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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连载四)

发布: 2017-6-15 15:41 | 作者: 袁劲梅



        浪榛子以为这事就完了。可没想到部队不让这事结束。他们三番五次打电话来,要浪榛子起诉寇狄“学术欺骗”。
        起诉学生“学术欺骗”只有教授有这个权力,部队没有。接下来寇狄也来找她,依然彬彬有礼。他说:他得了“不及格”是应该的。因为他没有学好,他撒了谎。但是,他不能看着他家的玉米田荒掉,七千头牛饿死。现在,他爸爸病好了,他可以安心服役,好好读书学习了。但是部队想整他,要把他的奖学金取消,让他不能读书。如果部队取消了合同他就失学。他再过一年就可以毕业,他不想失学。
        这天浪榛子下课回来,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高大英武的军人,肩宽,蓝眼睛,美国大兵式的高鼻子,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笑容。他说:“南博士,我是少校沙顿,我已经等了你半个小时了。我得找你谈谈。”
        这就是少校沙顿。他们不久前还在伊妹儿上通过信,他还给她过寇狄爷爷收藏的日军传单。
        少校沙顿倒是开门见山:“我们要把寇狄送上军事法庭,因为他撒谎。”
        浪榛子便说:“我已经给了寇狄不及格了。他还是学生,他已经得到了惩罚……”
        少校沙顿打断浪榛子的话,说:“别的学生可以撒谎,寇狄不可以。寇狄是军人。”说完这句话,少校沙顿整整帽子,挺挺腰,一脸严肃站起来,“南博士,我请您认真想一想要不要起诉寇狄‘学术欺骗’。如果您起诉,我们就可以把他送到军事法庭,让他离开部队。如果您不起诉,他就可以从这所大学毕业。他毕业后,就当连长,三十二个美国儿子和女儿的生命就要掌握在他手里。如果他不诚实,您能放心把三十二个美国的儿子和女儿交给他吗?您不要现在说‘不’。好好想一想。”
        三十二个美国的儿子和女儿的生命可不是小事。浪榛子想了一个星期,依然决定不起诉寇狄。这是大学,她不按军队给的规范定义学生行为。对她来说,军官生和其他大学生都一样,都是学生。她用一个标准给成绩,教授不是为培养士兵设的。
        少校沙顿第二次来找浪榛子听答复时,浪榛子把上面的理论对少校沙顿说了。那天,这位严肃认真的少校给了她很深的印象。他站在那里,皱着眉头,一脸痛苦。好像他已经看到三十二个美国的儿子和女儿倒在寇狄的指挥下,而他却不能纠正浪榛子做的一个错误决定,眼睁睁看着一个“坏蛋”打进军队内部。这让浪榛子对自己不起诉的决定没有信心。但是,浪榛子是自己做决定的人,不受别人影响。她喜欢少校沙顿身上的一种味道:男人,是绝不能撒谎的。
        过了几个月,又一个星期二,浪榛子在校园里碰见寇狄,迷彩服没穿,穿了一般的长袖运动衫。浪榛子问他结果怎么样,有没有被送到军事法庭。他说:“倒是没有上军事法庭。我自己要求退役了,因为我不诚实。”
        浪榛子很吃惊:部队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呀。能承认自己“不诚实”的人,就算是“诚实”啦。现在,寇狄不再是军人,也不再是学生了!他这个退伍决定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部队给了他多少压力?寇狄退役,就是退学。浪榛子问他退伍退学后到哪里去。寇狄说:“到中国去挣钱。”他还得把军队以前为他付的三年学费还回去,因为他没有为国家服务。浪榛子就想:美国军队也真可以呀,把个“爱国主义者”整到中国挣钱去了。
        因为和寇狄的这次谈话,浪榛子又觉得对不起寇狄。他不还是个学生嘛,一个错误,军队里就这么不留情。浪榛子跑到军事系找少校沙顿。并不是要为寇狄翻案,只因为她心里为寇狄难受。一个农民家的孩子,付不起这所私立大学昂贵的学费,参了军,以生命做交换,想换一个好前途。结果,一个错误,什么都没了,反欠了一屁股债,灰溜溜地到中国去碰运气了,中国话都不会说。这不公平。为什么富人的孩子就不需要拿生命换机会?为什么当兵的总多是这种小地方出来的农民家孩子?
        浪榛子跑到军事系想告诉少校沙顿:军队不讲人情,让一个学生失学。
        她一进军事系就感觉和去其他系不同。迎面撞见一个她教过的军官生。军官生在这里跟她说话,不像在教室里跟她说话那样随便,倒像下级对上级,两手放在背后,两脚分开一百二十度。浪榛子问:“少校沙顿在吗?”军官生说:“Yes,Man.(是,首长。)”
        浪榛子受不了这样的礼节,她没有合适的“礼节”对还。少校沙顿从办公室里出来,站在门旁边,说:“AtEase(稍息)。”
        进了少校的办公室,浪榛子说:“现在,三十二个美国的儿子和女儿的生命算是安全了,寇狄要到中国去了。还不知要挣多少年的钱,才能还了部队的债。这是你要的?”
        没想到,少校沙顿低着头,像犯了错误一样,一脸比浪榛子还要难过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想解释或辩护的意思。过了半天,他才说:“对不起,这是‘诚实’在军队中的位置。药不好吃,但结果是健康;军纪让人不能忍受,但有它才能结出效率的果子。在战场,那不是得一个‘F’的问题,那是生和死的问题。我从那种地方回来,我知道。一分钟,就能让你后悔一辈子——如果你还能有一辈子活。”
        浪榛子不能忍受什么“集体第一”。个人的价值一掉到集体的颜色缸里,创造性就没了。所有大学里的“学术自由”都是建立在个人独立的前提下的。但对面的军官已经一脸痛苦了,她还能说什么?看少校沙顿这样的表情,就像看到一个军官在集团利益和人情之间选择,结果选了大义灭亲。灭了之后,又不能原谅自己的狠心。这种内心矛盾就明摆着写在他脸上,让浪榛子反而心一软,又替少校沙顿着想了。一个只爱自己的男人是不可爱的。上帝创造男人,没有要男人走一遭生小孩儿的痛苦,那男人就一定还有什么别的艰难责任。譬如当兵,牺牲。像天堂那个北湾镇里的男人们那样,担当艰难责任。士兵那种沙漠色带土绿叶子的制服一穿,男人的肩膀就比别人宽了两寸。少校沙顿是那种愿意担当艰难责任的男人。
        但是,北湾是人过正常生活的地方,人性十足。不是部队基地,也没有战争,那种特殊时期用的极端道德规则,在北湾显得很不合人情。浪榛子找到寇狄,对他说:“部队就是纪律,军人有责任。”寇狄说:“我知道,我自由散漫,不适合在部队。不是部队的错。”
        后来,有一天,浪榛子在给大学生上课。她没有想到少校沙顿会来听她的课。要是知道,她就不讲什么“诗人与强盗在法律面前平等”了。她情愿讲“宇宙”、讲“诗”、讲“大爆炸”。少校沙顿要听什么强盗的战争?他自己就是飞行员,就是从战争中回来的人。浪榛子不是军人,浪榛子骨子里是诗人。她自以为她讲“诗”的水平不比她讲“法”差。
        “强盗是一个敢说‘不’的人。但是,这个‘不’并不适用于某种新诠释。强盗同时也是一个一想到他自己,就立刻说‘行’的人。”浪榛子讲道,“而诗人,是一个敢孤军奋战的人。他知道他想要的理想国在地球上不能存活。但是,他也知道,因为他的存在,强盗也别想主宰是非,建立一个强盗王国。法呢?法,不接受任何人说‘不’,它本质上带负价值。它限制强盗的自由以保护弱小。有法,依然有坏人,无法,连好人都得沦为强盗。法,让诗人可以写他的诗;让强盗的‘不’或‘行’没有他想要的分量。”
        这时,少校沙顿轻轻地走进来了,坐在最后一排。浪榛子看到了他蓝色的眼睛,他对她一笑,像是赔礼道歉。对浪榛子来说,人性本身就是一个让她永远困惑的东西。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一下子,这个教室就变成了“红高粱”地,不仅全是火的颜色,还全是雄性的声音。有些男人就有这种本事。不说话,一擦火柴,所有的故事就开始了。
        当浪榛子的新故事才在美国开始的时候,舒暧查出了肝里有血吸虫卵。如当年乡村医生所说:二十三年一到,那些虫卵就在你们的肝里修炼成妖精,把你们的肝给硬化了。那些邪恶的虫子,进了火葬场并没有被火克住,还是赶着在被打死前,把卵下进了美人的肝里。吃了打虫药,虽不能孵化却也不能排出。二十三年后,邪恶的虫子的死“儿女”还是把水拉在错误的地方了。美人肝腹水。
        舒暖的情况很严重,南诗霞要浪榛子回来,和喇叭一起照顾舒暧。舒暧写来的信却依然温文尔雅,没说自己的病,只说了怀念在青门里给她和喇叭做萝卜汤的日子。又说到希望她和喇叭永远像亲姐妹。
        那年,浪榛子回去了,见到了喇叭,跟小时候一样亲。也见到了莫兴歌。莫兴歌的女儿已经有了,要打扮了。在舒暧病房里,南诗霞叫浪榛子“老姑娘”,舒暧立刻提高了声音为浪榛子辩护:浪榛子不必按别人的标准定自己的生活,包括定年龄。
        那是舒暧生前最后一次给浪榛子辩护。
        而浪榛子在舒暧去世前曾经进入过一个秘密。她听见母亲在喇叭妈妈病危的时候,附在喇叭妈妈耳边,问:“要不要找找他,来见一面?”当时,舒暖拉着她的手,握了一下。她能懂那一握传来的信息,那是要她和喇叭像亲姐妹一样过。然后,她看见舒暧紧闭着眼睛摇摇头,眼角流下一滴大大的泪珠。浪榛子当时心里一震,感觉:一个仙女,原来是用了这样一滴泪,把生命里的梦想、欢乐、爱情、记挂、忍辱和冤屈全画了句号。
        舒暧在六十四岁时,死于血吸虫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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