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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关于博尔赫斯的注解

萧寒一世 发表于: 2007-12-30 01:19 来源: 今天

一条关于博尔赫斯的注解
——以博尔赫斯的文艺观试谈其同主题诗作《界线》与《边界》
    博尔赫斯曾在一本诗集的前言中写道:长远来看,我一生的成败悬于诗歌。
    也许,一个小说家博尔赫斯更为举世瞩目,他本人却早已看到,那些扑朔迷离的迷宫、镜像,不过是一种文本的玩笑。“我的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是在我之外的。”“我所独有的一切,我的朋友们好心宽容我的一切——我的喜爱与厌恶,我的嗜好,我的习惯——要在我的诗中才找得到。”豪尔斯•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1986),阿根廷人,远籍英国,以博学奇诡的小说技巧出众,但因坚持一生的诗歌创作不朽。
    其实若就数量而言,博尔赫斯写得最多的倒是随笔札记。这些明澈、简短的文字,如果被一概划进“散文”的圈子,无疑是对博尔赫斯的无知和无礼。博尔赫斯写了大量专门探讨文艺创作问题的随笔,内容极其丰富,根植于作者对生活、历史、哲学、文艺等方面持久的兴趣与探寻——马车上的铭文、探戈的历史、隐喻、循环时间、柯勒律治的梦、贝雅特丽齐最后的微笑……其中包含了博尔赫斯本人未成“体系”却个性鲜明的文艺观,对很多美学问题的看法都有一点特立独行的味道。
    上世纪70年代,博尔赫斯诗的英译者乔瓦尼先生认识到:博尔赫斯的诗歌无需特别的解说。“作为一个诗人,博尔赫斯多年来致力于使他的写作愈明晰、质朴和直率。”博本人也断言:他首先是一个读者,其次才是一个作者。像他那样一位“总是在想象着天堂/是一座图书馆的类型”的人,多年的学养与阅读经验所造就的读者博尔赫斯,“反过来就要求他体内的作者在他自己的著作中补充这同一种毫无学究气的清新的美德。”
    诗人博尔赫斯喜欢面对早已被古今无数诗人书写得淋漓尽致的主题,比如理想主义、理性、存在与时间等,“他并不先于或后于他们”。相对标新立异能轻易制造的阅读刺激,驾驭永恒主题,无疑更需作者的底蕴和功力。
与其用他人的条条框框和解剖刀来阐释诗人博尔赫斯,读者不妨和写下那些读书札记的读者博尔赫斯站在一起——以下,我将尝试从博尔赫斯的文艺观出发,对其诗歌代表作《界线》与《边界》进行解读,并以此体会作者对永恒主题的独到理解。
    《界线》与《边界》是博尔赫斯对同一个主题的两度演绎,二者之间相隔数年。“界线”,或者“边界”,其实是同一种濒临边缘的状况,或者说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决定性时刻。
    两首诗的主题,都是某种人所共知却极少表现的事实:“一个人到达某个年龄或尽管还没有到达某个年龄,但有些事情他是最后一次说,或者最后一次做。就是说,我们在不断告别,每个行为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我对我的未来一无所知。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贝尔格拉诺街发表如此规格的讲话。对此,我不清楚。但是对朋友们来说,谁能知道我们已在街上和谁永别呢?就是说,我们在不断地做的可能是生离死别之类的事,可能是最后一次。”(博尔赫斯)
    当主题脱离诗歌文本,被明白地揭示出来,读者也许会认为诗人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观察者而已。但博尔赫斯却将这个看似平常的主题前后写了两次,这种创作行为本身就说明了这两首诗歌的非同寻常。
   《界线》一诗在前,只有8行,且署了个想象中蒙得维的亚诗人的名字——胡利奥•普拉太罗•埃杜(1923)。
     过了几年,博尔赫斯意识到这几行是不够的,那个主题再次盘旋于他的脑际,于是他写下了40行的《边界》。这两首诗都是自由体,前者的前四句因句式的相似还保有一定的节奏感,而《边界》则成了完全意义上的书面诗歌。
读者博尔赫斯反对“一种对风格的迷信,一种仅注意局部的不认真的阅读方式”,认为那种对所谓音韵、格律、比喻等完美的苛求,使读者“把激情隶属于伦理观,更是隶属于不容讨论的标签”。所谓“完美”的作品,其中任何一个词的变动都会伤害作品本身,它们很脆弱,“很容易失去力量”。“相反,命中注定要不朽的作品则可以穿过书写的错误,近似文本、漠不关心的阅读、不理解的火墙,不朽作品的灵魂经得起烈焰的考验。”
然而博尔赫斯并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作为读者,他也期待 “一饱眼福的比喻、一饱耳福的韵律和感叹的新奇夸张”能够自然流露,它们证明了诗歌主题的热情正主宰着作者,这般足矣。真正的文学,不在乎某一个句子的粗糙或优美。“过多地说一件事就同没有全部说不清它一样无力,普遍的疏忽和强调是贫乏”,那些不审慎的阅读方法简直贬低了语言。
读者博尔赫斯很高兴如今“已经有默读诗句的读者了。”他承认,“从这种默读的能力到完全是表意的书面文字——经验的直接传递,而不是声音的传递——有很长的距离”,但文学是一种“会预言那个它缄默不语时代的艺术”,纯粹的书面诗歌终将赢得属于它的读者。
    回到诗人博尔赫斯的作品上来,我们发现,后一首《边界》的确可以看作前一首《界线》的扩充之作。街道、镜子、门、书籍等意象都再一次被提及,并得到了更为具体的阐发。
以“街道”为例,前者如此谈起:“有一条邻近的街道,是我双脚的禁地”,后者则写道:
这些在西风里深入的街道
必定有一条(不知道哪一条)
今天我是最后一次走过,
漠然无觉,也不加猜测,屈从于

某人,他制定全能的律法
和秘密而又严格的标准
给阴影,梦幻和形体
正是它们拆散又编织着这个生命。
       “双脚的禁地”这一表述,转到有关“门”的小节里:
在城南有不止一道破败的大门
门前装饰着粗糙的石瓶
和仙人掌,禁止我的双脚踏入,
仿佛那大门只是一幅版画。
    在第二首《边界》中,这些意象不再是单纯的某种状态,也不再突兀孤立。加上一些全新的意象,如房子、十字路口、四面的雅努塑像、月亮等,《边界》在一些更为具体的环境里安置了意象,营造了一个愈加细节饱满、涵义丰富的诗境,呈现给读者更为强烈而清晰的美感。像“谁也不会见到你走下那处泉水 / 无论是朗朗白日还是黄金的圆月。”这样新的诗句,静动互映,色彩鲜明,异常动人。
    《界线》一诗基本是靠意象及“我”的相关动作组成,而《边界》中则有了很多哲理性的话语,在“你”“我”“我们”“他们”与意象产生关联之前或之后,都穿插了注解似的话语。如:            
倘若万物都有结局,有节制
有最后和永逝,还有遗忘
谁能告诉我们,在这幢房子里,是谁
已经接受了我们无意中的告别?
再如:
而无穷无尽的罗纳河和湖泊,
如今我俯身其上的全部昨天呢?
它们将无影无踪,就像迦太基
拉丁人已用火与盐将它抹去。
    《边界》一诗的语言显然更为平易、质朴,散文句式的使用增强了诗句间的连贯性,使诗歌淌成了纸页间的河流——主题完整无碍地显现出来:任何时刻,我们都可能在永别。人生的无限可能一旦被一一确定为这样、那样,另一些可能就会永不复返,我们在自己狭长的人生时间里,备受局限和忽视。
最后我们来到了两首诗的结尾处:
今年夏天,我将有五十岁了:
死亡折磨着我,永不停息。
                 《界线》
在黎明中我仿佛听见了一阵繁忙的
喃喃之声,那是远去的人群;
他们曾经热爱我,又遗忘了我;
此刻空间,时间和博尔赫斯正将我离弃。
                                   《边界》
    相对于前面的诗行而言,《边界》的结尾反而比《界线》意义含蓄了许多。《界线》的结尾不过是道出了死亡折磨生者的现实,《边界》却进入了玄想似的幻境:此时此刻,写下诗句的同时,前一秒的博尔赫斯已经不见,后一秒的博尔赫斯尚在途中,“我”又在何时何地呢?任何一个时刻都是一个交接点,都是边界,什么又是所谓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博尔赫斯在《边界》中倾注了他更为成熟的时间意识,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循环时空观。令先前于《界线》中仍含糊的主题,在“那首最好的、也许是我唯一的一首诗《界限》”中,仿佛银器被擦亮一般闪闪发光。这个再古老不过的主题——时间,通过两首诗的长度,从蜷曲到舒展,也使读者领略了思考者博尔赫斯之所以成为诗人博尔赫斯的精髓所在。
    读者博尔赫斯曾有言:“诗歌是美学体验”,“美学事实是那么明显,那么直接,就像爱情、水果的味道或水那样不能确定。”“如果我们一下子感受到了,为什么还要用别的词语去稀释它呢?这些词语肯定要比我们的感受脆弱得多。”
   如其所言,我对诗人博尔赫斯诗作的解读,简直就像任何人对爱情的解释一样片面与徒劳。可总有人会念念不忘地叨咕爱情,于是我的诗评在所难免地诞生在了读者与诗人——两个博尔赫斯的面前。

最新回复

huangcao1919 at 2007-12-30 09:03:31
博尔赫斯!!!!!!!!
张祈 at 2007-12-31 21:17:33
“作为一个诗人,博尔赫斯多年来致力于使他的写作愈明晰、质朴和直率。”
真是好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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