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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每惜此心清:答江少川教授

发布: 2017-6-29 15:54 | 作者: 苏炜



        江:2004年,你在《钟山》连续发表了两部中、长篇——《迷谷》与《米调》,这两部长篇并非写移民题材,而是写知青的小说,你觉得,创作这两部作品与出国前的创作有何不同?
        苏:《米调》发表时是中篇,是2007年成书时增写成长篇的。《米调》和《迷谷》的写作,也许可以说明一点:作家和写作,无分类型也无分国界。《远行人》,是我个人描写海外生活的实录性作品,里面很多人物都有身边的原型。《米调》和《迷谷》,则就一跳就“闪回”到过去的记忆里去了。1990年后二度去国,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很难进入文学创作的心境。《米调》和《迷谷》是我收拾心情,重拾笔墨的试笔之作。开始在海外发表时,用的是“阿苍”的笔名,就是想有一个文学的重新起步。但写作过程颇艰难,《米调》初稿写得还算快,但《迷谷》却是前后写了四、五年才完成的。这是我自己计划中的“文革小三部曲”的前两部,第三部《磨坊的故事》,是我到耶鲁教书后开笔写的,则就写得更艰难了,至今断断续续已写了六、七年(海外生存,难以找到完整持续的整块写作时间哪),还没有最后收尾。我目前正在利用假期闲暇,作最后的冲刺呢。
        正如上面所说,海外华文写作,因为拉开了时空距离,会获得一种特别的视角,特别的叙述方式。《米调》和《迷谷》的写作,特别是《迷谷》,虽然构思早就有雏形,但写作的完成是身在海外的环境里,虽然故事文本完全与当下无关,但回忆和想象因为经过了“当下”的过滤,而获得了某种独特的截取角度和叙述语调。虽然自己已无法重复在国内环境里写作同类题材的具体经验(那也一定有另外的独特角度),所以也很难作出孰好孰坏的真实比较,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放在我人在国内的八十年代中、后期,我不可能写出《米调》和《迷谷》来,或者写出来了,也不可能是今天的样子。  
         
        长篇小说《米调》

        江:你在与李陀的对话中说,把长篇《米调》与《迷谷》这两部小说称为“后文革小说”,为什么这样说?怎样理解“后文革小说”?
        苏:你注意到李陀不同意我这样的分类吗?他认为“后文革小说”的说法,会把《米调》、《迷谷》的特点和一般“文革小说”混淆了。实际上,坦白地说,之所以叫“后文革小说”,加个“后”字,是出于我对以往一般“文革小说”的叙述方式的不满足、不满意。以往这一类文革题材的小说,要么脱不了伤痕、控诉,呼天抢地的,陷于“五四”以来中国现代文学中弥漫的那种感伤主义、道德主义的泥淖;要么拘泥于历史与现实的写真写实,缺乏某种超越性的观照角度。我写《米调》与《迷谷》,就是想打破“伤痕文学”和“知青文学”已经形成的那些老套路,从一个完全属于我个人的视角,去进入那段历史的回忆和叙述。比如说,两个故事里都有一个远离现实的荒绝背景,都写了一些特别得几乎超现实的人物和群体的生活,在写实的框架里加入了很多超现实的甚至是超乎想象的元素,但仍旧是回应和质疑社会现实的,等等,这些,都是以往的“文革小说”——“伤痕文学”、“知青文学”与“反思文学”甚至“寻根文学”——所没有的。
        
        散文集《独自面对》

        江:你谈到,创作《米调》与《迷谷》,受到沈从文《边城》的影响,这是自己一个隐约的心思,你能具体讲讲吗?
        苏:这要从我的第一部长篇《渡口,又一个早晨》说起。我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也就是1980、81)读到沈从文的湘西文字和他的《边城》的。在那以前,沈从文是被我们教科书里的现代文学史整个忽略掉的。那时候我读到的沈从文,还是非正式出版的“内部参考读物”。沈从文的文字当时给我带来的震撼,确实让我有蓦地进入一片新天地而豁然开朗的感觉。那些远离了“匕首与投枪”(鲁迅言)或“战鼓与号角”(毛《讲话》言)氛围的文字,那么清新水灵的富有泥土气、水腥气以及青草露珠气息,同时又仍然是民俗的入世的,大众的乡土的,关注时代与社会的,拉开了距离却反而更加切入了人性深处的。我在《渡口》里,几乎在刻意模仿沈从文的这种笔调,甚至《边城》里写到的“吊脚楼”,我也在《渡口》写的粤西山城故事里刻意渲染了渡口边的“水楼”;《边城》里写赛龙舟,《渡口》里也写了赛龙舟——虽然“水楼”和“赛龙舟”,也是粤地“蛋家人”(水上人)特有的生活形态,并不是我模仿拟造的,但《渡口》里的“沈味”的确很重,这是有心读者可以明显感受得到的。但到了《米调》和《迷谷》,沈从文的影响就成了一种“遥远的回声”或者“隐约的心思”了,所以李陀说他完全看不出来。我觉得我从沈从文那里获得了一个对题材的独特的观照角度,沈从文教会我掌握了某种文学眼光——跟流行的叙述形态不一样的眼光,但这两部小说从叙述语调到描写形态上,都完全脱掉了沈从文的影响。因此,当海外有读者朋友说:《迷谷》很像是“文革小说的《边城》”时,我吃了一惊,觉得自己的心思被他点破了,连连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日后,自己与沈家人的结缘——我算是被称为“民国时代最后一位才女”的沈从文的内妹张充和的耶鲁晚辈,日常多有过从和受教,我的一本关于张充和的新书《天涯晚笛》最近会在国内出版(繁体版香港已出),这,或许就是冥冥中我和沈从文先生另一种奇特的结缘方式了。
         
        散文集《走进耶鲁》

        江:李陀说,当今的小说家缺乏想象力,是白的现实主义,请就小说家的想象力,并联系你的小说创作、或者说你的教学,谈谈你的看法。
        苏:李陀抓住了“想象力”来谈论《迷谷》与《米调》,并且借题发挥针砭当今的汉语文学创作,我以为他是有的放矢、搔到问题痒处的。
        我喜欢写作,几十年的写作生涯中,几乎一切写作文类——从诗歌入门,到散文、小说、随笔、批评、学术论文以及各种类型的剧本、歌词等等,可以说我都尝试遍了,也各有各的写作心得和文字收获,所以我的好几本文集(如《独自面对》、《在耶鲁讲台上》和《走进耶鲁》),都在一本书里收进了好几种不同类型的写作,一直有读者善意抱怨:你这一本书可以出成好几本书,信息密度太高又文体驳杂,至少是几本书的容量。
        ——我把话题扯开了,在各种类型的写作中,说真切的感觉,我觉得写小说是最有高难度的,脑力激荡最强烈、最富挑战性的,同时也最具有写作快感的一种写作形式。
        ——这种“写作快感”,主要就是一种“想象力的愉悦”。
        在小说写作过程中,作为主事作者,你就成了上帝,造物主,你为你笔下的人物、环境、景观、氛围赋予生命,而这些生命一旦在纸上(现在是荧屏上)立起来,他们(它们)就是活的、有个性有意愿的,必须按照他们的意志牵着你的笔往前走的。——说真的,我基本上不属于那种做好万全写作准备,写好写作大纲,列明情节人物细目甚至类似分镜头本一样的条条本本,才能进入写作的作家。从《米调》到《迷谷》,当然有写作的由头,基本的主题、人物以及情绪、调子的意向,但我在整个写作过程中,都是即兴地跟着自己的想象力走——也就是跟着小说规定情境的人物、气氛、调子走,往往它们会把我带到自己原来根本没有想象过的地方,每章、每节故事情节的走向、结局,也往往和原来的粗略设想大相径庭。这种过程,就是写作中最感到愉悦、尽兴、痛快淋漓的。常常关着门自己会高兴地模仿里面人物的语调或样子,手舞足蹈起来。更奇特的是,每个小说里的具体活动环境,对于我后来都变成了真实的,可触可感、不可更易的,比如《迷谷》里阿佩的窝棚、灶台和上面的绳套、木梳、门后的水流等等,都变得如在眼前,具体细致得不行,好像自己真的正在里面生活着一样。
        我这里强调了“调子”,我很重视这个“调子”——它是语言的节奏、色彩、气味、触觉、明暗、快慢、线状还是块状……等等,说来很玄乎,但我每一次进入写作状态,如果找不到那个叙述的“调子”(称“语调”好像还是太狭义了),不能被那个“调子”领着走,写作就不会顺,也就不会获得那种痛快淋漓的写作快感。这个“调子”,也许我可以把它换作另一种名称,或者叫它“即兴的想象力”,或者叫它“即兴的旋律”,“想象力的音乐感”——总之它跟这几样东西有关:想象力、即兴、音乐感。哪怕是写非虚构的散文,我也喜欢被这种“即兴的音乐感”牵着思维和笔杆走。
        有意思的是,《迷谷》的英译者、我的耶鲁高足温侯廷(Austin Woerner),本来是一位音乐神童(八岁就写过交响乐),他在翻译中经常也在寻找某一种“调子”,他会哼哼着不同的旋律或音调问我:你的这一章,写作过程中是贯穿一种什么样的调子?是这样……还是这样……?在旁人听来(比如我妻子),也许我们的谈话显得怪里怪气、怪腔怪调的,只有我和他知道这绝非故弄玄虚。温侯廷也“点破”了我某种写作的“隐秘的心思”,这样的译者,还真的是跟我“心有灵犀”。
        “想象力”的话题很大,本身就是充满想象和发散香气的。我这里说的,不过是写作过程中的一点以往很难为人道的真切感受就是了。
          
        12/30/2012,结笔于大汗淋漓为车道铲雪毕。
        书面访谈完成于2013年元月5日,于美国康州衮雪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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