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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断口(中篇小说)

发布: 2017-6-15 15:49 | 作者: 方方



        摩托车像以往一样风驰电掣。路边的树在眼角边快速地移动。在南方,虽已是冬天,树上的叶子却也不会完全落尽,只不过失尽春夏的盎然生机,露一派萧瑟或是苍凉而已。有点像杨小北此刻的心情。杨小北沮丧到极点,他想,有些事不是你努力就能做得到。
        一个人回到家,趴在床上,杨小北放声哭了一场。
        米加珍在娘家休息了一个礼拜。她每天都会给杨小北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跟杨小北说,她可以回家来调养。杨小北说,随你便。但米加珍每一次提及回家,她身后的一家子人,都极力反对。米加珍的父亲说,你那里有家里舒服吗?你回去还要给杨小北添忙。米加珍的母亲说,如果养不好身子,下一胎难得怀上。米加珍的外婆却哭兮兮道,必得养好身子才准走。今年一定要再怀上。不然,你外公就会不认识自己的重孙子。
        米加珍的外公已经痴呆得更加厉害。他什么都忘了,只认得几个家人。米加珍把家里人的话转达给杨小北。杨小北说,你听他们的就是。孩子要不要,再说吧。我无所谓。杨小北的淡然,令米加珍心里生出某种预感。她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与杨小北一起共同生养小孩。
        米加珍回来的那天,又开始了下雪。雪有点大。一片一片的,很快白了大地。衬托着白水河黑色的流水,铺自的原野更显得明亮。米加珍的父亲专程送她回来,杨小北此刻还没有下班。打电话过去时,说是公司有活要赶进度,所以无法提前回来。米加珍的父亲便说,干活有老婆重要吗?米加珍说,没关系。公司的事就是这样。说罢,心里有几分怅然。她想,她和杨小北的关系,将面临的是一道沟坎呢还是一座深渊?
        天黑以后杨小北才到家。他的大衣上满是雪花。米加珍忙上前为他拍打。杨小北说,身体还好吧?米加珍说,没事了。就是长胖了一点。杨小北说,胖不是缺点,是优点。往雅里说,是丰满,往俗里说,是性感。米加珍嘴一撇,说女人都想变瘦,但男人却愿意她们胖。真是想不到一起去。杨小北紧拥着米加珍,说不管胖瘦,只要是你,我都喜欢。米加珍眼眶便湿了,说你不生气吗?我真的很对不起你。杨小北笑了笑,说这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事。
        米加珍第二天便同杨小北一起去上班了。米加珍说在屋里待了这么久,真是太无聊,还是要上班才有意思。一进办公室,同事们便围了上来。有的说米加珍气色变得更好,也有的说米加珍皮肤养得很白。当然,也有人鼓励她,说杨小北这么喜欢小孩,赶紧再怀一个吧。吴玉晚来几分钟,见米加珍便扑了过去,说米加珍,杨小北没有为难你吧?说罢,没等米加珍回答,吴玉又说,孩子的事要算在蒋汉的头上,不能怪我们米加珍。米加珍说,算了,你别再提蒋汉。吴玉说,怎么能不提?有了这件事,你们就和蒋汉家扯平了,谁也不再欠谁,是不是,杨小北?另有一些同事随声附和道,是啊,以后杨小北心里就不用背良心债了。你们因为蒋汉的缘故没了孩子,彼此两清。
        杨小北听得头皮发麻,他当即垮下面孔,大声道,这都是些什么话!吴玉看了看他,亦大声说,什么话?实事求是的话。杨小北瞪了瞪她。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便摔门而出。
        杨小北心里很愤然。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这种愤然针对谁。他甚至觉得因为蒋汉的死,令他备受折磨,而他却找不出折磨他的是什么。同事们的话,是的,是大实话。他们实事求是。可这样的实事求是于他又有什么公平?他和蒋汉谁也不欠谁了,他们扯平了。重要的是,他们真的相互欠了对方?
        春节前夕,杨小北对米加珍说,他准备回北方过年。他想看看他的父母。米加珍说,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应该去拜见公婆。杨小北说,不用了。米加珍说,为什么?杨小北没有说话。
        夜里,杨小北搂着米加珍,他搂得紧紧的,甚至有泪水流到米加珍的脸上。米加珍觉得诧异,低声道,你怎么了?舍不得我吗?杨小北说,是。是舍不得你。米加珍说,那就带我一起去呀。杨小北说,不用了。
        次日的早晨,杨小北吃早饭时,突然对米加珍说,我这次回去后,不准备再回来。米加珍震动了一下,望着他,却又仿佛早已料到。米加珍说,永远吗?杨小北没有回答,只顾着说自己的。杨小北说,春节后,我准备去南方沿海,那里有很多机会。米加珍说,那……我们呢?杨小北嘴唇颤抖了半天,说出了三个字,离婚吧。米加珍说,不再爱我了?杨小北说,爱。像以前一样爱你。但是生活不是光有爱就能过得下去。这份爱情上面负载的东西太重,我已经承担不起了。米加珍低头沉吟,好一阵之后,方说,知道了。
        当天下午,他们便去办了手续。现在手续很简单,交钱盖章,拿离婚证,然后出门。原本两个亲密无间的人,走到露天下,发现自己与对方已是两不相干。
        米加珍想到路边拦出租车。杨小北说,还是我载你回去吧。米加珍点点头,便上了杨小北的摩托。摩托过白水桥时,坐在杨小北身后的米加珍突然将头贴着杨小北的背哭了起来。她想起那一次,她蹭坐杨小北的便车的情景。下车时,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其实正是那一眼,燃烧了她的心,也改变了她的人生。
        这天夜晚,他们仍然住在一起。他们热烈相拥着,倒像又是新婚。
        杨小北走的时候,带着他来时那套简单的行李。马元凯闻讯赶来,反复说他非常惊讶。然后不停地追着杨小北问,非要这样吗?杨小北说,不然怎么样?马元凯说,一切都过去了。杨小北说,我以为一切会过去,但实际上,你也很清楚,是过不去的。吴玉亦赶去相劝,说我们都原谅了你。杨小北苦笑一下,说我不需要你们的原谅。因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吴玉说,关键是你们彼此相爱,为什么还要分开?米加珍说,很简单,你跟马元凯不相爱吗?但是你们却坦然分手?为什么?
        吴玉看了看马元凯,马元凯也看了看她,两人同时默然。杨小北说,我原以为,有爱就能解决一切,现在我明白,爱和爱情是两件事。爱很伟大,但爱情却很脆弱。所谓爱情的力量原是我们所想象的,一直以来,我们虚夸了它,其实它经不起什么。与日常琐细相比,它就像玫瑰远不及杂草的旺盛和坚实。一有风吹草动,它便溃不成军。
        马元凯低声说,我送你到车站吧。当初是我接你来的。吴玉也说,我也去送你。我们善始善终。杨小北说,既然这样,随你们。
        车到琴断口,杨小北和米加珍要一起去米加珍家打声招呼。马元凯和吴玉留在车上。望着他们的背影,吴玉说,我还是有点难过。马元凯说。生活还要继续。吴玉说,你会爱上米加珍吗?马元凯说,也许吧。吴玉说,你的腿瘸了,米加珍结过一次婚。你们俩现在还蛮般配哩。马元凯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杨小北和米加珍刚上小路,笑声传达到他们耳里。米加珍说,他们一定在笑我们。杨小北说,我们两个是很可笑。米加珍说,其实是生活本身很可笑。杨小北说,是呀。我们不过是生活里的作料罢了。
        走着时,杨小北突然看到了那块有着“琴断口”三个字的路牌。他想起来这里的第一天米加珍坐在酒吧跟他讲述有关知音的故事。他们当时还聊了些什么?米加珍的外公说,距离近了,你身边的人都是你的敌人。越近越是。看来真是说对了。
        米加珍突然说,那一次你说,命运的改变,常常就在你根本就没有察觉的时候。这话,现在全都应验了。杨小北说,是吗,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也记得你说的一句话。米加珍说,我说了什么?杨小北说,你叫我不要练葵花宝典。可是从今天起,我就要开练葵花宝典了。
        杨小北说完,大笑出声。米加珍也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们眼里都溢出泪水。
        春节过后,米加珍收到杨小北从南方寄来的信。杨小北说,不想发短信,也不想传电子邮件,就想用我的手写封信给你。让你感觉一下我的气息。我一切都好。套用外公的话,我们以前距离太近,彼此是敌人,现在相距遥远,我想我们可能会是知音。
        米加珍拿着信,看了又看,看得满心怅然。暗想,我的生活未必需要知音,但我必须要有一个爱我的人。这个人还会是你吗?
        米加珍无法回答自己的问,她在信角写了个编号“1”,然后将信扔进了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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