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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变

发布: 2017-6-29 15:00 | 作者: 马兰



        我的血又瀑发般地冲出,源源不断,没有始点,它们肆无忌惮。
        我终于明白我属于自发性出血,没有人能夺取我的血,我想我必将死得有所尊严了。
        这个晚上不断有人死去,哭声震耳欲聋。
        他说要出去看看,说哪天我死了他也能学着哭几声。
        我想这就是他的善良了吧。
        痒气瓶插进我的鼻子,我垂死挣扎的形象表露无疑,汗水不适时机地冲淡了血迹,我看着我的脸分不清过去和现在的真相。生育的过程是热闹、五彩的,生过后极端地疲倦,恍恍惚惚,不知身首何处仿佛跑到很遥远的地方。
        妈把小青蛇从我手中抱走,说我根本不懂带奶娃。我说她是蛇不是人,蛇比人好抚养。我把门澎地关住,小青蛇的头一抖擞,朝我,我安心地笑了,她有听觉。我一个人抱小青蛇,我只能抱着她。
        我看见我的奶水顺流而下,先是胀痛,巨大地悬在我的胸腔。幸而张妈告诉我,说,水儿你的奶子,你有奶水了,你要把它挤出来。
        我捧着我的奶子目瞪口呆。张妈说要不要她来帮忙。我盯着她苍老、青筋暴露的手,说谢谢,还是自己来吧。
        天气仍然很热,妈冷冷地在一旁观战。我一手拿杯子,右手使劲地挤。没戏,再挤,我早不感到疼痛。我像在表演,幕已经拉开。一小碗的奶水在桌上,我看了它很久直到慢慢出现血丝,浮着,如同生命在河流上,浮萍而已。我如法泡制了好几次,妈照例在近处瞅着,非常戏剧化的景象。然后我把奶水倒到奶瓶里去,喂小青。
        出奶水的时候我没有快感,我更坚信我不同凡响。
        
        六
        邓姨作为保姆迈进家门。她是我小学同学介绍的。她说五十块钱,你再加五块我带小青睡。这太便宜了。
        我决定放手让邓姨照顾小青,全凭她说她做过计划生育。她在月黑风高之夜把一个死婴的头拧下来,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埋进地里为了证明本村真死了刚出生的那个女婴,她偷偷把女婴送于一对几十年不育的老夫妇。
        从他走后,我妈把注意力集中在邓姨身上。她不和邓姨一块吃饭,邓姨在桌上她就气呼呼地端碗到床上吃,头也不抬。
        邓姨快速吃饭,我发现她和我一样爱好肥肉。她麻利地收拾碗蝶,低声对我说,她和老人合不来,命里相克。
        妈却听着了,悄悄地走到我们中间冲着邓姨说,没有老人就有你了。
        邓姨没搭话,后来她告诉我,拿人钱就得受人管。
        邓姨喜欢向我打听青蛇的父亲,说他一定很伟大才配得上我。我一言不发,我好久都不想他了,更没有梦见他,我仿佛也不会做梦了。最近一次做梦在年初,记着他那天和我做爱他穿的粉红色内裤,做完之后他对我总结道,你不就是个女人吗?有何不妥吗?我反问他。
        邓姨时常谈及在乡村如何去检查育龄妇女。把手伸进去,她说,有的女人那里真臭,不知道她们的男人怎么忍心要搞。邓姨得意地说她每天要洗下身。我说那我给你二个盆子吧,一个洗脸,另一个洗那里。不用,一个就够了,混着用。
        半个月间,我妈和邓姨吵来吵去。
        邓姨坚持小青睡了,她要看电视。妈说小青看了电视神经要分裂,理论是电视刺激人的大脑皮层,使小孩兴奋,兴奋了就容易分裂。没有事做,不可以擦桌子,做尿布吗,妈在我耳边诉说。
        我恨妈。我站在邓姨这边,说话要有根据,哪本医学书上这么说。
        医生说的。
        哪个医生?
        城关医院的张主治。
        邓姨轻手轻脚拧开电视。
        那你就看吧。妈一把将小青蛇抱起冲出门。
        妈就不能安静地生活吗?
        妈作为一根棍子不搅拌泥沙不足以表明生存的意志和快乐。她难道懂得是鲜花就开,是荆棘就不惜将他人刺痛?
        以后的日子妈步步紧逼,邓姨似无路可逃。我的血仍然不停地涌动,小青沉默不语除了她饥饿的号哭。我的头发呢,当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头发在黑夜中沉落,一团接一团,衰亡来的如此迅速,措手不及,简直淋漓尽致。我妈又一次向邓姨发难,我一手抱小青蛇,拿起随身的衣服,叫上邓姨说我们另找地方住吧。
        我们仓惶出走,瓶瓶罐罐,一路在耳朵边回响。
        我白天睡觉,晚上去上夜班,我上班的时候是标准的职员,举手投足有章可循,滴水不漏。
        邓姨在洗我出血的内裤。我知道她是报恩,可我并非因她才与我妈冲突、离家出走。
        "不是看着你在看书我才不帮你洗呢。"我不过以看书做幌子,当双眼平视印刷体的方块字一刻钟我将昏昏欲睡,几近在春梦。
        我们搬家到我工作的单位,妈一直没来看过小青蛇,她总算放过我了,但令人可疑。
        一个男子自称是我爸爸坐在屋内了,低声下气过请邓姨好好照顾我,说钱不够用他出。
        我不无酸痛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爸,他真老呵,人能如此老气横秋吗?他的手,他的老人斑,末日来临不过如此罢。我没有收他的钱,我有仿佛是取之不尽、用之不歇的奶水和源源不断滚出的血水。
        在这个父女相见的肉麻时刻我竟然没想到他,他音讯杳无,他完全彻底地退出我的生活,我不恨他,他并没说过爱我,我也没说,我们没有誓言,没有誓言的婚姻不存在毁约时掏心掏肝恨不得把对方一网打尽的澎湃激情。
        
        七
        "无政府计划"已经进行了三个月了,大问题并没有出现,也就是说还没有一个人被杀但据枪支店老板说已卖出五万支,平均二个家庭拥抱一支随时都可以致人于死地的枪。人们紧握枪支居心叵测,在黑暗中在光天化日之下,可是已经不用处心积虑谋杀,不用担心下大狱怎么还不开枪呢!
        一百对夫妇重组,尤其是女人离家出走,深夜不归。避孕套的出售量以及人工流产的生意好到由不得你相信人类是多么爱性交、喜新厌旧的动物。男男女女们在大街上打架、骂人、调情。人心惶惶但又目瞪口呆呆如木鸡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又有力不知往哪里使。
        我一切正常只是我出血的时候满脸红光,快感频繁但我又不能肯定快感发至何处,快感无处不在。可是我的牙刷买一支掉一支,咬牙切齿的时候我就嗅到一股特殊的腥气。
        我站在我工作的酒窖,背出一条语录: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鬼变成人难度更大。
        我看见我妈穿上花花绿绿的短裙子,气势昂扬。
        妈神气活出告诉我,她发现邓姨在市场买菜,背着一个娃,装着没看见她。我嘴上说,也许是邓姨进城来玩。但我心里相信邓姨骗了我。
        邓姨离开我独居的家一月有余,她告诉我她必须回乡下照顾外孙。我妈不信说一定又找到了给钱多的人家。邓姨走的那天抱着小青蛇,依依不舍。
        我说我们上街照张相吧。我们在洒满阳光的木丁街走了一家又一家的照像馆,他们都说天气不好,不照。我说有这么大的太阳呀。
        他们说正因为太阳大,要反光的。
        
        八
        我越发能在人群中表演了,我谈笑风声,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过去多么羞怯、沉默。
        蓉,我在梅镇唯一能常去她家呆坐半个下午的女子,她似乎不以为我异类,只告诉我,很多人在问她为何和我在一起,水儿不是有病吗?并问她,我们四目相对时谈什么。蓉说不谈什么。人们更奇怪了,我知道我在梅镇人心目中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奇怪我的五官标致之极,奇怪我的妈防贼似的防我,最使人们不解我从不和他们罗嗦。我行色匆匆,沿着街边疾走如飞。我买了许多书放在屋内。我不和男人在大街上吊脖子,我让来找我男子走另外一头,保持距离,我一个人的身影来回穿梭,我怕人们看见我和男人在街上显眼。
        蓉结婚时我带着张床单,我看见满屋子的人,不敢进门,丢下礼物逃之夭夭。逃脱的过程中我相信我是一个女旅人,我路过此地。雨水,永远是在雨水中似的。我在看一个人,我看见了谁?远远地注视,人景交错,生长温热的性欲。性欲,生机勃勃在体内有声有色地运行,
        一切的变化发生在他走后的半年之中,我生了小青蛇,我脱胎换骨。我的身体坦白在陌生的男人和女人之间,他们随意地打开,翻弄,我的下身我的乳房我的血液。
        我还有什么不可以面对,我没有秘密。他们已经在我身后编辑关于我的故事,断定我的神经大有问题,从我妈的眼晴里便能推敲甚至说一目了然我再往前走一步我非住精神病医院不可,我正在发展的途中。鲜花灿烂,有谁在黑暗中呼吸着我,有谁?
        我只想吐,很多人影闪烁在我心中,他们究竟是谁?
        来我酒窖买酒的客人,一个个打扮得都很有意思,我认为他们在跟我调情,买酒哪不能买。调情当然我喜欢,喜欢那暖昧的气氛,半推半就,飞着媚眼,时不时浪笑一声,我希望这就是沧海一声笑了。我的酒窖成为我世俗生活的里程碑,酒杯映照着我非人的脸色,酒水在我的手中滑来滑去。酒和女人,尤其是寡居的女人,家里还养了一条蛇,戏剧可以一出出演下去,波澜起伏。我下午开店,早晨把小青蛇喂饱.
        我发现我被奶水胀得硕大并朝天开放的乳房有萎靡的希望,每次吸干,就缩小一圈,我对着镜子,满面春风,我感到我的负担从身体上减少,我将身轻如燕,飘忽而去。
        
        九
        小青蛇的生活比我无聊,她每天吹泡泡或是吹鸡毛,全心全意看着鸡毛上天,她便涌出淘醉的表情。她越来越独立自主,不听我的召唤。她可以一整天一动不动看电视,那些卡通片,她哇哇地笑,腾空而起。哭声似乎很少了有时我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她的身体也正在变化中,我发现她的皮肤有硬化的倾向,捏她时我像触着一块死亡多年的蛇皮。恐惧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浸入我的酒窖,我的睡房。
        我想我得赶紧给她取个正式的名字,重新命名她,我找来字典左翻右翻.阳光一块又一块照进来,我在阳光的笼罩之下目光炯炯,就在此时我瞅见妈的高肚皮奇迹般地消失了。她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我。
        你杀了他。我说。
        笑话,我根本就没有身孕,妈说,你看走眼了,我早告诉了你。
        我不停地咬牙切齿,我又嗅到我口腔里浓浓的血腥味,我狠命地吐,鲜血喷射而出,玫瑰花一样地开了。我重回下午的梦中,我不断地推门,一个接一个的门,家在前面,被许多似乎是永无止境的门拦住。我高喊小青,小青。没有谁破门而出,空无一人的地带。
        
        十
        你为什么和他靠近,我都看见你裙子里面的肉了。真不知羞耻。丈夫在我产床旁边说边打喷嚏。
        你要离婚是吧?我不知道我为何如此镇静自如,像在背台词。
        我们是没法再一块生活下去了,没有基础了。
        那小青归我吧。
        也好,子随母嘛。
        你是不是可以出去了,这是妇产科病房。
        你想叫我睡到走廊里吗?天下最毒妇人心。
        我背转身,脸向着窗外,空气闷热、燥湿随手可拧出一把水。
        产后的下身剧烈地痛,护士的办公室远在另一头。我突然忍无可忍,我甩出一把汗水字正腔圆地冲他说,据法律规定妇女在哺乳期你是不能提出离婚的,除非是我提出,要我提出你拿一万块钱来吧。
        我知道如何刺激他,正如他要以离婚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丈夫所说的一切离婚理由在我看来都表明了他不懂女人,不懂他自己是谁的愚蠢。
        可他究竟是谁呢?他是个异乡的男人,对此我确信不疑。他最主要的特征是挑选西瓜的技艺,他不用反复拍打,一眼就可看出瓜熟没有,
        熟到何种程度以及瓜的产地。另外他总穿紧身的粉红内裤,一天一换,挂在厨房里,等月亮射杀进来他便极有兴趣地说,
        瞧瞧,生活不是很有诗意吗?而且还有逻辑。
        我怀孕了,我说,这才有点逻辑,也诗意对吧?
        你怎么会,不过才几次,你真有诗人般的敏感,可你象生孩子的女人吗?你那天不高兴了不把小孩给扔到窗外才怪呢,不行,绝对不行。你去打掉,钱由我来出。
        你相不相信我会生条小青蛇出来,你看着吧。懂我为什么和你结婚吗?我一见你就知道你前生是条蛇精,千年蛇精。想变人而变不成。
        你是个疯狂的女人。
        你是个无情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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