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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插队回忆录

发布: 2018-3-06 10:14 | 作者: 杨桦



        夏盛,苇子长高了,淀水中一块一块的苇地,上面密密的芦苇就像一道道雄伟的绿墙。这时视线看不远,但乘小船沿着苇地之间的空隙形成的河道前进,也别有曲径通幽的感觉,时而遇到没有苇地的开阔水面,我们就引吭高歌,让歌声在湖面上尽情回荡。夏日傍晚,收工回来,大家乘船回家,看到夕阳西下的美景和宽阔的水面,也时常禁不住唱起歌来,有时还跳下去洗澡、游泳。当时老乡也为家乡的美景骄傲,他们看到好风光,有时也唱些当地的小曲。有一支当地小曲,叫送君郎,我喜欢其旋律美,民俗味浓,常闲时哼唱解闷,歌词唱到:“送君郎,送到大门以北,一出门就遇上老王八驮石碑……”一次在家哼这支小曲,却被我母亲大骂一顿。她说这小曲是抗战时期二流子、汉奸才唱的小曲。作为抗战干部的母亲,听来当然愤怒。这些事情真耐人深思,当年汉奸的流氓歌,到文革时期却在广大贫下中农中广为流传。
        秋天,苇子被割完了。那些“雄伟”的绿墙,让老乡们用一人高的大镰刀,像剃头似的一块地又一块地割净了。这时,白洋淀又恢复了她那美丽的,一望无际的水面。来往的船只,就是“远在天边”也可以看到。这时老乡们常划着小船,拿着大耙子,到水里去捞水草和苇叶,把它们高高地垛在船头上,拉回家铺放在院子里,晒干做柴火。秋天往往淀水涨得很高,清亮的淀水,显得肥肥的,软软的,在淀中有河道的地方流得很快。但并不湍急,只是用眼可以看出水的流速及水下像女人长发一般的水草在静静的水流中飘荡。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萧瑟的秋风加上寒凉湖水的湿气,让人不禁寒战。老乡们都早早穿上了棉裤棉袄。这时坐在船上,则再没有游泳的欲望。相反,望着那深深的清澈的冰凉湖水,黑洞洞,清亮亮,只怕掉到水里冻坏了。这时望着那布满女人长发般柔软水草的水底世界,你禁不住要想:鱼儿冷不冷呀!
        冬天来临,淀水开始封冻。这时冰很薄,人不能安全在冰上行走,船也不能走,交通要完全阻断一个时期。老乡们称这时期为“上潺期”,春天开化,不能通航时称为“下潺期”。记得自己有一次“上潺期”的奇遇,就是当地人也不多有这样的经验。那是1970年初冬,寒风呼啸,天气格外寒冷,村里只有我一个北京知青,不免感觉孤寂。临村郭里口(离我住的李庄子村大概五里地)同学吴世陆,我在京工附中一块挨斗的难兄难弟,邀请我去过“圣诞节”,说有一小块肉可以美餐一顿。当时正值“上潺期”刚要结束。我找老乡借了一个冰床子,准备划到三里外的郭里口村,所谓冰床子是一个一人多高的大梯子,平放在冰上,两边框下装了长长的冰刀。人站在冰床上,用一个一端有锐利冰矛的长杆,像撑船那样扎在冰面上,向后用力撑,冰床便飞奔起来,速度可像自行车一样快。冰床上可以坐人,运粮草,是老乡们冬季重要的交通工具。讲究的冰床子,用很硬很重的木料制成,精刷油漆、清漆,很是漂亮。借床子时,老乡很不情愿,因为冰刚封冻,没人敢上路,老乡怕我们掉到冰下面去。等我上了路,才明白老乡说得对。那湖上的冰刚刚冻结,有的地方只有一厘米厚。冰床子压上去,裂纹便向四面八方伸开去。走得慢了,真怕冰碎了掉下去。走得快了,心里更虚,不知前面什么地方冰更薄,自己是否在向陷阱里跳。冰刚刚封冻时,各处厚薄不一,这与水下地形有关。因为白洋淀属海河水系,实际上是几条河流流向天津附近入海口中途的水洼,水总是在从东向西往下游流动。水下地形变化很大,使各处水流速不一。流速快的地方结冰慢,冰就要薄许多。等到了郭里口,惊魂未定,我们又决定返程。因为吴世陆那里没有足够的柴火,屋里很冷,所以我们又决定回李庄子,到我那里过“圣诞节”。吴世陆带上他那一小块乒乓球大小的肉,他坐在冰床子上,我撑起长杆,就向李庄子进发了。但出村不远,就突然发现我们进入一个很危险的薄冰区域,那冰冻得还不到一厘米厚,水下世界看得一清二楚。小草、散落的苇叶、小鱼、水下地形的起伏……我们便加快速度,试图尽快冲出这个薄冰区。但越走发现冰越薄,水的深度也越来越浅,只有一两米深。水下一草一木,清清楚楚。那冰薄得很像一层干干净净的薄玻璃。我们似乎是水面上行走。这种奇特的感觉我真是终生难忘。这时我才明白,冰在刚开始封冻时。都是像明净的玻璃一样平滑,后来由于风吹、日晒,才变得粗糙起来。由于越走越危险,我们只好往回走,绕过薄冰区,但还没有转身,那冰就从冰床下裂出许多长长的细缝,我们便不敢再坐冰床,生怕床上的冰刀压破薄冰,更怕那带尖的撑杆扎破那薄冰。两个人下了冰床子,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向回走,但脚下的冰依旧向四面八方裂开去,同时发出咯咯的巨大声响。我们吓坏了,不敢相互靠近,生怕重力集中,压破薄冰。又走了两步,就发现,只要脚一落在冰上,冰就从脚下向四面开裂,同时发出巨大声响,但并不破裂,也不漏出水来,只是像裂缝的玻璃,依旧摆放在那里。我俩谁也不敢挪步了。寒风之中面面相觑,一动不敢动。随之我们注意到,在寒风之中,除了瑟瑟的风声,那咯咯、隆隆的裂冰之声已响成了一片,从近到远。炸裂的声音就像野兽的咆哮,也像轰鸣的雷声,有如游荡的闪电,从附近裂响,然后飞驰而去,炸裂在远方。这种声音响彻大淀,气势宏伟。我再一次惊叹这自然现象的伟大。这时,站在那里的我们才敢悄悄挪步。每挪一步,都要经受冰裂声响的考验。等慢慢挨近了李庄子,早已惊魂飞天外了。正当我们到达村边,要松一口气时,却不想村边湖水下恰是一条暗河,水流速较快,冰层很薄,表面却看不出来。突然咔嚓一声,脚下的冰真的破裂开来,冰床子竖了起来,我掉到了河里。吴世陆连滚带爬上了岸,只有鞋湿了一点,而我怕那冰床子掉到冰层下不好向老乡交代,所以抓住冰床不撒手,动作迟缓了些,让水淹到了脖子。村边老乡看到了,马上喊人过来,用长杆把我搭救上来,不然的話,很有可能被那深而黑的水流冲到前面方圆百多米的大坑的冰层下面。直到现在,我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受难的生活
        生活上遭受的苦难,是插队学生和兵团学生的一大话题。但我们在白洋淀遭受的苦难,比起一般集体插队和兵团插队学生,除自然条件艰苦外,有更多的人为因素。今天听来甚至感到离奇和难以理解。
        刚一到白洋淀时,就听老乡常说一句口头语:“白洋淀是窗户眼吹喇叭——鸣(名)声在外”。对此口头语,不出一两天,立刻就有体验。原来所谓“鱼米之乡”,真是外在名声,其实是“无鱼无米”之乡。主要收入全靠芦苇和织席。席子当时是战备物资,也是广大农村的生活必须品,国家直接收购。这样苇地少的村庄自然要喝西北风。没有米是自然的,白洋淀是水乡,哪来的土地种粮食?没有鱼,则与修海河工程有关。自从大跃进以来,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一直热火朝天。白洋淀属海河水系众多河流途中的一汪积水,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库沿海河水系不断修建起来。白洋淀许多老乡也都参加了这些属于旱地的水利工程。但自水利工程陆续竣工以后,在不少旱地的农田受水利灌溉之益的同时,白洋淀的老乡们发现,他们淀里的鱼越来越少,以致近乎没有了。昔日生产队派出一条打鱼的船,两个劳力在船上忙一天,等夕阳西下归来时,一条大六仓船总要载几百斤鱼回来。鱼卖不完,老乡们就用晒、烤、熏等各种方法,把鱼制成美味的鱼干。可是我们去白洋淀的时候,两个劳力划船出去,打一天鱼回来时带回那点可怜的鱼都不够半个洗脸盆。我们只能在老乡们所谈的昔日辉煌中去精神会餐那些美味的鱼了。
        第一天到村,我们还没条件做饭。老乡们请我们到家中吃饭,吃的是蒸白薯干和高粱米粥,外带一点咸菜。后来才知道,白洋淀因为没有土地,本地只产芦苇,不产粮食,所以要把苇子卖给国家,再从国家买返销粮。而国家供给白洋淀这样落后农村的返销粮,只是所谓“库底子”:发霉的白薯干、比黄豆粒还小的玉米粒,又脏又黑,大小不一,还有高粱米。而高粱米粥就算是奢侈品了。因为高粱米磨制时出来麸子多,100斤原粮只出60斤米,煮粥才汤粘味香。为了节省,老乡们干脆就吃百分百的高粱面,而舍不得吃高粱米粥。那黑红色的高粱面,蒸出饼子来同石头般硬,吃两天准大便不通。那白薯干是最难吃不过了。国家卖给我们的白薯干是旱地农民种的。因为数量大,农民在收获白薯时,就直接削成片,在地里晒干,再用大扫帚扫在一起收回家。在这个过程中如赶上阴天下雨或地上潮湿,白薯干上自然结满绿色的霉点。这样的白薯干不同城里人在商店里卖的蒸熟之后再精制的薯干,透明甜软,它不但毫无甜味,而且苦涩干硬,看起来如木柴一般,难以下咽。它就是我们在白洋淀插队时期的主要食品,当然,它也是当时中国北方农村地区几十年或几百年来农民的主要口粮。记得当时在白洋淀住得久了,看到老乡们拿着金灿灿的棒子面窝头,真感觉那是黄金食品。偶然看到老乡家孩子拿出白面馒头来吃,真觉得那馒头格外白,格外软,仿佛仙人享受的食品了。
        由于我们算“单身插队”类型,不同于其它地方集体插队学生们,他们从县里到生产队,都有一套班子来管理知青的事,所以尽管生活苦,但生活吃住还有基本的安排保障。而我们这些单身插队者,就如逃难的流浪汉,有人要,没人管。我们这些知青经村里同意,在县里办了插队手续,然后县里拨给每个知青所在生产队850元安家费就算了事。而安家费根本与我们无关,村里大多挪用。至于知青到村里后吃住有无着落,就没有人管了。我们村的安家费,被挪用了两年多。等到知青大多数都走了,才在村中央水井的后面盖起了三间单薄的小房子,而又在第一场大雨中淋塌了,可见房子偷工减料的程度。据老乡估计,我们村十多个知青的安家费,按当时价格折算,够盖三间大瓦房。我们能回忆起来的用安家费买的除一口锅、一把铁勺之外,再有几把锄头。其余生活用品,一概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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