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人民文学》一位姓雷的编辑找我谈了谈,他见我这么年轻,颇为感慨。说让我改一些小错。
这个消息,不知从何途径也传到中央美术学院。那时候对能够凭自己冲入社会,得到承认,就觉得是“天才”了。于是人们开玩笑,把我也列入美院十大才子之列。
“太阳纵队”的人,也都兴高采烈,认为我们这几年的苦学苦练也终于被社会承认。所谓也够“公认水平’了。可见,那时我们也并不刻意与社会相左。还有年轻人的虚荣心。
可这一段如果真的“如愿以偿”,我们会不会也登堂入室,弹冠相庆,就此被收编为“御用文人”。是有那种可能性,其实,党组织没有我们自己那么天真。
那首诗,始终未能发表。
第一,正好文艺界开始批判“中间人物论”、“人性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广阔道路论”,而邵筌麟首当其冲。后来才知道,是邵筌麟签发我那首诗的。第二,后来听当时市委宣传部长陈克寒的女儿告诉我,关于大学动态的内部资料,把我描绘成一个流氓般的“资产阶级文艺青年”。我的名字和“坏人”相等。
你想,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被他们相中。
十二
在明白即使你的作品合了当时社会的“格”,人家也不会给你发表了,于是,我们决定自己出手抄杂志。
因为,知道这是非法的,所以,只是在我家小规模地试行。我父母也参加了,他们的思想在当时,也实在超前了。
其实出版方式也很简单,大家都用同样大的16开纸,稿纸和图画纸都行,留下装订线就行了。当时参加的还有陈乔乔、耿军、邹枫、张大伟、蒋定粤、张寥寥等。谁主编谁来设计封面。我主编的那期封面是铁栅,用红色透出两个大字:自由。
也许,那是一种预感,一种对自由没把握的惶惑状态。
那期我记得乔乔写的是回忆童年的诗,那风格比较古典。耿军是漫画连环画,是讲当时恋爱的几大戒律,十分有趣。邹枫和蒋定粤都是抒情散文,比较古典。张大伟是怪异的梦幻录,还有光怪陆离的插图,很受象征派或有爱伦堡的恐怖气氛营造痕迹。张寥寥画的讽刺漫画,画上有河马等等,十分可笑,而河马正好在撒尿,而尿下有一棵小小的树,旁边写“劲松”。
我是用两种不同风格画了两张画,写了两首诗——“对春天不同的解释”,一边是用古典风格,另一边用现代风格。
“文革”一开始,我们马上请蒋定粤把这些期杂志藏起来,后来似乎在她家也不安全了,就转移到理召女士家里去。再后来,她也保不住了,只好付之一炬。
十三
1966年,袁运生的画、“太阳纵队”组织、秘密聚会、与法国留学生交往、我的诗、我的政治笑话——种种原因,我被抓,我逃跑,我被通缉……在与朋友们匆匆分手之际,在送给王东白的本子扉页上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逃到南方的时候,甘恢理写下伤感的别离诗《我不相信:你真已离去》。
当时,人们传说我已经逃到了海外,其实我只是逃到了杭州。
后来,我又被抓回来,先关在学校,后来就进了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被无数次审讯。他们一再追问那个“反动组织”——“太阳纵队”。我的全部作品都被查抄,他们甚至在中央美术学院开了一个展览会,向人们展示我已经是反动艺术的追求者,已经走了多远。那些东西或许至今还保存在北京市公安局的档案室里,或许早已焚为灰烬。
于是,我成了一个不存在的组织的“领袖”。
一个没有作品的诗人。
附录:
我想把当事人今天的情况,简述如下,也许会对研究者有用:
一、张久兴:我的案子发了以后,连累了在军队中服役的他。他被整得很惨,于1972或1973年自杀身亡。
二、甘露林:后来上军事外语学校,在军中也被整。于1972或1973年自杀身亡。
三、于植信:后在天堂河农场改名于铁生,被送到新疆农二师。80年代末回北京,在工艺美术馆当保卫,后提前退休。写很多电视剧、电影剧本,但不合时宜,未被任何地方采用过,现仍然在写。
四、张新华:现为中国农民美术协会秘书长,自己一直在画画,也曾到匈牙利和美国展览。
五、张振州:现在中国电影发行公司工作。翻译许多关于自然的电影片,如《动物世界》没有再写作。
六、董沙贝:现旅居日本,在一所大学教绘画。现在他热衷摄影和国画。
七、吴尔鹿:现居纽约和北京。是著名画商,同时也写艺术评论。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美术史硕士。在北京开有画廊。
八、张润峰:听说搞出版发了小财,后开文化书店。周围有文学青年圈子,未见有创作。
九、杨孝敏:因我们案子影响,一直在工厂当翻译,现病退回京,个体翻译工作者。也翻译艺术评论。
十、蒋定粤:现居洛杉矾,是医生。
十一、牟敦白:又名小白,是唯一横跨两大沙龙的健在者。这些年一直在写作。在如《南方周末》等国内刊物,写焦点报导。如《陈衙内何许人也?》(陈小同)。也写地下文学回忆如《X诗社回忆》等。现在内贸部当土木工程师,业余笔耕不辍。
十二、巫鸿:芝加哥大学中国美术史讲座教授。有时画画,有多部美术史论著作问世。有本关于汉画像砖的论著获得美国亚洲学会奖。
十三、甘恢理:后任中央民革秘书(或副秘书长?),一直想把“太阳纵队”的作品整理、出版出来。不幸英年早逝,未能如愿以偿。
十四、郭路生:现在北京,还一直写诗。住在精神病疗养院里。我们有时接他出来,在我家畅谈往事。
十五、张大伟:在北京实验中学教高中语文。依然坚持写东西,但很少发表。
十六、张寥寥:在北京一文化公司当编剧。他依然在写东西,时为公司拍片用,时为自己高兴。
十七、王东白:身体不好,提前病退在家。
附录:
我不相信,你真已离去
甘恢理
在咆哮喧嚣的大海
一只小船孤零零
你说,你要一个人独自去航行
我们怎能相信
听说,你的小船迷失在海里
听说,你的小船已经沉伏
终于沉到了海底
你说,这一去就不会重回
我们怎能相信
悲哀和不幸的消息
像风一样飘来又飘去
你说,留下来对大家也没什么意义
我们怎能相信
劝阻和挽留都成了过去
你把绝望留给我们作永别的赠礼
但是,至今我们还不敢相信
风一样飘忽不定的消息
朋友,你不是正抬起沉思的头
仰望一下蔚蓝的天际
你喜欢一双双白鸽子在上面遨游
啊,咆哮的大海
一只小船孤零零
舵手,你有这么多的勇气
舵手,你不是去作胆怯的航行
让我们不要再为他挽歌吧
纵然他已经葬身海底
朋友,让港口的召唤给你勇气
如果你正航行在咆哮的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