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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灿烂

发布: 2017-6-15 15:59 | 作者: 方方



        
        粞先是品不透父亲写此究竟是何意。在同星子聊天聊得很深时,拿出来给星子着,星子偏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特别明白,只觉得他很是悲观很是无望也很是无可奈何。好像把什么都看透了。
        粞想也是,想到了人生不过半炊功夫能成得了什么这一点,的确也是看透了。
        粞将此想法对他的母亲说了。
        粞的母亲冷冷一笑说:“把什么都看透了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但千千万万的人并不作看透之举,一个有妻室有儿女有责任感的人即使看透了一切,也要看不透地生活。这种忍辱负重才是一种真正的看透,像你父亲那样,无非是一种逃避。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看透了的人。”
        粞那一次为母亲的思想所震撼、
        母亲这样深刻地认识了父亲,所以,当母亲和父亲相隔二十多年再度见面时,母亲从脸上到举手投足处,无一不表现出对父亲的鄙夷。母亲和父亲只讲了一句话,争吵就开始了,以后每三五天一次,循环往复。
        粞常常问自己,父亲和母亲这样的人生悲剧是谁造成的呢?是政治运动,是生存环境?是婚姻本身。是命运安排?抑或是他们自己的本性所致?粞并不想要找出答案。粞只是觉得人生高兴时从不想问为什么而在悲愤时不断地问这问那,粞觉得自己深深地明白了屈原当年为什么一串串地询问天和质问天。
        粞现在正处在他人生中的低谷里。大学没敢去考;女朋友相继吹了;领导并不赏识,工作亦不理想;再加上没有一个安静的多少可有点温馨味儿的家。在父亲回来之前,他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母亲的大床在对面。家里被爱整洁的母亲和爱整洁的他收拾得十分雅致。他可以在静静的夜里,一个人休整自己,悄悄抹尽受伤后的血迹。第二天再迎着阳光,昂着头去进行新的挑战。而现在父亲回来了,父亲使整洁雅致的家凌乱肮脏。母亲睡到了小床上,粞只好同父亲共用大床。父亲在夜里发出的呓语和鼾声使得一旦烦乱了的心更加烦乱。他没有了休整和调理自己的时间和地方,他只好经常到他的一个朋友勇志家去打牌。他以前很看不起勇志无事便赌的习气,虽然勇志是他顶好的朋友,而现在,他也渐渐地同勇志站到了同一条线上。所不同的只是、勇志快乐,而粞并不快乐,粞只是无聊加无奈才作此举。
        这是1980年夏天的一段日子。在入夏前夕,粞一直认为会重用和提拔他的装卸站站长王留,在挑选一个出色的年轻人当调度员时,竟将工作得很卖力而且同他王留私人关系也很不错的粞忽略了。王留似乎没有感觉到粞的存在。他的三个候选人在报往公司时,没有粞,早先虽然粞得到过他的许诺。粞没说什么。粞毕竟是有过一些经历的人。粞只是好一段时间里沉默寡言了一些。入夏以后、公司批下了。公司批下一个叫沈可为的年轻人,他不是三个候选人中的一个。搬运站里谁也不认识他。粞心里觉得侠意了点。王留到那时方对粞说:“早就晓得公司孙经理的外甥要放到我们站,所以没让你当候选人,免得你出这个丑。粞对王留的话一笑而已。
        但粞在向星子说起这事时;却愤然地骂了一句:“放他妈的老狐狸屁!”
        星子大笑、星子说:“你闻了这么久老狐狸的骚、好容易以为闻出了头,却不料又吃了个狐狸屁。”
        粞也笑了,粞想可不?
        粞说:“有三个人听说狐狸放屁极臭,不信,便去问。第一个人一进狐狸的屋子便被臭跑了,第二个人进去坚持了五分钟,也受不了,逃之夭夭,第三个人进去后,不一会儿从屋里逃出来的竟是狐狸,狐狸跑出来惊讶地大叫:‘想不到他比我还厉害,真是山外有山楼外有楼呀。”
        星子笑得眼泪水都快出来了,星子说:“那第三者就是王留,没说的,就是他。”粞很快乐;粞只有和星子在一起时才会产主这种快乐感。粞能尽情地发挥他的才智,痛快他说一些日常压抑着的话。那时候,粞会产生一种自己做人做得很彻底的感觉。
        可惜,世界上只有一个星子,一个因他错过了机会而变得可望而不可及的星子。
        
        三
        星子在江对岸的大学里读书。
        星子立在渡轮上看趸船上的水手挂缆绳时,才发现站在一边的粞。雨哗哗地下着,粞的目光很忧郁、粞很会用眼睛表达他内心的感情。而星子又极能从他的目光中作出判断。星子断定粞是专门在这里等她的。她很奇怪粞的这种动作。星子上大学也有两年了,粞这么做还是头一次。星子得到一种满足,但同时心里又不禁微叹一声,星子想这又何必。
        星子深知粞素来是一个很有用心的人。星子曾在闲聊时告知过粞,星子说她每次坐轮渡,在船靠岸时都喜欢看水手挂缆绳,然后使劲去感觉船与更船间的一声碰撞。粞把她闲谈的事悄悄搁在了心里。使得星子在船尚未靠拢时便见到了粞。
        星子喊了一声:“粞,陆粞!”
        粞向星子笑了笑。在公共场合下,粞总是表现得很有教养很有风度,教养风度得不符合他的身份。
        星子下了船,迎向粞:“粞,你怎么在这儿?”
        粞接过星子沉甸甸的书包,将之挂在自己肩上,然后说:“等你呀。”
        星子似笑非笑,说:“等我,称没搞错吧?”
        粞说:“错不了。除了你,我还有什么人可等呢?”
        星子说:“话可不能说得太可怜巴巴了。可以让你一等的人多得是,就跟可以等我的人一样多。”
        粞默然了。
        星子和粞彼此间没有交谈地一级一级地走上码头动阶梯,星子想你粞并不是一个多情的人,大可不必在我面前如此这般。
        粞知道星子的心事。粞了解星子就像星子了解他一样多。
        粞走上沿江大道,他望了望在雨中愈加显得绿意葱茏的大堤,谈淡他说:“是我妈要我到这里来截住你的,免得你顺道去了我家。”
        星子怔了怔,方问,“为什么?嫌我去得多了”。
        粞说:“不是。她正在和我爸爸吵架,怕叫你撞上难堪。”
        星子叹了口气,说:“还吵哇,你这怎么过日子呢?”
        粞说:你大概要替很多人担这种心吧?就像可以等你的人一样多。
        星子说:“好哇,粞,你报复得好快。”
        星子说话间收了自己的伞,钻到了粞的伞底下,星子以前和粞常这么着。
        粞的心动了动,但他的脸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粞和星子闲聊着走到汽车站。粞的家离公共汽车站很远,粞总是将自行车骑到车站附近的电影院门口,那里有看车的老太太。粞将自行车扔在那里,然后再乘车出去办事,粞这次接星子也一样。
        公共汽车是第30路,沿路有两个市内轮渡码头和一个火车站,车厢里永远挤得满满的如腌制鱼肉般。
        一个人的雨衣贴在了星子的背上,令星子感到背心里凉嗖嗖的,星子嚷道:“怎么搞的怎么搞的,雨衣脱下来好不好?”
        那人说;“只要能脱我还不脱?你来告诉我怎么个脱法吧?”
        那人也被另外的人挤得如卡着一般。
        粞没说什么,伸出手使劲将那人推了推,然后将自己的大手掌隔在雨衣和星子的背之间,这一来,粞这伸出去的左手便如同将星子揽在怀里似的:粞的手热气,这热驱走了适才的凉意又忽忽地涌进星子的心。星子乜了粞一眼,粞面部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得意和兴奋,星子心想,你倒会占便宜。但星子在粞的手臂有力的环护下,又分外有一种安全和踏实。星子甚至有些想将脸贴过去、贴在粞宽厚的胸膛上。
        粞仿佛猜出了星子的想法,低声问星子:“想什么?”问间又不觉将星子朝自己怀里紧了一紧。
        星子未挣扎,只想以极快的速度回答说:“在想当年你把水香搂在怀中时心里正想着什么。”星子说时,心里忽地涌出一树树的桃花,那一年的桃花开得分外灿烂,如云如霞,如火如茶。那颜色的印象仿佛被镶嵌在脑际问,永远也难以消散。
        星子的话刺痛了粞。因为公共汽车上这个偶然的环境给粞带去了亲近星子的机会,又因为这个机会使粞内心一种潜在的欲望在急剧的膨胀,叫星子的这根刺一扎,一切都在瞬间泄了个干净,粞的脸色立即变了,他苦笑了一下,然后黯然神伤地望着窗外。粞不再说什么。
        星子并不觉自己的言重,星子见粞如此反应倒有几分快意。星子想,难道你还想回过头来同我谈情说爱么?
        公共汽车在嘈杂的市声和车内的叫喊声中瞒珊地朝前开,雨仍然很大,噼噼啪啪地砸在柏油马路路面上。路面因之失去了往日的灰尘而晶亮晶亮地间着灰黑色的光来。
        星予不喜欢她和粞之间的这种沉默局面,她觉得这样好做作,做作得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星子于是捅捅粞,问:哎,你爸爸开始上班了没有?
        粞很快收住了自己望雨时的漫想。粞又像平常一样地镇静民和随和了。粞说:“快了,只是别人不知道安排他做什么好,他原先总工的位置又叫人给占了,不过,他已经开始拿工资了。”
        星子说:“这下子你家的经济就要宽裕多了,买一台电视机吧。”
        粞说:“哪有那么简单,我父亲这个人啦。”粞没说下去,只是摇头笑了笑。
        车到了站。
        在粞去取自行车时,星子站在车站的避雨檐下,隔着雨帘看着粞的背影,星子想,我难道真正不再爱粞了吗?那为什么我又是那样地爱和他在一起呢?为什么我对别的男人提不起兴趣呢?如果是爱他又为什么每当他想要亲近我时我就无端会生出一些恨意呢?那一刻我又何故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呢?
        星子时常地觉得自己好像是个赶路的人,走走走,走到一个要紧的路口时,却突然地对赶路没有了兴趣。
        星子想,粞你那时候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将我忽略了呢?
        粞推了自行车过来。粞左手撑着伞,右手掌着车龙头,忽地一阵风刮过来,伞吹翻了,粞腾不出手将伞翻正,便加紧了步子,小跑一般向星子这边跑来。粞的样子有些狼狈。
        星子不觉失声笑了出来。
        
        四
        粞在楼下大声叫着星子的名字时,星子很是奇怪。星子没见过粞,同时星子又不好无缘故的同男孩子交往。粞结巴着说了半天才说清他是来通知星子去街道开会的。
        那是星子头一回见到粞的情景,掐指算来,已是五年前的事了,星子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听他说完开会的时间地点什么的。然后问:就这些?
        粞仿佛有些惊讶,但粞立即答道:“就这。”
        星子说:“晓得了,谢谢你。”
        星子说完转身回屋,很久后,粞告诉星子,他本想到星子家里小坐片刻、聊点什么的,因为他待业后一直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很想有个异性伙伴倾吐一下,可见星子一副百事清楚不过的架式,觉得很没意思,就走了。粞说:“你对陌生人太傲慢了一点,这不是女孩子的优点。”
        星子对粞说这些话时才回想起那时的粞推着一辆很破旧的女式自行车,一边说话时一边还根本自然地摸摸车铃又摸摸刹车。似乎最后仰着头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说。
        星子想,或许头一回见面的印象太深刻以致于左右了粞的感情。星子曾懊悔过;当时该客气些请他上楼坐坐就好了,说不定一切都与如今两样,
        只是,那样就一定比这样好么?
        在街道开的是招工会议,有八个人参加。四男四女。来招工的人就是王留。王留将他那儿吹得天花乱坠,直到最后,才说那地方叫“运输合作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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