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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诗歌的一生就拥有黑暗的全部—浅读欧阳江河诗歌

朱巧玲 发表于: 2008-1-16 17:50 来源: 今天

《读诗笔记:拥有诗歌的一生就拥有黑暗的全部》 ——浅读欧阳江河诗歌

  在现代汉语诗人中,欧阳江河是绝无仅有的,让我第一次读到他的诗歌就产生强烈震撼的诗人。他的诗歌之美在于他具备诗歌全部的技艺和锋芒。他用一种决绝和肯定的声音拓展了汉语诗歌写作的形式,而且到达了没有跟能仿写的地步,至今我们没有读到和他雷同的诗歌和诗歌作品。这也许是欧阳江河最值得自豪的事情。“绝无仅有”对一个诗人来说,是多么可贵,就像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卡夫卡,一个海明威,真正的大师是无法复制和克隆的。欧阳江河将智慧性汉语诗歌发扬到了极端,我觉得在他的诗歌中可以用“万物磅礴”来形容:枪支、玻璃、广场、音乐、草莓、黑鸦、落日、火、黑暗、、、这些日常的物象在他的诗歌中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他玄学和智慧型的语言下散发着诗的光彩。应该说他的诗是建立在空中的强大堡垒,他以一个真正的诗人姿态俯瞰诗歌。
  “记住:我们是一群由词语造成的亡灵”欧阳江河如是说。当一个阅读者真正进入到一首诗歌,有时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对我来说,阅读欧阳江河的诗歌如同进行一次死亡之旅,或者说是一次“等待枪杀”的艰难体验。事实上,欧阳江河的诗歌已经可以抛开具体的文本细节而进入一种纯粹的诗歌精神和境界来阅读。“枪杀者以永生的名义在枪杀 /被枪杀的时间因此不死”--<等待枪杀>。欧阳江河以一种冷酷的姿态,向世人宣告他的诗歌生存状态:不死。从存在的意义上说,真正优秀的诗歌文本可以不死,而诗歌的精神是生生不息的,对于真正的诗者来说,诗歌的精神是无处不在的,‘玻璃已经不是它自己,而是/一种精神。/就像到处都是空气,空气近于不存在。”--<玻璃工厂>。作为诗人,欧阳江河在诗歌里大量地探讨着人类文明中永恒对立和必须面临的生与死,光明与黑暗。那么什么是黑暗和死亡呢呢?我们闭上眼睛难道就是黑暗的,我们的肉体消失难道就可以算死亡?显然在诗歌的领域这恰恰是相反的:真正的诗人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无所不在的光明,真正的诗人在死后其文本得到永生。这也是一种诗歌意义上的“玄学”,但它确切地存在于诗人的脑袋和意识里。
  “那么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 /依旧是石头,但已不再坚固/依旧是火焰,但已不复温暖/依旧是水,但既不柔软也不流逝/它是一些伤口但从不流血/它是一种声音但从不经过寂静/从失去到失去,这就是玻璃/语言和时间透明 /付出高代价”——《玻璃工厂》。欧阳江河在这首诗歌里连续运用了“石头”“火”“水”几个看似不相融的意向,来表达追求诗歌所要经历的难度和代价,造成了诗歌内在的跳跃和紧张,以及冲突。在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歌中"石头"是一种普遍的意象,《处在一座山的位置上的诗》中的岩石:“在精确的岩石上,他的不精确/将最终发现为其形成轮廓的风景”,以及《夏天的证明》中狂欢之巅的岩石:"岩石不可破,它是真理"。家斯东·巴什拉说:"火是一位守护神,又是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神,它既好又坏,它能够自我否定,因此,火是一种普遍解释的原则。" 巴勃鲁,聂鲁达在诗歌中也这样描绘水:“河流在你心中歌唱:按照你的希望,/听凭你的要求,我的灵魂在水中荡漾”。欧阳江河恰恰是在否定地运用“石头,火和水”作为意象,它们已经丧失其传统诗学意义,沦为玻璃的代言。他在这里直接揭穿现代诗歌和诗人围绕诗歌语言的问题付出的代价,应该说诗人是觉醒的,在诗歌的激情下看到冷峻的现实。也许这是欧阳江河的智慧之处:不疾呼,不高吭,在磅杂的诗歌中冷静地折射现实。
  欧阳江河在《诗林》第100期的访谈上谈到关于诗歌中的抒情和反抒情的问题,他这说:“如果有这样一种包含了反抒情的抒情力量,是真正一种诗学意义上的抒情。而这种东西是任何史诗都具有的一种东西。当代史诗(尽管不大可能有史诗)作为一代人的抱负,一代人诗学的抱负,历史抱负,这样一种写作,它的功能还是没有被耗尽,从深层次来说,史诗是有存在价值和理由的。”我觉得欧阳江河的诗歌就是在用一种反抒情的力量在进行最深刻的抒情,也许在这个蒙尘的时代我们已经遗忘了哭泣和诗歌,但在诗人的灵魂里依然有闪电在黑暗的记忆深处,这样一种雄厚的抒情并不显得空泛。我第一次读到欧阳江河的诗就是这首《遗忘》,当时很有一种非常震慑的感觉。许久之后重新再读这诗,内心的感觉依然故我。“光亮即遗忘。/我所神往和聆听的、摄我魂魄的年代,/我为之碎身为之悬胆为之歌哭的年代,/是如此久远,倾斜,/象闪电在黑暗的记忆深处那么倾斜,/透过另一个更为倾斜更为久远的年代 /的回声,既没有记住,也没有被真正听到。”——《遗忘》。这样强烈的句式出现在诗歌里,应该说在欧阳江河所有的诗歌中,这种肯定性的对自己的诗歌有强烈把握的意识占据了主导地位。即使是否定的东西,他在诗中也不会使用讥讽的口气,而是直接使用拒绝的姿态:“真正恐怖的枪杀不射出子弹/它只是瞄准/象一个预谋经久不散/一些时候它走出死者,在他们/高筑如舞台的躯体上表演死亡的即兴/四周落满生还者的目光/象乱雪落地扰乱着哀思/另一些时候它进入灵魂去窥望/进入心去掏空或破碎 /进入空气和食物去清洗肺叶/进入光,剿灭那些通体燃亮的逃亡的影子”,《等待枪杀》是我最喜欢的诗歌之一,它语言的硬度和对世界的拒绝在诗歌里彰显得淋漓尽致。这是一种男人的诗歌,没有任何软和温和的余地。诗人是真正的战士,精神上的战争无时无刻都在他的头颅里进行,只有真正的诗人,把语言和内涵运用到极致的诗人最后会凯旋而归。欧阳江河是真正的胜利者,他可以坐在诗歌的塔尖做一个俯瞰众生的枪杀者了。
  “因为雪在纸上是颤抖的,/是从书写的清晰度产生出来的茫然目光,/在人群中望着我,不提任何要求?//或者因为泪水中的墨水过于强烈,/几乎有些昏厥?钻石最终将闪耀出来,/把我已经写下的涂掉、撕掉、忘掉。”--《雪》。雪在这里是落在写作纸片底上,并最终被撕掉,这意味着诗人在写作中灵魂的多种因素相纠结的过程“茫然”“泪水”“墨水”“钻石”这些意象代表一种心灵过程,而最终诗歌被“忘掉”。欧阳江河对语言的意向的准确把握和使用可见一斑。他把汉语诗歌反向抒情推到极致,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一个能比他在诗学上更磅杂和诗歌的技术难度更大的诗人。敬文东在《我们的时代,我们的诗歌——欧阳江河论》一文中这样描绘:“欧阳江河诗歌的声音总是绝对的、咬牙切齿的、肯定的和决绝的……一个人的写作有什么样的关键词,它的内涵是什么,不仅和时代有关,与个人有关,更与时代和个人的双向认证有关;最主要的是,它和这个人站立的位置、视点有关。”
  欧阳江河的诗歌是用整体说话的,但在细节上他几乎无可挑剔。他注重灵魂、内省、智性、思辨和玄学色彩,在诗歌的内部质疑和思辨,为读诗者提供了一个相对开阔、内蕴更大诗歌领域。“美迫使他为自己的孤立辩护/尤其是那种受到器官催促的美”《哈姆雷特》。无可置疑的是欧阳江河的诗歌还带给了我们诗学意义上的美感,有时侯我们阅读那些传统的现代诗歌会觉得审美疲劳,缺少视觉和感官上的冲击力。欧阳江河在这一点上却处置得非常高明,他的诗歌更多的是带给读者精神上的震撼和享受,“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象没有在弹/轻点,再轻点/不要让手指触到空气和泪水/真正震憾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可以是/最弱的,最温柔的”——《一夜肖邦》。从“等待枪杀”的冷峻到“一夜肖邦”的经典和浪漫,一个诗人能够拥有这么多的灵感和能承受住这么多诗歌的风暴的袭击,他无疑是伟大和值得研究和赞美的。


注:文章中未注明出处的楷体字均出自于欧阳江河言论和诗歌.

最新回复

李大兴 at 2008-1-16 23:35:43
欢迎朱MM加入,欧阳江河兄不久后也会来做论坛主持人,届时你可以和他直接交流。
小杨柳 at 2008-1-16 23:57:31
写得很有见地,足见楼主下了很大的功夫,正如楼主所言:“欧阳江河的诗歌是用整体说话的,但在细节上他几乎无可挑剔。他注重灵魂、内省、智性、思辨和玄学色彩,在诗歌的内部质疑和思辨,为读诗者提供了一个相对开阔、内蕴更大诗歌领域。”欢迎楼主,多交流!
李陀 at 2008-1-17 11:16:40
朱巧玲:这篇评论文字很不错。
但还是笼统了一点儿,能不能分析的再具体一些?我的体会,小题大做(相对的,或者干脆小题小做)是个好办法,特别是对篇幅不大的文字。可说,国内很多人写文章,都兴大题大作,不好。
还有吗?期待你的新帖新文。
小杨柳 at 2008-1-17 12:15:20
这篇是可以再突破,找到一些细小的着眼点,通过欧阳江河的诗来进行分述,这可以当做是一篇总论,还可以写一些细节上的分论,这样做才能有点有面。
朱巧玲 at 2008-1-17 15:27:05
谢谢李大兴老师.
真的很期望欧阳老师来论坛.非常欣赏他的诗歌和文论.)
朱巧玲 at 2008-1-17 15:29:04
谢谢小杨柳版主,有空的时候再写一点欧阳老师具体一两首诗歌的分析.请多批评)
朱巧玲 at 2008-1-17 15:32:17
谢谢李陀老师.写了一点对欧阳老师诗歌整体的印象.以后有时间写一点具体的细小的评论.
请多多指导)
北岛 at 2008-1-17 20:16:06
欧阳江河两个多月后将成为论坛的主持人,我争取说服他早点儿露面。但他这个人很少上网,要说服他有点儿难度。
朱巧玲 at 2008-1-18 21:36:54
谢谢北岛老师.一直很欣赏和景仰北岛老师的诗歌.)
欧阳江河 at 2008-1-25 21:12:45
我在北岛家里初次上网,学会了怎样回帖,看来一个又老又慢的网虫诞生在一个他不在的地方。我打字太慢,思想太快,这之间的反差谁来负责呢?
我真的没资格当什么版主,但上网一看咱们《今天》这么热闹,像又一个八十年代回来了,我也得学习打字。
小朱听说是四川老乡,以后总会有机会见面的。
在网上看到好多朋友的名字,久违了,见言如晤。
小杨柳 at 2008-1-26 00:22:41
我记得2005年欧阳江河老师还在网上贴了一首《一分钟天人老矣》,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呵呵,不想又过了三个年头了。时光匆匆啊!问好并祝福欧阳江河老师!
小杨柳 at 2008-1-26 11:49:04
这个也挂一下,希望能看到更多的关于欧阳江河诗歌的讨论。
朱巧玲 at 2008-1-27 17:38:58
看到欧阳江河老师的回贴很感动.也很感动北岛老师对论坛认真负责的态度.
我想在这个时代再看到两位诗歌大师同时出现,真的是令人振奋.
对欧阳老师的诗歌我并未完全理解透,只能凭一点自己的感受来写.
再次向欧阳老师和北岛老师致敬)
朱巧玲 at 2008-1-27 17:47:05
《哈姆雷特》
在一个角色里呆久了会显得孤立。
但这只是鬼魂,面具后面的呼吸,
对于到处传来的掌声他听到的太多,
尽管越来越宁静的天空丝毫不起波浪。

他来到舞台当中,灯光一起亮了。
他内心的黑暗对我们始终是个迷。
衰老的人不在镜中仍然是衰老的,
而在老人中老去的是一个多么美的美少年!

美迫使他为自己的孤立辩护,
尤其是那种受到器官催促的美。
紧接着美受到催促的是篡位者的步伐,
是否一个死人在我们身上践踏他?

关于死亡,人们只能试着像在早晨一样生活
(如果花朵能够试着像雪崩一样开放。)
庞大的宫廷乐队与迷迭香的层层叶子
缠绕在一起,他的嗓子恢复了从前的厌倦。

暴风雨像漏斗和旋涡越来越小,
它的汇合点暴露出一个帝国的腐朽根基。
正如双鱼星座的变体登上剑刃高处,
从不吹拂舞台之下那些秋风萧瑟的头颅。

舞台周围的风景带有纯粹肉体的虚构性。
旁观者从中获得了无法施展的愤怒,
当一个死人中的年轻人像鞭子那样抽打,
当他穿过血淋淋的场面变得热泪滚滚。

而我们也将长久地、不能抑制地痛哭。
对于我们身上被突然唤起的死人的力量,
天空下面的草地是多么宁静,
在草地上漫步的人是多么幸福,多么蠢。

《遗忘》
越是久远的事物越是清晰可见
苍天在上!苍天里迅速如闪电者
沉入大地的漆黑掩埋,眼里的金子
射向雷霆,从此没有光芒
能够覆盖我的内心而不覆盖我疾速
走过的原野。

春天的原野。我徒步而行的原野。
迫使一个人用一百只手臂高高举起
马匹和风暴倒下、传开,回声如花叶瓣
的原野。大地的一个角落
或眼里的几滴泪水。

我从来没有祈求过象现在这么多的泪水。
请允许我比哭泣更低地压低嗓子,
比嗓子更弯曲地弯向大地。
请允许我屈膝而歌,折腰而歌,剜目而歌。

直到瞎了才痛哭的人啊,
将在谁的注目礼中失声痛哭?为谁
而哭?那么伤心地,忍不住地
从生到死地哭!请求别人一起哭!

而那些彻底不眠的夜的攫取者,在白天
是瞎子。他们从太阳吸走了鹰的冷血,
两眼直视太阳象茫无所视。

光亮即遗忘。
我所神往和聆听的、摄我魂魄的年代,
我为之碎身为之悬胆为之歌哭的年代,
是如此久远,倾斜,
象闪电在黑暗的记忆深处那么倾斜,
透过另一个更为倾斜更为久远的年代
的回声,既没有记住,也没有被真正听到。


《肖斯塔柯维奇:等待枪杀 》
他整整一生都在等待枪杀
他看见自己的名字与无数死者列在一起
岁月有多长,死亡的名单就有多长

他的全部音乐都是一次自悼
数十万亡魂的悲泣响彻其间
一些人头落下来,象无望的果实
里面滚动着半个世纪的空虚和血
因此这些音乐听起来才那样遥远
那样低沉,象头上没有天空
那样紧张不安,象骨头在身体里跳舞

因此生者的沉默比死者更深
因此枪杀从一开始就不发出声音无声无形的枪杀是一种收藏品
它那看不见的身子诡秘如俄罗斯
一副叵测的脸时而是领袖,时而是人民
人民和领袖不过是些字眼
走出书本就横行无忌
看见谁眼睛都变成弹洞
所有的俄罗斯人都被集体枪杀过
等待枪杀是一种生活方式

真正恐怖的枪杀不射出子弹
它只是瞄准
象一个预谋经久不散
一些时候它走出死者,在他们
高筑如舞台的躯体上表演死亡的即兴
四周落满生还者的目光
象乱雪落地扰乱着哀思
另一些时候它进入灵魂去窥望
进入心去掏空或破碎
进入空气和食物去清洗肺叶
进入光,剿灭那些通体燃亮的逃亡的影子

枪杀者以永生的名义在枪杀
被枪杀的时间因此不死

一次枪杀在永远等待他
他在我们之外无止境地死去
成为我们的替身



《一夜肖邦 》
只听一支曲子。
只为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个肖邦对世界已经足够。
谁在这样的钢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经弹过的曲子重新弹过一遍,
好象从来没有弹过。
可以一遍一遍将它弹上一夜,
然后终生不再去弹。
可以
死于一夜肖邦,
然后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活过来。

可以把肖邦弹得好象弹错了一样,
可以只弹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只弹经过句,象一次远行穿过月亮。
只弹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阳光,
或阳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块黑暗。
可以把柔板弹奏得象一片开阔地,
象一场大雪迟迟不敢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象刚刚才走开。

可以
把肖邦弹奏得好象没有肖邦,
可以让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阳光下。
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
根本不要去听,肖邦是听不见的,
如果有人在听他就转身离去。
这已经不是肖邦的时代,
那个思乡的、怀旧的、英雄城堡的时代。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象没有在弹。
轻点,再轻点,
不要让手指触到空气和泪水。
真正震憾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温柔的。
朱巧玲 at 2008-1-27 17:50:17
<傍晚穿过广场>

我不知道一个过去年代的广场
从何而始,从何而终
有的人用一小时穿过广场
有的人用一生——
早晨是孩子,傍晚已是垂暮之人
我不知道还要在夕光中走出多远
才能停住脚步?

还要在夕光中眺望多久才能
闭上眼睛?
当高速行驶的汽车打开刺目的车灯
那些曾在一个明媚早晨穿过广场的人
我从汽车的后视镜看见过他们一闪即逝
的面孔
傍晚他们乘车离去

一个无人离去的地方不是广场
一个无人倒下的地方也不是
离去的重新归来
倒下的却永远倒下了
一种叫做石头的东西
迅速地堆积、屹立
不象骨头的生长需要一百年的时间
也不象骨头那么软弱

每个广场都有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
脑袋,使两手空空的人们感到生存的
份量。以巨大的石头脑袋去思考和仰望
对任何人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石头的重量
减轻了人们肩上的责任、爱情和牺牲

或许人们会在一个明媚的早晨穿过广场
张开手臂在四面来风中柔情地拥抱
但当黑夜降临
双手就变得沉重
唯一的发光体是脑袋里的石头
唯一刺向石头的利剑悄然坠地

黑暗和寒冷在上升
广场周围的高层建筑穿上了瓷和玻璃的时装
一切变得矮小了。石头的世界
在玻璃反射出来的世界中轻轻浮起
象是涂在孩子们作业本上的
一个随时会被撕下来揉成一团的阴沉念头

汽车疾驶而过,把流水的速度
倾泻到有着钢铁筋骨的庞大混凝土制度中
赋予寂静以喇叭的形状
一个过去年代的广场从汽车的后视镜消失了

永远消失了——
一个青春期的、初恋的、布满粉刺的广场
一个从未在帐单和死亡通知书上出现的广场
一个露出胸膛、挽起衣袖、扎紧腰带
一个双手使劲搓洗的带补丁的广场

一个通过年轻的血液流到身体之外
用舌头去舔、用前额去下磕、用旗帜去覆盖
的广场

空想的、消失的、不复存在的广场
象下了一夜的大雪在早晨停住
一种纯洁而神秘的融化
在良心和眼睛里交替闪耀
一部分成为叫做泪水的东西
另一部分在叫做石头的东西里变得坚硬起来

石头的世界崩溃了
一个软组织的世界爬到高处
整个过程就象泉水从吸管离开矿物
进入密封的、蒸馏过的、有着精美包装的空间
我乘坐高速电梯在雨天的伞柄里上升

回到地面时,我看到雨伞一样张开的
一座圆形餐厅在城市上空旋转
象一顶从魔法变出来的帽子
它的尺寸并不适合
用石头垒起来的巨人的脑袋

那些曾托起广场的手臂放了下来
如今巨人仅靠一柄短剑来支撑
它会不会刺破什么呢?比如,一场曾经有过的
从纸上掀起、在墙上张帖的脆弱革命?

从来没有一种力量
能把两个不同的世界长久地粘在一起
一个反复张帖的脑袋最终将被撕去
反复粉刷的墙壁
被露出大腿的混血女郎占据了一半
另一半是头发再生、假肢安装之类的诱人广告

一辆婴儿车静静地停在傍晚的广场上
静静地,和这个快要发疯的世界没有关系
我猜婴儿和落日之间的距离有一百年之遥
这是近乎无限的尺度,足以测量
穿过广场所要经历的一个幽闭时代有多么漫长

对幽闭的普遍恐惧,使人们从各自的栖居
云集广场,把一生中的孤独时刻变成热烈的节日
但在栖居深处,在爱与死的默默的注目礼中
一个空无人迹的影子广场被珍藏着
象紧闭的忏悔室只属于内心的秘密

是否穿越广场之前必须穿越内心的黑暗
现在黑暗中最黑的两个世界合为一体
坚硬的石头脑袋被劈开
利剑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如果我能用被劈成两半的神秘黑夜
去解释一个双脚踏在大地上的明媚早晨——
如果我能沿着洒满晨曦的台阶
去登上虚无之巅的巨人的肩膀
不是为了升起,而是为了陨落——
如果黄金镌刻的铭文不是为了被传颂
而是为了被抹去、被遗忘、被践踏——

正如一个被践踏的广场迟早要落到践踏者头上
那些曾在一个明媚早晨穿过广场的人
他们的黑色皮鞋也迟早要落到利剑之上
象必将落下的棺盖落到棺材上那么沉重
躺在里面的不是我,也不是
行走在剑刃上的人

我没想到这么多人会在一个明媚的早晨
穿过广场,避开孤独和永生
他们是幽闭时代的幸存者
我没想到他们会在傍晚时离去或倒下

一个无人倒下的地方不是广场
一个无人站立的地方也不是
我曾是站着的吗?还要站立多久?
毕竟我和那些倒下去的人一样
从来不是一个永生者
  
<公开的独白>
--悼庞德

我死了,你们还活着。
你们不认识我如同你们不认识世界。
我的遗容化作不朽的面具,
迫使你们彼此相似:
没有自己,也没有他人。
我祝福过的每一棵苹果树都长成秋天,
结出更多的苹果和饥饿。
你们看见的每一只飞鸟都是我的灵魂。
我布下的阴影比一切光明更肯定。

我真正的葬身之地是在书卷,
在那儿,你们的名字如同多余的字母,
被轻轻抹去。
所有的眼睛只为一瞥而睁开,
没有我的歌,你们不会有嘴唇。
而你们传唱并将继续传唱的
只是无边的寂静,不是歌。
李陀 at 2008-1-28 03:09:34
喂,欧阳江河!你怎么露一下就没影儿了?
给人家回帖,少写几个字也行。
朱巧玲 at 2008-1-31 22:27:10
   对于我来说,阅读欧阳江河的诗歌是一种艰难的体验,他大量思辩和智性语言和元素的介入使得他的诗歌如洪水般令人惊吓。这种阅读感受对于心灵脆弱者来说有一种招架不住的感觉,或者说像我这般浅显的读者只能站在外围注视着他磅礴的诗歌而显得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在《肖斯塔柯维奇:等待枪杀 》中尤其明显。这首早在1986年的诗歌就将象征性的思辩能力和智慧形的语言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事实上我是2007年才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所以在我眼里这是一首全新的诗歌,比时下很多先锋诗歌都更能打动我),欧阳江河在诗歌中融入肯定不可置疑的叙述因素使地个性得以凸现从而让诗歌呈现出宽阔的开放性。“他整整一生都在等待枪杀/他看见自己的名字与无数死者列在一起/岁月有多长,死亡的名单就有多长”诗歌一开始就进入打开的状态直接面对生命,使得全诗笼罩在一种关于死亡的诡秘的氛围下,这是一种小说式的悬念设置,接下来便进入真正的诗性叙述,肖斯塔柯维奇的音乐风格属于“旋律剑拔弩张, 节奏繁衍多变,情绪强烈,创造大胆,富有哲理性”,这和欧阳江河的诗歌风格不谋而合。“他的全部音乐都是一次自悼/数十万亡魂的悲泣响彻其间”。对于死亡和亡灵我们都是怀着敬畏的,但是“生者何忧,死者何惧?”诗人的责任是让每一个词汇深入到它的脊髓让诗歌散发的动人的光泽,等待枪杀的过程就是将自己的灵感全部释放的过程,是诗人企图摆脱困境与绝望的心灵历程。这是对于命运的抗争和一种血性冲动的抒写,欧阳江河的诗歌绝对不是在展示悲观或绝望的生存情绪,而是在强调人类精神的捍卫和一种不屈的斗争。真正的诗人都是战士,他每时每刻都在捍卫着精神上的领地,语言就是他的子弹穿过无边的黑暗投射到人类麻木或冷漠的心灵。
   诗歌更需要的是敏锐的触觉和追溯到诗歌源头的智慧, “因此生者的沉默比死者更深/因此枪杀从一开始就不发出声音”如果说北岛的诗歌具有“治疗”作用的话,那么阅读欧阳江河的诗歌却是在加深我们的“伤口”。对于生命和世界我们本就无能为力,除了等待“被枪杀”或者我们已经别无他法,所以欧阳用他的诗歌加深我们的黑暗,进而加速我们的死亡。“死亡”是一种永恒的气息弥漫在这首诗歌中,它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潜在的斗争:如果不能够制止枪杀,那么我们就等待,并让这种等待成为一种生存方式。诗歌在这里成为了真正的子弹穿透语言让我们直面生存境遇的实质:正视绝望,痛苦和死亡并用诗歌发出呐喊与之抗争。
   欧阳江河是强大的,他的诗歌中的气势可以用“惊涛骇浪”来形容,也许只有他能在这么短的篇幅里达到这样的效果,当语言强大到足以支撑它的内容时,诗歌就会起到一种反作用:“真正恐怖的枪杀不射出子弹/它只是瞄准”我们日益恐惧的东西原来不是具体的事物,而是来自于我们内心的懦弱,欧阳在诗歌中反复进行思辩和自省,实际上也让诗歌中的技艺也作了一次完美的呈现。“一次枪杀在永远等待他/他在我们之外无止境地死去/成为我们的替身”实际上我在阅读这首诗歌时,并没有把“他”看作是那个天才的音乐家肖斯塔柯维奇,而是把“他”当作是我们身边任何一个具体的人类,甚至把“他”当作我们自己。“他”是我们内心的影子,代替着我们战死在精神的战场。读到诗歌的最后才明白原来我们并不是惧怕死亡的,而是惧怕活着。现实世界就是随时瞄准我们的枪支,我们是怀着怎样一种恐惧在生活的夹缝中存活着?这首诗歌从诡秘的悬念开始,然后在一种更大的悬念中结束。这就是欧阳江河诗歌的魅力,带着巨大的诱惑力,带着强大的哲理和反思。

附:《肖斯塔柯维奇:等待枪杀 》

他整整一生都在等待枪杀
他看见自己的名字与无数死者列在一起
岁月有多长,死亡的名单就有多长

他的全部音乐都是一次自悼
数十万亡魂的悲泣响彻其间
一些人头落下来,象无望的果实
里面滚动着半个世纪的空虚和血
因此这些音乐听起来才那样遥远
那样低沉,象头上没有天空
那样紧张不安,象骨头在身体里跳舞

因此生者的沉默比死者更深
因此枪杀从一开始就不发出声音

无声无形的枪杀是一种收藏品
它那看不见的身子诡秘如俄罗斯
一副叵测的脸时而是领袖,时而是人民
人民和领袖不过是些字眼
走出书本就横行无忌
看见谁眼睛都变成弹洞
所有的俄罗斯人都被集体枪杀过
等待枪杀是一种生活方式

真正恐怖的枪杀不射出子弹
它只是瞄准
象一个预谋经久不散
一些时候它走出死者,在他们
高筑如舞台的躯体上表演死亡的即兴
四周落满生还者的目光
象乱雪落地扰乱着哀思
另一些时候它进入灵魂去窥望
进入心去掏空或破碎
进入空气和食物去清洗肺叶
进入光,剿灭那些通体燃亮的逃亡的影子

枪杀者以永生的名义在枪杀
被枪杀的时间因此不死

一次枪杀在永远等待他
他在我们之外无止境地死去
成为我们的替身

1986年于成都

[ 本帖最后由 朱巧玲 于 2008-1-31 22:41 编辑 ]
欧阳江河 at 2008-2-15 01:11:12
朱巧玲:你读到的我的诗作都是写于十多二十年前的,那时诗人的处境和当下现实很不一样。这些诗歌文本现在还能打动某些特定的读者,让我心有宽慰。你的阅读反应是对我的一个激励。但我现在几乎已停笔不写,因为我是一个很在乎写作与现实关系的人。在这样一个消费和资本的时代如何写作,是每一个严肃诗人都应该思考的事。我被不少人视为重修辞技术的智性诗人,而你在评论中看到了我感性的一面。有些诗学方面的问题或许要重新考虑。我正在着手写关于翟永明一个近作和西川的一个旧作的文章,里面涉及了我对诗人的写作与他(她)所处的时代的关系问题的一些想法。
我最近刚出版了一本诗歌选集,收的大多是旧作,如果我们能联系上,我会寄去一本给你。
张祈 at 2008-2-15 13:36:03
推荐你们下载搜狗输入法。
可以省去找字的麻烦。
朱巧玲 at 2008-2-16 22:28:57
问好欧阳江河老师:
对于诗歌评论我是外行.写这些所谓的评论也只是自己在读诗时的一点小感悟和小练习.对于诗歌的理解我想我还力道太浅.
这些评论写得不好也请欧阳老师批评.)

如果能收到欧阳老师的诗集,我将非常高兴.
我的地址:四川乐山长征制药厂质检处 朱巧玲
邮编:61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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