我站在一个黑暗或者无光的地方,三百六十度,不知道哪里是南,哪里是北,地上的脚印凌乱,没有一致的排列。我犹如一个创世者,但我同时还是一个迷惑者。我确定:消耗时间——这是哲学的主题。我肆意妄为,但又小心翼翼。
    我的老师,我的先生。在书本和生活之间拔河。谁是胜利者?
    威廉·华莱士:自由!


2003.11.1.
2003.11.8.
李大兴 at 2008-1-20 14:16:59
是不是发在“诗与生活”版?

很好看,该加精华的文章。
风信子 at 2008-1-20 14:18:04
本贴自动隐身啦~~

[ 本帖最后由 风信子 于 2008-1-31 00:17 编辑 ]
桑克 at 2008-1-20 14:26:03
大兴兄:你做主处理吧,我贴这里是响应北岛兄的提议啊。
天天向上 at 2008-1-20 14:29:41
北岛老师好。《触电》是在《诗刊》上读到的,大概有十几年了,《疯狗》前几年在网上看到的。
由于语言表达能力差强人意,谈不出“具体”“感性”的东西来,只觉得每个人喜欢哪一类的诗可能跟个人的感情经历、个性气质有关......说到写作源头,更加无地自容,因为接近于零,眼前一片空白。
受论坛上诗友的感染,最近倒是写了几首,但不好意思拿出来贴。
学习,致意!
北岛 at 2008-1-20 14:41:05
桑克的文字好呀,应多贴一些到“诗与生活”的栏目中。这篇发表过没有?我是否能推荐给《今天》的散文编辑?
桑克 at 2008-1-20 14:46:08
北岛兄:发过的,当初是应林莽兄的邀请写的,发在他的杂志上了。以后我会陆续贴一些散文性的文字发到“诗与生活”的。《今天》我有时能收到,有时收不到,是不是没给我寄啊?
beautyofsadness at 2008-1-20 14:48:04
移动桑克先生的文章时,能否留这里一份。我觉得这里的讨论合在一起,会为做文学史的学者提供极好的材料。对大家学习和研究都很宝贵。(声明:我可不是做文学史的啊,所以不是出于自私的理由。
李大兴 at 2008-1-20 14:50:06
桑克兄,不好意思,得请你自己重发一遍,跟帖无法转成主帖,我一动就成我的主帖了,那不成了偷老兄一精华到我名下了
张祈 at 2008-1-20 15:13:07
也算是讨论经典。
有时候,看来不那么方便分得特明确。

在一个对话中说过师承,那文有点长。
还是发个短的,和书有关的代替。

书的告别

张祈

发表于《新象周刊》“文心园地”,2003年05月30日
《亚美时报》“文心社专栏”,2004年5月28日

一个人要离开某个地方时,总会有些莫名的伤感。在这个时刻,他往往感到,自己就像被这个世界赶走,变得赤裸裸的,从前所熟悉的亲呢的一切即将消失,不复存在。这也像是爱情,纵然你不喜欢一个女孩,但当你下定决心和她分手时,心情总也不会格外的轻松。原因很简单,空间和时间就是我们在人世存留的方式,没有了灯光,书页,海滩,少女,玻璃杯上的闪光和一块小点心,我们也无法发现普鲁斯特的病榻。

在单身宿舍的床下,我拉出了一只只纸箱子。虽然自己清楚每个月都被书店的老虎咬几口,但四年的时间居然买了这么多书,我还是为自己的花钱如流感到害怕。这些书是无法再带向远方了,它们太沉了,我要给我即将到来的新旅程减少一些负担--是的,一个人在行程中是没有读书的闲暇的,他需要的只是衬衣,剔须刀和必备的钞票,为了抵抗随时袭来的北方的风雪,他还要设法在本来不大的行包里给已经旧了的羽绒服找一个位置。

可是这些书陪我走了多远的路,陪我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呀,我怎么能说丢下就丢下,不让它们和我一起继续向前走呢。抚摸着一本本书的封面和书脊,我的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酸楚。这一本是在路边的旧书摊发现的;这一本还仅仅读过一遍;这一本是让朋友在别的城市带回的;这一本看得书边都起了毛;这一本曾经不小心被雨水泡过,纸都起了皱,粘在了一起;这一本被压在箱子最下面,我还以为丢了,找了几次没找着--看着这些书,我回忆起了那么多事情--“要是没有它们,真不知道我如何能继续生活!”

还是挑几本带着吧。带谁呢?荷马但丁是必备的,歌德和莎翁也不能少。埃利蒂斯带上了,塞费里斯也不能放下。加缪的散文有了,传记就省略吧。博尔赫斯是一套,就带一本诗歌吧。就这样,挑来捡去,原本计划带十本,结果却在桌子上堆起了高高的两摞。最后,我实在不敢再挑下去了。只好赶紧重新把它们排好,放在它们原来安睡的地方。

看着一本本书重新返回到书箱里,我觉得自己的唇角在轻轻翘起。再见了,朋友。再见了,我最亲密的友伴!你们的食粮已经把我滋养,你们的细胞已经将我的血液染红。和我一起在路上奔波的旅人呀,我不会忘记和你推心置腹的交谈--蒙塔莱,我记得你忧郁的面庞,聂鲁达,我能够背诵你的诗句,帕斯捷尔纳克,请借我一张通行证,还有你,马拉美,我要偷走你最甜蜜诡异的梦幻!请你们相信我,我以后会再来和你相见,或者,我们会还在前方的另一本书册中紧紧拥抱!

[ 本帖最后由 张祈 于 2008-1-21 23:55 编辑 ]
beautyofsadness at 2008-1-21 01:37:55
我想,还是讨论不诗意的困难比较实在。特别挑出王小波文章中下面两段请大家思考:
“文字是用来读,用来听,不是用来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书。不懂这一点,就只能写出充满噪声的文字垃圾。思想、语言、文字,是一体的,假如念起来乱糟糟,意思也不会好——这是最简单的真理,但假如没有前辈来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啊。”

“最重要的是:在中国,已经有了一种纯正完美的现代文学语言,剩下的事只是学习,这已经是很容易的事了。我们不需要用难听的方言,也不必用艰涩、缺少表现力的文言来写作。作家们为什么现在还爱用劣等的文字来写作,非我所能知道。”

”剩下的事只是学习,这已经是很容易的事了”。我一直在思考这句话。我们面临的问题,是“不会学习”的问题。我们现在是如何学习的--读书有系统吗?有层次吗?有谁在指导我们读书?有谁在指导我们思考?桑克先生的文章,其实是画出了一种系统,一种层次。不过很多人可能看到那些名字就在点头了。可是为什么点头?那些名字(人名和书名)后面,都有哪些复杂的理论和哲学关联?如果大家在帖子里讲出这些具体的东西,能够让我这样的诗界以外的人能看明白并学到东西,讨论才有意义。

另:北岛老师对风信子贴的歌谣感兴趣,正是体现了他作为一个成熟诗人的敏感。在国外的历史研究中,有一些有趣的对于介于童谣/诗歌的作品的分析--在一些大的历史环境下,比如南美的革命之类,这些文学作品都对民族-国家的建构和国民文化的发展起了什么样的影响,等等。
张祈 at 2008-1-21 07:10:51
上面引出的王小波的两段话
体现了他对当代汉语发展的一个较清醒的认识:
一是他认为,白话语经过多年的发展已经脱离了旧语言的羁绊,获得了自立。就像一个孩子已经飞离怀抱。
二是他用纯正完美一词来形容这一现代汉语语言,说明这一语言系统体系完备,表现力出色。
三是他认为翻译语言也有其优点,丰富了现代汉语。
最后他强调学习和反对语言不明朗和复古方向,说明这一语言系统已经有了足够的思想和审美承载能力。

[ 本帖最后由 张祈 于 2008-1-21 07:31 编辑 ]
李陀 at 2008-1-21 07:51:26
我同意这个意见:“桑克先生的文章,其实是画出了一种系统,一种层次。不过很多人可能看到那些名字就在点头了。可是为什么点头?那些名字(人名和书名)后面,都有哪些复杂的理论和哲学关联?如果大家在帖子里讲出这些具体的东西,能够让我这样的诗界以外的人能看明白并学到东西,讨论才有意义。”
我从一个具体问题说起。西方现代主义对中国文学影响很大(以至谁戴上“现代派”的帽子都觉得光荣),但是中国的作家诗人大多对西方现代主义(特别是那些大家)并没有深入地了解,甚至在80年代一些片面地介绍和报道(这后面是根深蒂固的西方中心论)影响下,对现代主义有很多歪曲的理解。比如,以为那些大诗人都是“纯文学”立场,所以根本不在乎社会影响和市场,这根本不符合事实。不信,请看莱文森编辑的《现代主义》(有译本,2002年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一书中的文章《现代主义文化经济》,文中根据当年的档案和大量数据,揭示《荒原》出版的前后,庞德和艾略特是怎么精密地从商业角度策划的,《荒原》的成功,其实和市场有密切关系。可是,似乎没有多少人去读这本书,包括我的很多文学界的朋友。再说波德莱尔,在很多人印象里,他是个“纯”诗人,似乎只关心诗,根本眼里没有社会和政治,但是这也根本不符合事实。至少,我见到的伯曼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这是本美国文学研究生必读的书,是关于现代主义最有影响力的著作之一)已经在2003年就翻译出版了(商务),只要看了此书第三章《波德莱尔:大街上的现代主义》,就绝不会有这样的误解(这些误解起自80年代,却一直贯穿到今天,真是悲剧),也决不会在宣称诗歌是“个人”的事业,只关心“内心”的秘密的时候,因为有西方的大师撑腰就那么理直气壮。
我已经呼吁张祁,请他想办法多在论坛上多介绍一些西方关于现代主义研究的著述(哪怕只提供线索),以及很多新的对现代主义的反省和批评——这类研究和著述实在太多了。
如果我们再不注意,手里还拿着那张既残破又陈旧的“现代主义”地图,并且继续依据这样的地图上路,那能走到哪儿去啊?

[ 本帖最后由 李陀 于 2008-1-21 07:54 编辑 ]
beautyofsadness at 2008-1-24 05:24:50
这是在《诗与生活》栏目下出现的帖子,引到这里一下。
---------
我看是跑题了
桑克先生《我的师承》一文,我看是跑题了。

    他分明是在介绍或者炫耀自己长大过程中汲取的各种营养和吃过的各种食物,而师承好像应该是自己的主食。
    “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是面条馒头、牛奶面包还是米饭,一个人的主食不可能是自己平生所见过或吃过的一切。
     “师承”不可能那么多,真能师承那么多,桑克将不是桑克!
---------
我奇怪,为什么“师承不可能那么多“?不是说你读到的一切都成为”师承“。否则我们就光列书单好了。会学习的人,有条理地耐心吸收和思考,包括向本领域以外。但是,”多“不等于”杂“。你看看桑克先生列举那些名字的顺序就明白了--那可不是一个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东西。另外,师承也不是一个方面的。有的是语言风格,有的是哲学,有的是某一个领域的理论。会学习的人,知道如何让各种领域的知识为我所用。

前两天我看到有人问“有人看红楼梦吗“(忘了在哪个栏目下了),跟帖者寥寥。但我相信,《红楼梦》所代表的一种思考世界和表现世界的方法,是很多人师承的一部分。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