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生活、书籍与诗 ----兼答读者来信

发布: 2018-3-06 10:10 | 作者: 舒婷



        “撒出去,失败者的心头血;矗起来,胜利者的纪念碑。”任何最微小的成功都包含着最大的努力和积累。
        1972年我以独生子女的身份照顾回城,没有安排工作,产生一种搁浅的感觉(多少年之后,我才明白,搁浅也是一种生活)。我常常在冷寂的海岸边彷徨:“从海岸到巉岩,多么寂寞我的影;从黄昏到夜阑,多么骄傲我的心!”不被社会接受,不被人们理解,处于冷窖之中,感到“沉沦的痛苦”,但“觉醒的欢欣”正如春天的绿液一样,不引人注目地悄悄流向枝头叶脉。
        这种觉醒是什么呀?是对传统观念产生怀疑和挑战心理,要求生活恢复本来面目。不要告诉我这样做,而让我想想为什么和我要怎样做。让我们能选择,能感觉到自己也在为历史、为民族负责任。
        1973 年我到建筑公司去做临时工,当过宣传、统计、炉前工、讲解员、泥水匠,我心甘情愿地一点一滴磨掉我的学生腔。听老师傅叙说生计艰难,和粗鲁的青工开玩笑,在汗水溅下嗞嗞响的水泥预制场上,操过铁锹,掌过震动器。夜班时我常常伙同几个淘气包摸到邻近的盐碱田刨地瓜,然后放在铁壶里烧。咸嗞嗞的煮白薯并不真的那么好吃,我高兴地是再没有人因为我的眼镜和挎包里的书而轻视我。使我能安静地利用午休那一个小时,躺在臭烘烘的工棚里,背垫几张潮湿的水泥袋,枕在砖头上看完《安诺德美学评论》。
        我从来认为我是普通劳动人民中间的一员,我的忧伤和欢乐都是来自这块汗水和眼泪浸透的土地。也许你有更值得骄傲的银桦和杜鹃花,纵然我是一枝芦苇,我也是属于你,祖国啊!
        我只是偶尔写诗,或附在信笺后,或写在随便一张纸头上,给我的有共同兴趣和欣赏习惯的朋友看,它们很多都已散失。也许有人要责备我没有写熔炼炉和脚手架的诗(我试写过,只是写得很糟),是的,当我的老师傅因为儿子的工作问题在佛寺的矮墙边卜卦,我只是和满山的相思树,默默含着同情,在黄昏的烟雨里听了又想,想了又听,我不会朝他读破除迷信的诗;我宁可在休息时间里讲故事,用我自己的语言,选择适当的情节,讲《带阁楼的房子》、《悲惨世界》,并不天真到认为我的诗能抵达任何心的港湾。
        通往心灵的道路是多种多样的,不仅仅是诗;一个具有正义感又富于同情心的人,总能找到他走向世界的出发点,不仅仅是诗;一切希望和绝望,一切辛酸和微笑,一切,都可能是诗,又不仅仅是诗。
        1975年,由于几首流传辗转的诗,我认识了本省一位老诗人,我和他的友谊一直保持到今天。首先是他对艺术真诚而不倦的追求,其次是他对生活执著而不变的童心,使我尊敬和信任,哪怕遭到多少人的冷眼。他不厌其烦地抄诗给我,几乎是强迫我读了聂鲁达、波特莱尔的诗,同时又介绍了当代有代表性的译诗。从我保留下来的信件中,到处都可以找到他写的或抄的大段大段的诗评和议论。他的诗尤其令我感动,我承认我在很多地方深受他的影响。
        在那些日子,“1/2+1/3=1/5”的教师比比皆是,而我却连一名民办教师也争取不到。我又一次感觉到现实和理想那不可超越的一步之遥。“无垠的大海,纵然有辽远的疆域,咫尺之内,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
        我写了《船》,老诗人立即写诗回答:“痛苦,上升为同情别人的泪!”这两句诗至今还压在我桌上的玻璃板下。
        痛苦,上升为同情别人的泪。早年那种渴望有所贡献,对真理隐隐约约的追求,对人生模模糊糊的关切,突然有了清晰的出路。我本能地意识到为人流泪是不够的,还得伸出手去。“如果你是火,我愿是炭。”当你发光时,我正在燃烧。鼓舞、扶持旁人,同时自己也获得支点和重心。
        1975年前后的作品基本上是这种思想。这一年我在织布厂当过染纱工和挡车工,1977 年调到灯泡厂当焊锡工,一直到现在。
        我的体质从小就弱,所做过的工作都相当累人,以致我痛苦地感觉到有时我竟憎恨起美丽温柔的鹭江水,因为它隔绝我,使我比别人要多花半个小时去赶渡船。上大夜班时,我记得星星苍白无力,仿佛失眠的眼睛,街灯刺球似地转动在晨雾里。不少人以为我养尊处优,所以当有位朋友在1976 年写信给我:“正是鼓浪屿的花朝月夕,才熏陶出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我回答他:“不知有花朝月夕,只因年来风雨见多。”
        我写《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时正上夜班,我很想走到星空下,让凉风冷却一下滚烫的双颊,但不成,我不能离开流水线生产。由于常常分心,锡汁淌到指间,燎起大大小小的水泡。这首诗被某诗歌编辑批驳为:低沉、晦涩,不符合青年女工的感受。看样子,只有“银梭飞舞”的东西才是青年女工的感受喽?
        至今,我总还纳闷着:青年女工的感受谁最有权利判断呀?
        我闭上眼睛,想起我作为一个青年女工度过的那些时辰。每逢周末晚上,我赶忙换下工作服,拧着湿漉漉的头发,和我的朋友们到海边去,拣一块退潮后的礁石坐下来。狂欢的风,迷乱的灯光,我们以为自己也能飞翔。然而幻想不能代替生活,既然我们不能完全忘却它,我们只有把握它或者拥有它。
        沉重的思索代替了早年那种“美丽的忧伤”,我写了《流水线》。
        《流水线》已经挨过还将遭到不断地批判,就连肯定它的人也要留一个“局限性”的尾巴,因为“它没有焕发出改变现状的激情”。这不由得令人想起在一些名著的前言后记中常见到的我国理论家的发明。某作家无论多伟大,都有他的局限性。这些局限性千篇一律为:看不到无产阶级的力量,没有找到革命道路等等。然而,天才不是法官,不是巫师,艺术不是仙丹灵药。
        托尔斯泰说:“艺术家的目的不在于无可争辩地解决问题,而在于通过无数的永不穷竭的一切生活现象使人热爱生活。”
        我从未想到我是个诗人,我只是为人写诗而已;尽管我明确作品要有思想倾向,但我知道我成不了思想家,起码在写诗的时候,我宁愿听从感情的引领而不大信任思想的加减乘除法。
        1977 年我初读北岛的诗时,不啻受到一次八级地震。北岛的诗的出现比他的诗本身更激动我。就好像在天井里挣扎生长的桂树,从一颗飞来的风信子,领悟到世界的广阔,联想到草坪和绿洲。我非常喜欢他的诗,尤其是《一切》。正是这首诗令我欢欣鼓舞地发现:“并非一切种子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在我们这块敏感的土地上,真诚的嗓音无论多么微弱,都有持久而悠远的回声。
        我不想在这儿评论北岛的诗歌,正如我将不在这里品评江河、芒克、顾城、杨炼们的作品一样,因为我没有这个能力。但是,他们给我的影响是巨大的,以至我在1978 年和1979 年简直不敢动笔,我现在远不认为他们就是我们通常认为的“现代派”。他们各有区别,又有共同点,就是探索精神。
        而且据我所知,他们像我们这个时代许多有志气的青年一样,比较自觉地把自己和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们的勤奋和富于牺牲精神使我感动。
        现在常说的“看不懂”、“朦胧”或“晦涩”都是暂时的。人类向精神文明的进军决不是辉煌的阅兵式。当口令发出“向左转走”时,排头把步子放小,排尾把步子加大,成整齐的扇面形前进。先行者是孤独的,他们往往没有留下姓名,“只留下歪歪斜斜的脚印,为后来者签署通行证。”
        一只金色的甲虫在窗玻璃上嗡嗡地呼救,我打开窗门,目送它冉冉飞往沸沸腾腾的桂花树。愿所有对自由的向往,都有人关注。
        
        1980年12月7日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