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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断口(中篇小说)

发布: 2017-6-15 15:49 | 作者: 方方



        一见面便顶嘴,倒是把两个人的心情顶得愉快起来。米加珍想,这个杨小北好有趣。杨小北也想,这女孩真可爱,一起共事,想必愉快。
        两人说笑着向停车场而去。那天的米加珍穿着一条白色的无袖连衣裙,头发披在肩上,发顶一侧夹了一只淡蓝色的卡子,像只蝴蝶一直停在那里。跟杨小北说话时,头一偏,黑发便荡起来。杨小北忍不住侧过脸不时地望望她。这是杨小北以往从未有过的动作。米加珍眼睛不算太大,但非常明亮,她说不说话,脸都有笑意,柔和而温暖。杨小北来的一路,不知前程如何,心里怀有几分冷冷的忧郁。而现在,米加珍的明亮,恰如阳光,瞬间将他的忧郁融化,甚至让他的内心立即变得安静和愉悦。他想,大哥的选择看来是对的。
        走到停车场门口,杨小北说,你自己开的车?米加珍“啊!”地大叫一声。杨小北吓了一跳,说怎么了?米加珍停下了脚步,说我哪里会开车。是马元凯开的。他才是真正接你的人。我们等下再过去吧。杨小北说,为什么?米加珍说,马元凯跟吴玉在车上亲热。他们俩恋爱正在高峰期,我们要给他们一点时间。杨小北有点哭笑不得,说这点时间也不浪费?米加珍笑道,没谈过恋爱吧?谈过的人就晓得,离开公司的每一分钟都很宝贵。杨小北说,你好像是老手了。米加珍说,老什么手呀。我那一位,是跟我一起玩大的。从头到尾我就他一个。好像还没怎么谈,就已经是老夫老妻的感觉。真是亏死。杨小北说,这么说是青梅竹马了?米加珍说,比这还过分。他说我一生下来他就来我家盯我了。还说我是他抱大的,在他身上撒过尿。也就大我三岁,小时候牵着我玩过几次,而我对他有完整印象是上小学以后的事,但现在全成了他的资本。马元凯说他投资的是期货。真气死我了。杨小北说,太好玩了。他是做什么的?米加珍说,跟我一样,做设计呀,我们三个同行。办公室都在一间屋子。杨小北说,真的?那他要小心我成他的情敌哦。米加珍瞪大眼睛望着杨小北,突然说,你别吓唬我!杨小北哈哈大笑起来,说怎么会吓唬到你呢?吓唬到他还差不多吧?
        米加珍也笑起来。笑完,心里似乎动了一动。
        这一天,仿佛就是为米加珍和杨小北准备的。马元凯把车开到琴断口,停在一间酒吧门口,转身说,米加珍,你们两个在这里歇一下,我让吴玉陪我去家里取点东西。你要的东西我帮你带过来。说话间,他挤了下眼睛。米加珍知他用意,笑笑同意了。
        结果他们一去便是两个小时。米加珍和杨小北坐在酒吧里什么都聊到了。米加珍知道杨小北的父母离异又各自再婚了,他还没有女朋友,只有一个哥哥在这边工作。而杨小北也知道米加珍的家里除了父母外,还有外公外婆。外公外婆担心米加珍只身在外吃不好喝不好,便在米加珍的公司附近租了房子。米加珍平常就跟他们住在一起。米加珍的男朋友就是与她一起玩大的男孩子叫蒋汉。米加珍说他时,用了很亲昵却又有点不屑的语气。杨小北听了出来。他们认识太久,彼此信任相互依赖,却没有了新鲜和激情。
        后来说到没话了,杨小北目光投向窗外。突然他看到路边上醒目的路牌,上面写着“琴断口”。米加珍一下就猜到他的想法,立马说,这地方就叫琴断口。杨小北说,这名字有意思。
        一个米加珍从儿时就听烂了的故事,被翻出来说了一遍。杨小北听罢居然十分感动。连连说。哗,原来有这么感动的传说。我虽然知道知音这个词,但还真不知道有这样浪漫的故事。这给我天上人间的感觉。米加珍说,你认为这世上有知音吗?杨小北说,当然有。两个人可以不是朋友,不曾讲过话,甚至不认识,但通过其他媒介,比方音乐,或者图画,更或者文字,却相互知心,相互欣赏,那是多么好的感觉啊。一个人一生若有这样的一个知音,也算没有白过。米加珍笑了,说牙酸了没?说这样的话,真俗。杨小北也笑了,说女孩子不是最喜欢听这种肉麻话吗?我在家时练了好几套哩。米加珍笑了起来,说到了我这儿,一点不管用。我的耳朵已经早被马元凯和蒋汉训练得刀枪不入了。杨小北说,那好,回头我再练几个新招式来对付你。米加珍笑道,你只莫练葵花宝典就是。杨小北大笑起来,嗡嗡嗡的,声音响彻整个酒吧。米加珍“嘘”了一下,说别笑得这么夸张。杨小北说,你也是金迷?米加珍说,除了蒋汉,我们都是。杨小北又大笑了起来。笑完说,我发现,我跟你就是知音。米加珍撇撇嘴说,怎么会?我外公说,隔得远,对方活在自己的想当然中,才有可能成为知音。距离近了,人人都是你的敌人。越近越是。所以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知音。杨小北惊异地“哦”了一声,然后说,你外公好深刻。米加珍也惊异了一下,说真的吗?
        米加珍和杨小北的交情,便是从这天开始。仿佛有意无意间,他们俩平常的对话,就比别人多出一份默契。
        杨小北很快也成为蒋汉和马元凯的朋友。加上吴玉,五个年轻人常在一起吃饭以及游玩。骑着摩托车到更偏远的地方兜风。杨小北和马元凯都有一张能说善侃的嘴,只要他们两个开口,针尖对麦芒,机锋迭起。让爱笑的吴玉和米加珍常笑得嗓子疼。她们的声音,像是一串一串地喷涌而出,有如飞鸟盘旋在上,久久地占据空间。马元凯便说这就是霸权主义的笑声,像乌云笼罩。长时间待在这样的乌云之下,是人生的凄凉。杨小北说,错。女人的笑更似阳光,铺天盖地,生活在这样的阳光下,永远只有快乐和温暖。于是两个女人都一起赞美杨小北臭屁马元凯。在许多这样的时候,蒋汉都只是敦厚地看着他们的快乐,抿嘴微笑,也不多话。他总是沉静的,跟随他们一起,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马元凯常说,蒋汉最有大将风度。对女人擅长实行大国不抵抗政策。
        十个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时间常常很害人,它会让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滋长,下种发芽出苗长叶,猝不及防间,你发现这个你不并知道的东西已然结苞,并且即将开花。
        有一天,杨小北和米加珍清早加班,半路相遇。那时杨小北刚买了摩托车。杨小北说,上车。免费。米加珍省了脚力,便也高兴,立即跳到他的车座上。杨小北启动时,因为经验不足。车抖动得有些厉害,原本只抓着杨小北衣服的米加珍身体朝后一仰,险些掉了下去。她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扑到杨小北的背上。正值夏初,米加珍只穿着薄薄的连衣裙。当她的胸脯贴上杨小北的背心时,杨小北惊了一下,仿佛被电击打,全身涌入一股热流。杨小北只说了一句,坐稳抱紧我,然后便是风驰电掣般的一段路。米加珍抱着杨小北的腰,头抵在他的背上。两人一路没有再说一句话。下车时,杨小北的心一直跳,他低下嗓音对米加珍说,这是我从没有过的幸福时刻。说话时,他瞥了米加珍一眼。米加珍的目光正好接到了杨小北的这一瞥。两个人的目光对视的时刻不过三秒,随即绕开。但他们却浑身战栗,仿佛对方的那一瞥是根火柴,瞬间点燃了他们。
        从这天起,他们相处得不太自然。各自都有了心思。是深深的心思。没人察觉的时候。他们寻找彼此的目光。找到了,又躲闪到一边,让那股燃着的火焰在心里空烧。日子也因此变得像在火上煎熬。米加珍的笑声渐少,眼睛里常有忧郁,而杨小北在马元凯邀约出去玩时,也尽可能回避。无人觉出他们的变化,只有他们自己心知。
        有一天,蒋汉的叔叔派他们一起去汉口送样品。路上,米加珍不太跟杨小北说话,他们头一次见面时的有说有笑恍如隔世。回来时,途经琴断口,米加珍要回家取点东西,叫杨小北先回去。杨小北说,我陪你。米加珍断然拒绝,说不必了。米加珍下车后,只走了几步,却发现杨小北跟在她的身后。米加珍说,不是让你先回吗?杨小北说,我陪你一起走,天就会塌下来吗?米加珍有些生气,说天不会塌,可我愿意一个人走,不行吗?正说时,杨小北看到了琴断口的路牌,突然想起米加珍跟他讲过的俞伯牙断琴弦的故事,想起关于知音的话题。杨小北心里涌动着,便说,我记得我那天说错了话。我跟你的确不可能成为知音。而是……而是……米加珍说,是什么?杨小北说,正像外公所说,我们彼此知道对方心意,但我们距离太近,所以,我们不会成为知音,我们是……是……米加珍说,杨小北,你别跟我绕弯子。我来告诉你,我们是敌人。杨小北说,不,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傻瓜。米加珍一下子烦了,说我跟你讲清楚杨小北。蒋汉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已经好了很多年。杨小北说,我知道,你们比青梅竹马还要早。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说过。米加珍说,我迟早是要跟他结婚的,而且快了。杨小北说,我知道,你也说过。米加珍说,知道就好。知道就要管住自己。杨小北说,我一直在管,现在还在努力地管着。我对自己说,朋友妻不可欺。米加珍没好气道,我不是他的妻,我还没嫁给他!杨小北说,就算你已经嫁给了他,我问我自己,我能管得住吗?所以我也问你,你米加珍能管得住吗?你管得住自己的心吗?
        米加珍没有说话。眼泪却不管不顾地往外流。杨小北伸出手,替她抹了一下脸,低声说,是不是?你也管不住。米加珍这时哽咽起来。杨小北说,我真的没办法。我天天想你。米加珍泪眼汪汪地望着他,说我也是。杨小北便冲动地将她拥抱在怀,两个人的眼泪瞬间就混淆在了一起,咸涩程度完全一样。米加珍说,我们可以吗?它可能会改变几个人的命运。杨小北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想破坏你们。我也很喜欢蒋汉。但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命运的改变,常常就在你根本就没有察觉的时候。爱情的力量太强大,它天天在催我犯罪,我宁可成为一个罪人也要爱你。米加珍为他这句话感动着,她哽咽着说了一句,那我就陪你一起犯罪。
        这段地下的爱情在悄然间盛开花朵。春夏秋冬,四季走过,花朵依然旺盛开放却又不动声色。蒋汉似乎心有所知,却又以全然不知而面对。他只是对米加珍更仔细更体贴更大度。在这样的呵护之下,米加珍的感情不停地在两个人中间摇摆。她爱杨小北。杨小北让她兴奋让她激动让她战栗不安,这种感觉使生活变得激情四射,格外有意思。但她却并没觉得蒋汉有什么不好。蒋汉让她沉静让她踏实让她高枕无忧。这么多年来,蒋汉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棵树。
        米加珍的摇摆,更是漫长的一段时光。杨小北一直等待着。杨小北说,我等你拿定主意。因为我相信爱情。
        这句爱情的豪言壮语表白在秋天。
        而当冬风吹来,细雪落下时,桥断了。蒋汉由此退出,退到没有人看得见他的地方。地下的爱情,虽然就此破土而出,花开鲜艳,但却因被血泪浸染和浇灌了一场,开放的花朵便总是散发一种或痛楚或凄迷的气息。
        米加珍有一天想,这会是罂粟吗?很美丽,却也有毒。她把这想法说与杨小北听。杨小北想了想,没有否认,只是说,让我们一起留下美丽,努力排毒。
        
        四、新婚的夜晚
        新桥终于修建起来了。外形比原先的旧桥要漂亮许多。政府让一位副市长亲自挂帅督阵。副市长说,这桥无论如何要百年不垮。大家都信副市长说的话。因为市里专门请了修长江大桥的队伍来修这小小的白水桥。米加珍有天上班路过河边,她去看桥,结果听到一个施工员发牢骚,说让他们来修这样的小桥,简直是高射炮打蚊子。
        每一个人都看得出白水桥太结实了。米加珍的外公在通车那天专门上去踩了几踩,他跺着脚说,早修这么结实,汉汉怎么会掉下去跌死?本来他是我的外孙女婿。前面那个修桥的,你要赔我的人。米加珍外公说这话时,许多人都在旁边。杨小北也在。他正和米加珍手拉着手地站在桥栏边看河下的水。河里的水依然发黑,与造型漂亮并且意气风发的新桥相比,显得无精打采。人们都朝杨小北和米加珍嬉笑张望。杨小北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米加珍感觉到了,上前去拉她的外公,嘴上说,外公你瞎闹个什么呀。米加珍的外公脸一犟,说我讲得句句是实,几时瞎闹了?有熟人听了笑,说旧人不去,新人不来,加珍又给你找了个更好的外孙女婿。米加珍的外公说,哪里有更好的?汉汉就是最好的。我们加珍睡都跟他睡了,别的人关我家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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