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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流亡者的重访

发布: 2018-3-06 10:04 | 作者: 徐晓



        一九七七年八月二日是北岛的生日。这一天飘着小雨。北岛、芒克、俞沪琴、赵国强、严力一行五人到颐和园为北岛庆祝生日。不久,雨下大了,他们躲进石舫旁边的茶馆,你一句我一句地即兴作诗,有的是一人一句,有的是一人两句。最后这个整理任务落到了严力的头上。当晚,严力一字不落地将白天的即兴之作整理在笔记本上:
        
        1. 我用眼睛说:雨是绿的!
             为什么为了什么我反复捉摸以为我属于绿色!
        2. 到处都是泥泞,到处都是心灵,到处都染遍了黄昏的足迹,到处飘着我的声音。
              啊,留下的寂静。
        3. 雨水淌着八月的热情。
             我要抽烟,屋角里蹲着一只猫,还有猴子,都紧盯着待燃的烟头。
             还有火柴吗?
             潮湿的木头冒起了烟,我心中的火唱起了歌颤颤巍巍。
        4. 我从大雨中归来,酒在皮肤上打滑。
             我绝不喝茶,乌云正把杯子覆盖。
             我要粉碎所有的酒杯,把地平线端起放到嘴边,天上的酒我要向你呼唤,尽管老板娘已扯住了我的衣衫。
        5. 我领着一个孩子,他是谁?
             他是没有遗产的人,他是我!
        6. 裙子像一把张开的伞,在晴天的时候,她躲避着太阳,也躲避着男人,我的天……
        7. 他有密不透雨的头发,他有心。
             他在头发下等待着朋友,他在徘徊,他在思索理发馆门前的牌子。
        8. 沉默,在一口钟底下。
             你迅速地扬起手,我要拥抱惊醒!
        9. 没有门,可到处都是窗户,就在狭长的走廊里,只有一块地狱的路牌。
             房檐下滴落了星星,时间悄悄来临。
             我们坐在那里叼着烟斗,屁股底下坐着那块路牌直到天明。
        10. 她是一个有着精彩回忆的女人,她并不是神。
             她领着一只哈巴狗,要把它卖给我。
             我的口袋空空,我的床也是那样空荡,给我讲讲你的过去,并让我把门也关上。
        11. 我摘下一个苹果,献给谁?
             这不是旗帜,这是到来的黎明。
             我摘下一个苹果,送给没有果树的土地。
        12. 在你的生日,秋天已经坠入沉思。
              一颗种子,它面临着冬天。
        13. 在你的生日他含着一块糖,糖纸随风飘荡。
              什么是甜?
              什么是渺茫?
              她是块红头巾,系在铜像上。
        14. 高高地举起了双手,我想,我想托住太阳,就戴在自己的头上。
             但我并不是女皇,我是黑暗。
        
        诗,就这样创作并流传。诗人,就是这样在郊游与交流中成长。写作一直不是秘密的,在民间社会公开传阅,公开朗诵,只是没有机会公开发表。有不少人使用“地下文学”这个概念来表述那时的创作,我认为,与其强调其“地下”性质,不如强调其“民间”性质更加准确。
        七十年代末期,青年人最向往的是上大学。北岛是“文革”前北京四中老高一的学生,芒克也不是等闲之辈。然而,他们连想都没想过通过考大学改变境遇。杂志停刊之前,他们都是泡病假的高手,以后索性不再上班。停刊之后,北岛曾经在《新观察》杂志当过编辑,这一职业生涯是短暂的,只持续了几个月。芒克到复兴医院看大门,上班时间是晚上,一点儿都不耽误他写诗和喝酒。离经叛道的生活方式已然使他们不可能走进学院了,他们不屑于融入主流的社会生活了。他们写与别人不一样的诗,过与别人不一样的日子,来表明要做与别人不一样的人。如果说创办《今天》而不是创办一个别的杂志是偶然,如果说做一个诗人而不是做一个音乐家或画家是偶然,那么,走一条反叛的道路,则是他们作为个人的必然,尽管选择也许只在瞬间。剩下的事儿归历史,据说历史的操盘手是上帝。
        在加明的记忆中,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就这样在频繁的聚会、出游和舶来的歌声中过去了。那个夏天留下来的,有振开和猴子的个人诗集《陌生的海滩》和《心事》,还有“北岛”和“芒克”这两个笔名。这两个笔名成为专有名词,象征“《今天》派文学”,甚至成为中国先锋文学的符号,在八十年代的历史舞台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至于在本质上那是否属于“先锋派”,以及它与八十年代新思潮的关系,则是另外的话题。
        深秋,北岛召集了第一次关于创办文学杂志的聚会,在众多的提案中,最终确定采用了芒克提出的“今天”为杂志命名,并在不到两个月后被世人所知。加明的生活也进入另一种情境。三天三夜印完第一期《今天》,加明形容说,从遮着窗帘的房子里走出来,眼前是白色的大地,绿色的天空……我想,如果不是跳舞蹉跎了岁月,他真的是可以写诗或者画画的呀。
        历史没有开始或结束的明确界线,政治生态中这样的民间社会生活场景,构成了《今天》产生的“前历史”。它没有直接孕育诗人,但却酝酿了一个群体。“那时候文学只是振开一个人的理想,只要是他想干的事我们一定会跟着干。”加明和焕兴都说,没有北岛就没有《今天》。我相信这是事实;另一些人说,没有《今天》就没有北岛。我认为这也是事实。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还有一个事实是,没有这样一个圈子和氛围就没有后来的一切。它是在不经意中形成的,我想,这就是所谓“历史的契机”。事实是,最初的七个编委中,只有两个人写诗,后来刊登了江河、田晓青、杨炼、顾城、多多等众诗人的作品,才增加了刊物的同仁色彩。
        青年时代五光十色的生活,在精神流亡者的回忆中得到幸存。这是流亡者的一次精神重访,为已经黯淡了的神话添上些许亮色。随后,加明在另一个舞台上大显身手。他加盟李连杰在深圳的公司,参与了中国第一支体育彩票的发行,迅速成为先富起来的人。而后他又终因商战殊死的纷争而退出江湖,从弄潮儿成为观潮者,一下子就沉了底。再婚,生子,五十岁的加明祥和而又从容。
        “如果一直跟着振开,我会走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果真存在着那种可能性吗?每个人只能走一条路,不管是一帆风顺,还是跌宕起伏。另一条路是别人的路。还有一些是从来没人走过的路。说不定哪一天,加明的儿子或者我的儿子,会不知深浅地一脚踏进去,又不知会给中国文学,或者中国文化,以至中国思想的历史,增添一道怎样的景观?
        
        二○○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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