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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断口(中篇小说)

发布: 2017-6-15 15:49 | 作者: 方方



        米加珍说,如果哭能把汉汉哭回来,我每天哭24小时。马元凯说,你他妈的跟着杨小北就学会了讲这种话?你不晓得这种话,我比他还会讲?
        米加珍的眼泪也一下子喷了出来。马元凯从她的表情看到了她的心。他叹了一口气,知道米加珍的难过很深很重很复杂。
        米加珍到底还是带着马元凯去了蒋汉的墓地。蒋汉就埋在他自小生长的琴断口。这地方离他们念书的学校不算太远。学校盖了新楼,站在墓地旁,竟能远远看到那楼房的酱红色。
        马元凯凝视蒋汉墓碑许久,但开口第一句话却指着学校的新楼说,我最不喜欢那个酱红。米加珍说,我喜欢。我晓得汉汉最喜欢这个红。马元凯说,不过,这个地方风景还可以。米加珍说,那当然,汉汉在这里住的时间会很久哩。
        然后,他们两个就蹲在蒋汉的墓前。呆看,各自想着心思。既没有带花,也没有带香烛纸钱。两个人都没想到这个。因为他们以前见蒋汉从来不需要有这种客套。墓是水泥做的,生硬冰凉,春天的空气就是燃烧起火,也不会让它发热,它把蒋汉以往的热诚全部降到了零点。
        蒋汉不说话,他们两人便也没有话说。蹲了半天。把自己蹲得像蒋汉的墓碑一样生冷,不自觉间与四周的寂静融为一体。纵是如此,距他们如此之近的蒋汉,却仍是被这一层层的冰冷和寂静完全隔离,马元凯用尽身心去体会,都无法捕捉到以往与蒋汉在一起的感觉,甚至也觉察不到蒋汉的存在。整个属于蒋汉的气场已然散失一尽。马元凯不由长叹一口气,觉得人死的确是件悲哀的事。想完就说,原来汉汉真的死了。米加珍说,可是我经常还是会想,这里面埋着的人是不是他呢?
        原本说好到这里来哭的,结果他们都没有哭。连一滴泪都没流就离开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很莫名其妙,很难以解释,瞬间就能改变先前所有的预想。
        到家分手时,马元凯突然问米加珍,如果那天我没带你去南站接杨小北,你会和蒋汉分手吗?米加珍迟疑了一下,说不知道。马元凯长叹一口气,说但我知道,你不会。说穿了,蒋汉是我害的。我跟他关系这么铁,我总想为他好,可是到头来我却是悲剧的源头。米加珍说,你又何必这么自责?马元凯说,难道你没有一点自责?米加珍说,我只觉得,这就是他的命。马元凯说,虽是这么说,可是我一个不小心,加上你一个心意的改变,便把这个命改了道。我这一辈子欠他的不晓得该怎么还。
        晚上米加珍跟杨小北说起去墓地的事。她说她本想大哭一场,可是,到了那里居然流不出眼泪来了。杨小北在她的额上亲了亲,说这很正常。人既死了,就会天天朝远处走,人影越走越淡,一直淡到没有。淡到只有在特定的时间里人们才去怀念他。这样我们活着的人才能继续好好地生活。米加珍想了想,觉得是。
        她没有提马元凯后面关于命运改道的话。
        
        三、琴断口
        琴断口在汉阳。挨着十里铺没多远。以前十里铺有个车辆检查站,过往汽车都要停一下。路经了这个检查站,远行的车就算离了城市,进来的车也算到了武汉。以开车而论,这里离汉口闹市也远不到哪里去。但因这已是城市的边缘,冷僻由来已久,故而这里几乎就是乡下。高房子都看不到几座,商场更是难见门面。零星的只有几个杂货铺而已。武汉三镇,汉阳最小。只有钟家村那一团热闹,多朝开外走几步,便只剩有清冷。就算长居武汉的居民,一百人中至少有九十九人从未来过这里。直到后来有了汉阳开发区,人们听说了沌口和三角湖,才突然有一天发现,琴断口也开始热闹了。
        琴断口这个名字有很长的来源。古人俞伯牙头一次来汉水,见这里风景如画,一时兴起,便端坐月下独自抚琴。弹得兴奋时,兀地发现有人偷听。这风景原是自家独赏的,有如这琴声,也是自家独听的。居然有人在此偷窥偷听。俞伯牙想想很生气,心一恼,情一躁,便把琴弦拨断了。这个偷听的人,就是钟子期。汉阳著名的钟家村,就是钟子期家住的村庄。钟子期无意经过此地,却听到了美妙琴声,忍不住伫足,久久不肯离开。钟子期见琴断人恼,便忙不迭上前把他听琴的感觉说与俞伯牙听,讲到高山流水之意时,俞伯牙知道自己遇到了知音。这个段子传了出去,闻者莫不感慨。于是好事者便将这地方取名琴断口。琴断口附近还有琴断小河。琴断小河北面有一个土丘,说的是俞伯牙第二次再来汉水寻知音钟子期时,不料钟子期已然过世。俞伯牙闻知呆了半天,然后便把他的琴砸了。那小丘原本不成山形,为纪念俞伯牙和钟子期心息相通的情意,又有好事者将那小丘叫了碎琴山。
        事情已经过去上千年,因为好事者留下了地名,便使这故事得以流传千古。每个来此地无论是旅行或是居住的人,都会好奇地问,为什么叫了这个名字?这一轮一轮地追问,问得尽人皆知。而当地人在一轮又一轮的答复中难免添油加醋,传说中的一滴水,便一轮轮地涨成了河。后来有人指着这河,说这就是文化。凡事一文化,又更容易让人人津津乐道,却无人去体会这一断一碎间的余味。
        米加珍、马元凯和蒋汉三人都是在琴断口长大。一生下来,他们便对俞伯牙和钟子期的事滚瓜烂熟,仿佛在娘胎就已听熟了这个著名的传说。三个人的父母同在一家耐火材料厂工作。这工厂在武汉也颇有名气。米加珍的外公当年亦从这里退休。他当过科长。管过别人的人虽然已老但嘴却更碎,见到小孩子在一起玩时,就唠叨说这个有关知音的故事。小孩全都听得发烦,纷纷说,才不当知音哩,还要去学弹琴,有什么好玩,不如踢球。只有米加珍,因为热爱外公,有一次为讨外公欢喜,便问了一句,什么才是知音呢?非要学弹琴吗?外公说,知音就是彼此知道对方心意的人。学不学弹琴无所谓。马元凯忙说,那我晓得了。我跟汉汉是知音,因我知道汉汉将来想要米家珍当他的老婆。蒋汉亦忙说,我也晓得元凯的心意,他也想要米家珍当老婆。米加珍那时还小,有点糊涂,说你们都不晓得我的心意吧?我想要你们两个都当我的老婆。说得米加珍的外公哈哈大笑,笑完说,我们家珍珍最有出息。然后又自我感叹,其实两人相距遥远,不知根底,才会成知音;如果住得近,哪能成知音,只会成敌人。一番话,令小孩子们懵懵懂懂。马元凯说,怎么会成敌人呢?米加珍的外公说,等你们长大了,就晓得,其实人人都是敌人。越近越是。那时候,米加珍外公的老年痴呆还没露一点头角。
        但后来,米加珍成了蒋汉的女朋友。她知道是马元凯主动退出的,虽然她也喜欢马元凯的俏皮,但她还是成为了蒋汉的女友。外公说,元凯嘴巧,但汉汉踏实,过日子还是踏实点儿好。米加珍觉得外公说得是。于是,感情的天平转到蒋汉这边,马元凯便成了他们两个的哥们儿。
        他们都是平常的人。而日子在平常人那里,就顺着季节往下走。不疾不徐,不知不觉。
        有一天,杨小北来了。
        杨小北的大哥与蒋汉的叔叔是大学同学,在武钢当工程师。有一天同学聚会,在饭桌上杨大哥跟蒋汉的叔叔说起他父母离异,弟弟住在哪家都不舒服,不如到南方来跟着他,彼此也有个照应。杨小北学的是设计,铁艺公司效益不错,想让他先在这里待一阵,有点工作经历,也挣点钱,再看下面怎么发展。话说得很诚恳,蒋汉的叔叔便点头表示了同意。
        铁艺公司所在地已经出了武汉边境,坐落在邻县。图的是租金和人工便宜。虽然离汉口闹市中心远了一点,但距琴断口倒不算太远。派去武昌南站接杨小北的人是马元凯。理由很简单,马元凯有车。米加珍要顺道回琴断口家里取些衣物,而吴玉与马元凯正处在热恋期间,于是,她们两个便搭便车一起进城。
          到了武昌南站停车场,吴玉和马元凯一致要求米加珍去车站出口等人,不要在这里当电灯泡。米加珍心知他们俩想在车上热乎,笑了笑,便下了车。马元凯喊道,接到人,就领他在武昌南站绕两圈再回来。米加珍说,休想。马元凯说,你别忘了,你跟汉汉好的时候。我蹲在外面替你们看过门。这样的深恩大爱,你要尽全力报答。米加珍说,呸呸呸!
        米加珍没见过杨小北,又没有准备写了名字的牌子。看到乘客们河一样地流出来时,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便动用了最原始的法子:大声叫喊。
        出了站台的杨小北正张望着有没有接他的人。突然听到有清脆的声音高叫着他的名字,暗想,哪有这么接客人的?也没有回应,只是循声而去。他一下子就看到了米加珍。
        杨小北拉着行李,一直走到米加珍的面前。见米加珍还在喊,便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正在找人的米加珍蓦然遭此一问,想都没有想,脱口道,我叫米加珍。答完才醒悟,连珠炮似的反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你想干什么?杨小北不回答她,也像刚才米加珍叫他一样大声叫道,米加珍!米加珍!
        米加珍说,喂,你什么意思啊?杨小北说,你像招魂一样喊我的名字,我得喊回去才是。阎王爷派小鬼来阳世抓人,听到我的名字这么响亮,万一顺手带上了我,我还不找个垫背的一起走?米加珍脸上露出惊喜,说你就是杨小北?惊喜完后,立马一努嘴,说你们北方人的嘴就是油。杨小北说,别攻击整个北方人。不然你一过黄河,满地的北方狗追着你咬。米加珍笑了起来,说我骂的是人,又没骂狗,关它们北方狗什么闲事啊?杨小北也笑了,说狗不管闲事,养它干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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