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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灿烂

发布: 2017-6-15 15:59 | 作者: 方方



        会议是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开的。因是大寒天,屋里生了个煤炉,煤炉没有烟筒,烟气好重。再加上一支香烟接一支香烟抽的王留,星子只觉头晕。而那一刻的粞,却坐在煤炉和王留身边,不时地为煤炉添几块煤又不时地掏出烟递给王留并为之打燃打火机。粞偶尔地也瞥一瞥星子。星子只觉出这个人相貌平平,但像豆子般的眼睛里却有一种特异的别人没有的东西。粞的眼睛又小又黑又亮。
        后来上班了,干的活儿不是拉板车就是扛大包。粞和星子都后悔起初的选择;他们同时开会的八个人只来了三个,另一个便是他俩共同的好朋友勇志,星子说:“早晓得这样,真不该求。”
        粞说:“是呀,可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天下乌鸦一般黑。”
        勇志说:“是黑乌鸦放到哪儿也白不了。”
        星子和粞都同意了勇志的纠正“那时星子才知道粞的父亲在乡下而勇志的父亲则在劳改农场。星子原先一直很自卑,星子的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可站在粞和勇志面前,星子却是最“干净”的一个了,星子这么想时还笑出了声,她很高兴自己的地位。
        当粞和勇志问星子何故发笑时,星子说:“那天我还掷地有声地说‘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真好笑,今天和你俩一起又变成黑乌鸦了。”
        星子和粞、勇志很快结成小集团,他们是一个街道招出去的,彼此家的距离又颇近,这是很自然的事。粞聪明灵活,勇志老实宽厚,星子同他俩很合得来。有好朋友,星子能感到心里很踏实。
        新工人办学习班,星子、勇志和粞分在了一个小组。照例要吃忆苦饭。那是一个糠团子。星子自小娇生惯养,拿了那糠团子只发怔。勇志老实,一抓起便勇敢地连咬了几口。星子见他喉管处作艰难地蠕动时,便愈发有一种要想作呕的难受。粞亦拿了糠团子皱眉。粞望了星子一眼,靠近她,悄悄说:“你相信以前的搬运工靠吃这过日子”。
        星子说:这哄得了鬼。
        粞说:“想不想同我配合来处理这个?”
        星子说:“怎么处理?”
        粞从星子手上拿过糠团子,示意星子掩护。星子会意,站起身扭扭腰,尔后又表示有点儿冷,遂拿了搁在一边的棉大衣披上。这时的粞便蹲下了地,撬起屋角的一块地板将糠团子塞了进去。那恰好是一幢很破旧的老式房屋。
        星子掩护完再坐下时,粞已经在用手绢擦嘴巴了。全然一副刚吃完的样子。
        星子朝他笑了笑,粞亦回笑了一下:笑完,粞说:“演得不错吧?”
        星子说,“我非常服气。”
        粞说、“想不到你能跟我配合得这么默契,你很聪明。”
        星子说:“但是你更聪明。我的聪明得靠你的聪明提示。”
        粞笑了,又说:“聪明是所有认识我的人对我的评价,你看得很准。”
        便是这回,星子对粞有了比旁人多几分的亲近。
        很久以来,星子都记得粞说过的关于聪明的话。星子想不明白,粞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总是拿了一个聪明的主意而结果却恰恰适得其反呢?以粞的智力来衡量他的生活,粞是活得很糟糕的,至少星子是这么认为。
        星子曾就此问过粞,粞沉默不语,良久,粞才说:“实际上聪明人成不了事乃恰恰为聪明所误。这就是他只相信自己而不相信别人,只是粞说完这又追问了一句,“你觉得我这样活是一种糟糕?”
        星子说:“为什么不是?”
        粞又一次沉默不语,却不再说什么。
        这当然是后来的事。而先前,星子是多么地羡慕粞,羡慕他的聪明,粞知道的东西很多;星子又是多么地喜欢粞;喜欢他的机警和幽默;也喜欢他的整洁和文雅。粞在星子心目中是个很完美的形象。
        粞在装卸站甲小队,星子在丙小队。但星子她们丙队常作为辅助工派到甲小队去干活儿。粞在小队里非常活跃,粞的话很多,也喜欢捉弄人,粞小时候学人结巴,学多了自己也有些结,好在他只是在有限的字眼上结,无伤大雅,反能多出几分笑趣。过去有一部国产故事片,是田华主演的,其中一个坏人说“火”字便结巴。“火……火……”,田华便由此破了那个案子。粞学“火”学得最多,以致他一说“火”时便结得脑门上和脖子上青筋直冒;恰好装卸站就是在一座大型仓库的几条火车线两边搬来运去,又加上粞本人抽烟,借火事时有发生,为此,“火”成了一个经常使用的字,又为此,粞经常地满头冒青筋。每逢此,工地上便笑得开了花。
        但粞在那几十号人中确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昧道,除开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外,他永远穿得干净且得体,和他一口略带文气的说话习惯都使他有别于人。粞的甲小队里老粗很多,他们能开很野的一直野到床上的玩笑和讲很黄的一直黄到男女睡觉细节的故事以及骂很脏的一直脏到裤子里的脏话。粞却从不,粞因此而独特。
        星子和粞家相距二十分钟的路。途中路过一大片菜园。菜园边上住了几户人家,这里原先是坟地,后来才被农民开挖出来的。每逢加班或学习回家晚了,粞总是将星子送回家。那一路、星子总是很活跃、很高兴。她同粞辩论、斗嘴亦很真切地聊天,粞也是。两人一路。几乎不停嘴。只是分手时、星子感到很怅惘。粞和她谈了很多很多的话,议论了很多人事,却好像根本没谈到地方,仿佛还有最重要的内容迟迟未曾涉及。
        但凡下雨的日子,星子总是和粞共打一把伞。粞高高的个子如一棵树,星子在他的树荫下感到十分的安全十分的温暖又十分的不是滋味。
        星子和粞从来没有碰一碰爱情这个话题,从来没有。甚至,两个人、星子这么觉得,都在躲避着它。现在想来,粞当时若痛痛快快地提出和星子交朋友,星子一定会满口答应,而且会感到快乐无比。因为星子在心里是那样地喜欢粞。
        但是粞什么也没说。
        粞后来解释说他很自尊同时也很自卑。而星子总是大口大气无所谓的样子。粞觉得像他这样家庭的人是配不上星子的,粞说他曾有过至少三次以上的暗示,都叫星子化解了。星子没对这暗示作出应有的反应,粞想星子自然是不同意这事,又不好明言挡着,免得失去一个朋友。粞说他便不再作此幻想,也不愿说明。粞也唯恐失去了星子这个朋友。
        星子能怎么说呢?星子有千条反驳理由,但星子没说。星子也觉出自己太矜持太自尊,非要等着粞明目张胆地追求才肯认账。星子一直认为。既是暗示,便有可能是别的意思。星子不想要暗示,星子只想要一,句大白话。
        然而星子完全错了,错了的还有粞。星子想她是和粞在彼此能听到对方心跳的时候沉默不语,于是两人只好擦肩而过。星子每每想起这些,都忍不住一阵伤感。
        粞绕了一个弯子,仍然走到了星子的面前,星子却不再是先前的星子了,星子想,一只碗摔破之后,即使很完整地粘合起来,可以盛水可以装饭,但那又何尝不仍是一只破碗呢?
        星子不愿意端起这只破了的碗。星子想和粞作为两条平行线也是很好的小。
        
        五
        粞将星子送到了家,又在星子家里玩了一会儿。星子的母亲对粞显然不及以前热情了。星子的母亲说,“你们两个的距离越拉越开,怎么还有那么多话谈到一起去?”
        粞听了很气闷,但却说不出什么。星子的母亲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如此一想,粞便有些沮丧,一沮丧就觉得乏味,于是粞便告辞了星子走了出来。
        雨仍未见收,四周很绿。星子家附近是市郊菜农集中处。有大片的菜园子和一簇一簇的树林。放眼望去,天上地下都是葱绿一片。粞心里寡然得很。他没骑上车,只是推车慢慢地走,粞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在家里,父亲和母亲的架也不知吵完了没有,即令吵完了又怎样呢,明日还会有一场新的。粞叹了一口气。
        位于粞和星子家那一排平房已赫然于眼前了,粞看见它,心里便有酸甜苦辣,百味涌来。
        这排平房最末一端住着一个叫水香的女孩,水香现在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粞有一次从这儿过遇上她抱着孩子玩儿。那孩子是个女儿。粞同水香搭了话。粞不过是最一般的应酬。粞说:“小孩还乖吧?”
        水香说:“还乖,可惜是女孩。过几年打算再生一个。”
        “粞说:“如果还是女的呢?”
        水香坚定他说:“那就再生,一定要生个儿子,否则这辈子在他家就莫想伸头。他们家有三个儿子,我那口子是老三,两个嫂子都生了儿子,不晓得有多神气,我不能叫她们一辈子压在头上。
        水香许久不见粞,话很多嘴很碎。
        平房前有一大片的菜园,在远一点的一块种了前了的菜地里,一个年轻人一边摘茄子一边警惕地朝水香和粞说话的方向张望。
        水香朝那年轻人指了指,说:“他是部队复员回来的、他晓得我过去有个相好。不过他不晓得我跟你睡过觉,他对那事不怎么懂。”
        粞面红耳赤,只恨不能找个什么洞钻进去。粞支唔着哼哼几声便逃之夭夭了。逃亡中粞使劲地在心里骂自己,当初怎么看上了这个蠢物,而且是通过这个人使自已成为真正的男人,想起这个,便觉得自己脏、骂完过后粞又有几分侥幸之感。幸亏自己成份不好,她家里人看不上,否则这一生同她相守一起,该又是何等的令人可怖。
        水香生过孩子后,竟如吹了气似地白胖起来。怀抱孩子迎面而来时,一副蹒蹒跚跚的步态。乳汁浸过薄薄的衣服渍成两块大圆疤。水香撩开衣襟给孩子喂奶时又大胆又自豪。站上好多男人都晓得水香左边的乳房上有一个深红色的痣。
        这件事永远是粞的心头之疼。
        粞想,自己难道真如星子说的是出于自尊和自卑而不敢表白吗?真是因为太珍爱星子怕失去星子而深掩着自己的真情吗?粞回答自己说,是这么想过,但也不尽如此,在一个北风嗖嗖的冬夜里,粞曾费力地将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一丝一丝地撕剥了开来。粞看清了自己,粞好怅然,粞想我竟是这样的么?我竞是为了这而辜负了星子的么?
        便是这夜里,粞意识到有两种诱惑他恐怕一生都抵抗不了,一是美女,二是功名。
        粞有一天晚上到星子那里去还书,路上遇上了水香。水香挑了一担水,摇摇晃晃而来,粞同他打了招呼,并弄清了水香即住在粞和星子两家之间的那片菜园这的平房里。粞热心地帮水香将那担水挑到她家里,水香留粞小坐了一会儿。水香一边跟粞说话一边逗着她家的小狗,小狗淘气地咬着水香,水香不停地笑着,声音很脆,水香头发松蓬蓬的,随她的笑声,头发在脑袋顶上一耸一耸的。粞忽而觉得水香好漂亮。他这时才忆起小队里好多青工都称水香是站里的一枝花,粞想他以前竞是没有注意。粞因要去星子那儿,一会儿便出来。粞在出门时碰到一个人,粞觉得那人很面熟。水香叫了那人一声“么舅”便送粞上了正路。水香说她么舅是局里的办公室主任。粞方恍然忆起在局里开表彰大会时见过此人。
        粞从此见了水香都要驻足交谈几句,有时去星子那里,也顺道去玩玩,水香总是极力挽留,粞者怕星子等他等急了,常呆不久便告辞,粞那时没什么杂念,只是还算喜欢水香。但更对他要紧的仍是星子。
        不料一日,事情发生了突变。那是星子过生日的那一晚。星子的母亲值夜班,父亲出差了。星子说她好孤单。粞说他晚上来陪她。粞带去了一支长笛,为星子买了一条头巾,星子高兴得大喊大叫,粞好兴奋,粞觉得自己好想亲亲她。
        星子说;“快吹一支好听的。我早晓得你的长苗吹得好,你们宣传队的人都说你是专业水平。”
        粞笑笑说:“想听什么?”
        星子说:“你最喜欢的。”
        粞便吹了一支情歌。星子听得很痴迷。粞在她那副痴迷的神态前有些迷醉。他又吹了一支情歌。一支又一支。粞吹得非常温柔。
        星子为粞冲了一杯蜂蜜水,粞喝时,抚着他的长笛说:“等我多挣点钱后,我就去买它一支高级一点的。
        这一支,粞说还是找朋友借的。粞又说他借来是想让星子单独欣赏他的长笛独奏会。
        星子笑说:“演员和观众一样多,粞,你好可怜呀。”
        “粞也笑,笑后说:“我这辈子总能有你这么个观众也就够满足的了。”
        星子想,又是暗示,就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么?星子毕竟是女孩,是女孩就有女孩的闪。星子又闪开了,星子说:“才不呢。万一你不怕累地吹个不停,那我耳朵还累死了呢。”
        粞仍不清楚星子到底想些什么。粞又开始吹他的曲子。粞过去在中学宣传队吹过五年长笛。把名气吹得很大。好些文工团慕名来招他,每回,粞都又填表又体检地兴奋一阵子,可每回又都被刷了下来。粞的父亲使粞失去了一切机会,粞不断地惊喜又不断地失望,终于有一天粞明白抱着希望本身是件愚不可及的事。那时,粞上高中。在高中这个年龄所产生的所有美丽的幻想又都在高中一一幻灭。粞说,他高中毕业,将长笛交还给学校时,两手空空地走出校门,才发现他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了。
        粞同星子说一阵又吹一阵。粞心里十分的愉快和惬意。粞几乎想把星子揽入怀,告诉她他爱她。粞不再吹了也不再说话了。只是凝望着星子。在粞脉脉合情的目光注视下,星子低下了头。星子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她想她等了好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粞叫了一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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