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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今天》事务摭忆

发布: 2018-3-06 15:55 | 作者: 鄂复明



        这狭仄的空间,既是紧张有序的手工作坊,又是高水准的文学知识讲堂。就从这里,我这个年届三十的中年人,才和周围那些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朋友一同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许多新奇的事情。我在里间屋推动墨辊的同时,从对当代文学流派一无所知,逐渐地使我以往经典文学的阅读得以扩展和衔接。
        自我成年后,历经世道凶险云谲波诡的年代,插队十二年间伴随我孤寂的牧羊生涯唯有读书。时代的桎梏,导致书籍的极度匮乏,常年处于饥渴状态的阅读者,看到《今天》居然可以自由地把同代人的作品印制给喜欢她的读者,真是匪夷所思!时值1979年春季,以我们年届三十的阅历,却又都太清楚自己“在狭缝中生存”的境地。《今天》沙龙主人赵南在他那首著名的诗歌《给你》中,有这样的诗句:
        ……冬天,十一月/寒冷把我驱赶到你面前 /你用灰色的墙壁拥抱了我 /并用灰色的眼睛对我说出/——纯洁、友爱、希望 /你低声对我说/——点起一堆篝火吧 /让孩子们不再感到寒冷 /我的心融化了 /不由自主地在墙上 /写下一堆堆红色的火。
        我真的不记得怎样在不知不觉中接下了《今天》这一大摊事务,岁月如梭,我无法找回草原上那个孤独的牧羊人,以及我们那个时代曾经诚实、固执、热情而轻信的群体。
        就这样,《今天》把攸关生计的大事交给了一个他们素昧平生的人。
         
        当年,某民刊在油印和刻制蜡版场景
        
        五
        早期《今天》在被停刊前不到两年的时间内,总共发行了九期(双月刊),其间增发四本《丛书》,每种印数均为1000册。为复刊事交涉期间,又印了三册《内部交流资料》,因发行受限,每种降为600册。我曾计算过,《今天》的总用纸量约为25余万张(8开双面印;不包括后文谈到的为《星星》美展印制文字资料的3万多张)。在计划经济时期,只能冒充学校等中小部门,以零售方式去若干店铺分批购买标称50克8开的劣等新闻纸,使用手推式油印机(后来改为手摇),正反两面油印,然后对折成16开本的4页,再分拣成册,手工装订后粘上封面,还要用手捋出有棱角的漂亮书脊,用裁相纸的切刀,将参差的边缘逐册切齐,最后盖上当期期号和工本价目(自制橡皮图章)。其中将近半数的刊物要按印刷品邮寄要求,包装后填写地址姓名发往全国各地。
        《今天》最初使用原始的“手刻蜡版、手推油印”方式,持续到第二期。但凡是参与过第二期印制的朋友们,哪怕仅仅身临其境,留给他们的印象是终生难忘的。时至今日,《今天》第二期拿在手中,依然能感受到版面的精美与特色,那风格迥异的手刻字体与插图;第二期扉页上,张岚(已故)的摄影作品“秋之魂”,全部使用人工洗印的照片,这在书刊出版史上是否有过先例?上千张的洗印工作是由黄锐和张郁萍(《今天》成员,时为三里屯照相馆职工)在家中完成,我们见到的已经是经过筛选的成品,然后逐一粘贴到预留的空位;创刊号上的木刻《卷烟的清洁工》以及第四期上的《梦幻曲》,由于木版画作品的制作技巧和难度,只能仰赖作者马德升独自一人了……我与那些为《今天》刻写蜡版的朋友们从未见过面,仅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听北岛讲过其中有陈凯歌的妹妹陈凯燕。但我手中的墨辊成千上万次的碾过他们刻写精美的版面,留下一页页同样精美清晰的印张。有时因操作失当,致使蜡版断裂,很快便会送来补刻的新版。刻写蜡板所得的回报仅仅是赠阅一本《今天》杂志。
                  
        《今天》杂志内粘贴精心制作的摄影和木刻作品
        
        《今天》的一切劳务都是无偿的,惟独纸张必须购买。第二期因油印技术所限,使用片页纸单面印(俗称筒子页),4万多张纸摞起来有两、三米高,不可能如某些传言是芒克从他工作的造纸厂“顺”来的,芒克此刻为办《今天》已经长期旷工,哪敢再去招惹是非?况且熟知芒克的朋友们都知道,他在小事上反倒极为谨行慎言,公交车票还在5分、1角的年月(同时也是流行绘制假月票,“百日蹭车无事故”的年代——详见本集中田晓青“十三路沿线”一文),芒克偶尔出行,上车后必循章购票,否则如坐针毡。
        我是在第二期开始发售后才接手《今天》的“财务”,“征订启事”刚刚刊出,订阅款项陆续到账,我的财务记录上只有200余元(应该是用于封面)的借款偿还,第二期资金是如何筹集的已无从知晓。《今天》在很长的时期内,都是靠大伙凑钱办事,包括午间那顿简陋的“工作餐”,也是在座的倾其所有,去买些廉价的主食,就着白开水,仅充饥而已。如果恰逢北岛到来,他那小钱包内却总能拿出些善款,请大伙到胡同口外的小吃店喝上一碗廉价的豆泡汤。芒克与朋友们挤坐在餐桌旁等待时,嗤笑北岛把小钱包凑到眼镜前翻找粮票的“老葛朗台”形象,能把大伙儿笑翻……那些素面朝天的女职工和女学生,她们未曾迎来讲求穿着打扮的消费时代,也将自己菲薄的生活费用或实习津贴剩余的那点零嘴钱拿出来奉献给了《今天》。那年月,囊中羞涩者可以毫无愧色地享用,如果有钱舍不得拿出,则要累及个人声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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