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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猎手 选自《生命》——民间记忆史铁生

发布: 2018-8-16 19:39 | 作者: 甘铁生



        在与他、与徐晓交往的过程中,我还熟知了一位叫赵一凡的人物。若不是在小学五年级参加学校劳动时脊柱骨被重木压塌、导致下半身瘫痪,他肯定是个非凡的天才。在石膏床上大小便失禁达十年之久的他,以惊人的毅力掌握了俄语,阅读了大量的中外小说,并在十二岁时出版了小说《新少年的故事》!在“文革”中,赵一凡,这位对来自民间的思想动态有着特殊的敏感的家伙,专注于民间资料的搜集、整理、编撰,无论是当年流传的地下诗文、小说还是全国各地的大字报、小字报或是油印小报传单等,无一不按图书馆的分类学将它们编排在册。毫无疑同,这个靠着两支拐移动的人,活动范围扩大到全国很多省市。在北京这个如火如荼的“革命”气氛中,他成功地竖起一杆标新立异、离经叛道的旗帜。这个在地下文学和读书圈子中异常活跃的人物,还有着极其和蔼可亲的面容。他还是当年禁书的搜集者和传播者。当年的地下小说,诗歌以及“黄皮书”和“蓝皮书”、俄国及西方名著,都是他广为传播的对象。徐晓就是这位思想者和行动者家的常客。她是他的好友兼“联络员”,常常为他与外界的沟通而奔忙。在他家,一个个编排了序号的牛皮纸口袋堆满了房间。据徐晓讲,他曾在遗书中说,这些资料的继承人就是徐晓。可惜他家的保姆竟然将如今极具价值的收藏当垃圾卖给了收废品的。据说拉了满满一卡车! 终手,他被“关怀”了,并因莫须有的所谓“第四国际”的案子惨陷囹圄。我那时在另一个后来被人戏称为“二流社”的中学生圈子里活动,也曾听说过赵一凡,但却未能拜见。然而,我始终对赵一凡这个在禁锢思想的时代的先知先觉者怀有崇敬之情。在我心目中,他,周郿英等,他们怀着对祖国和人民深沉的爱,这种爱当然不会为那些“在其位谋其政”以及如我们这样的平庸之辈所理解。他们像斜雨一样,从祖国坎坷多舛的土地上流过。可歌可泣得让人心碎。我后来才知道,徐晓与史铁生相识,也有赖于赵一凡。据徐晓讲,20世纪70年代是她精神上异常苦闷的时期。那时她二十岁。一颗不安定的心常常给她无着无落的感觉,便常常在腋下夹着用旧报纸包着的禁书去地坛读。一位坐在轮椅上捧着厚厚的英文字典的残疾人引起她的注意。她说,正是因为腋下夹着从赵一凡那里借来的书籍,使她无形中觉得有精神上的优越感,才斗胆上去和那个抱着英文字典的人“盘道”。那是1974年,史铁生还在攻读英文排遣时光。但很显然,通过交往,史铁生也就知道了赵一凡。他所读过的一些书籍,肯定是来自赵一凡的私藏,因为每次相见,徐晓都会谈一些耸人听闻的各类“小道消息”,以至俩人有这样的开玩笑记载:“他听,也谈。然后吓唬我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不怕我告发你?’我也吓唬他:‘这里没证人,如果你告发,我就全推到你头上。’”(摘自徐晓著《半生为人》。)
        是1982年吧,我们共同参加了北京作家协会举办的一次活动——去北戴河度假。记得那一次,是我将自行车托运,下了北戴河火车站后,登着自行车推着他的轮椅到驻地。我俩住一个房间。这次给我们深聊提供了机会。我们谈文学、谈共同交往的人和事儿。晚上,他常常因为恐怖的梦境而大叫。每次我被他的梦吼惊醒,问他有何不适,他都笑笑说,没事,又把你吵醒了吧? 我说我神经很健全沾枕头就睡着,你没事儿就好。
        宽厚善良的史铁生跟谁聊天时总是带着微笑,只有聊一些严肃的话题时,他才会满验一丝不苟的表情。记得我们有一次谈改稿,我说,编辑们提出一些修改意见,我特别尊重。有些他们不理解却又提出修改,我一般就将这段给删去,或者重写就完了。他说,他要仔细斟酌所提意见,可以接受的,便改,不能接受的,他宁可不发表也不会去改动。史铁生《务處笔记》发表之后,被他称作自己的“文学领路人”的柳青要将此书在香港一家出版社再版,但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针对新提意见,史铁生沉寂了一段时间,终于给柳青写了信,信中说:这部作品是有缺陷,但“但这缺陷,我以为又不是简单的删减可以弥补的,删减只能损害它的特别。而其‘特别’,又恰是我不能放弃的。所以,这篇东西还是让它保留着缺陷同时也保留下特别吧。你不必再操心在海外出版它的事了……”说实话,光这一点就让我心悦诚服。
        以后,我们每年大约能见上一两面。那大约是他每周三次透析之后。听说他身体状况不是特别好,我们也不好多去打扰。只有作家张明从台湾或者广东来京,召集大家一起吃个饭,叙叙旧。每次,都是趁他做罢透析后从医院直接拉到饭店,直至他感到疲倦告辞,我们才各奔东西。
        大约是2007年,北京老千(一家网络公司董事长)在那一年举办了网络微型小说大奖赛。作为评委,我们被邀去大连观光一番。同行的有李青,有岳建一、章德宁夫妇,再就是史铁生、陈希米夫妇,以及刘晓存和评论家解玺璋等。又是在大海边,我们一同在海边享受着和煦的阳光,瞭望着无边的大海。我们天南海北地聊着。记得我还跟他聊到《我与地坛》,我说,你那篇文章里,很应该写的一笔,其实是你跟徐晓相遇的事儿。你想想,你在轮椅里抱着英语字典,而她腋下夹着禁书,两个二十岁的绝望而彷徨的灵魂在荒芜的园子里相遇了……而且后来你又与她先生成为莫逆……可你竟没写! 要是我,非用不少笔墨!他宽厚地笑着,“哦哦”地点着头。
        记得还聊了个内容,便是谈我弟弟甘少诚。那会儿,我正想以弟亲的事儿写个长篇。少诚在1995年时因车祸去世。史铁生为他也写了悼念文章。说起少诚,史铁生一个劲儿地说着“可惜。可惜!”他说,甘少诚可是个人物。他说跟少诚相识了十多年,可见面聊的时间没超过四十八小时。他说,他知道少诚最早是参加《星星》美展的,后来开始搞大型木雕。“我书柜里现在还摆着他给我的一个木雕呢。来了的客人凡见到这木雕的都夸赞这作品有个性、有风格,问是谁的作品,我一说老牛(少诚在外的绰号称谓),认识的便都谈起他那奇特的经历和豪放不羁的风格,没完没了地谈……”史铁生将我弟弟说成是“少诚之风”:“……他像风一样地走了,你找也找不到他。但时常能听见他的消息,一会儿在南方做木雕,一会儿在北方烧泥塑,一会儿在高原拍电影,一会儿在沿海埋头画画。他像风一样把这世界当成自由的原野,刮来刮去寻觅不够……少诚之风才是悟者之途吧。”我觉得史铁生真是慧眼,连我这个当哥哥的都说不出弟弟特点,但他几句话就直击要害。史铁生还在《病隙碎笔》中谈到少诚:“我的一位已故艺术家朋友,生前正做着一件事:用青铜铸造一千个古代士兵的首级,陈于荒野,面向苍天。我因此常想象那样的场面。我因此能看见那些神情各异的容颜。我因此能够听见他们的诉说——一千种无人知晓的心流在天地间浪涌风驰。实际上,他们一代一代在那荒野上聚集,已历数千年。徘徊,等待,直到我这位朋友来了,他们才有可能说话了。真不知苍天何意,竟让我这位朋友猝然而逝……”在这里,我必须说,正是史铁生提供的这些,让我更深地理解了我弟弟,并且抓住这个脉络将长篇续写下去。如今,我总是怀着感恩之心感谢铁生那天的点拨。
        在聊所读过的书时,我们聊起了卡森•麦卡勒斯这个孤独的心灵猎手(美国南方女作家,很年轻就半身瘫痪、缠绵病榻,五十岁便告辞人生)及她的《伤心咖啡馆之歌》。他说,他也非常喜欢这个作家。我们甚至还背诵了该篇的开头:“八月的下午,路上空荡荡的/ 尘士白得耀眼/头上的天空亮得像玻璃/枯坐在百叶窗后的女入/倾听着来自大地深处的/被束缚者的歌唱……”毫无疑问,我们在她身上找到了相当的默契和共识:一个身患残疾的博大而平和的灵魂,在冷静地审视人类文明时,发现了一个重要的故事:众多的所谓的四肢健全者,其实灵魂残缺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他们的很多在他们]看来是所谓正常的生活,其实都是病态的,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但在危害自己的身心,而且为地球蒙羞并贻害子孙后代。相对来说,身患残疾的人,即使有所危害,那也不过是在很小范围之内。就是说,一个身患残疾的人,有权力审判所谓健全人残疾的灵魂。
        无疑,史铁生后期的作品已进人这一境界。
        还记得2011年1月4日,我在798时态空间“与铁生最后的聚会”的追思会上,在那个挂在大厅柱子上的缅怀牌上,我写这样的字句:
        
        铁生挚友——
        面对浮躁之世,沉静而清醒
        面对有限之时空,追求无限的价值
        面对世俗之浊浪,遗世而特立独行。
        
        最后,我要用史铁生深沉的文字作为本文的结尾,“出生以前,太阳无数次起落。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吞并,又以我生日的名义,卷土重来。”
        老友史铁生,卷土重来吧!
        
        2011年10月25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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