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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连载三)

发布: 2017-6-08 15:44 | 作者: 袁劲梅



        颐希光就发了火,那火一半是对自己发的。他心里有很多害怕的念头:害怕被边缘化,害怕历史问题牵连,害怕自己影响孩子,害怕他砸老师坟的事被后人知道……他不喜欢这些念头,他想对这些念头说滚蛋。这些念头弄得他不快乐。可这些念头像写进了他的骨头里,一张口说话,这些恐惧感就在骨头里拉他的语言,一拉,说出来的,就是绝不会犯事的话,像戏词。
        他安慰自己说:写检讨、说套话就过关,不做就过不了关。只要看穿了游戏规则,一点也不难。你只要顺着总是说“是”就行了。有点时间干正事,争那些人划出来的“是非”、“路线”干什么?再争,地球还是绕着太阳转。伽利略被迫签了字,承认地球是宇宙中心,也没有用。他颐希光说这些套话哪里是为了什么政治?是为了逃避政治,少惹麻烦。你以为谁想这样呀?不过是套衣穿惯了,回家忘记脱了。大家不都穿着“套衣”?
        于是,他对舒暧吼了一句:“你有想法,你说的话不也十步之外就化成了风,没人听得见?”
        舒暧说:“你不说话总是可以的吧?”
        但一吵起架,喇叭爸爸的小心眼就又犯了。他能狠,却只能对不会伤害他的人狠。他又提到了喇叭家那个多出来的男人,范上尉。每次提到这个男人的时候,舒暧就会停住,不争了。因为这个男人,她欠喇叭爸爸的。当年,若没颐希光站在她前面,她都活不出现在的舒暧。所以,颐希光在越想越气的情况下,就说喇叭妈妈从没有像对那个范上尉一样对待他过。
        舒暧说:“这不是事实。”
        颐希光就说:“你在蒋达里受难的时候,我在你身边等着,他到哪里去啦?他比你大十来岁,给你写那种东西,他不是个诱惑少女犯是什么?他把你骗到手,再利用你去完成他的事业,这种男人你存在心里。对我,你横看竖看不顺眼;他是个军人,你倒喜欢;我像个军政委,你倒嘲笑。这不是欺侮人吗?”
        舒暧不说话了,心里很伤心。她恨颐希光不懂,说这样气她的话,不是让她忘记那个男人,而是让她又一次想起她丢失的小雪人。这种惩罚比罚她挑大粪更残酷。
        下次聚会的时候,南诗霞说她在劳改农场,有一个女厨子偷拿了一个馒头给她,说:“南队长,你吃,我不会报告。”南诗霞天天饿,接过来三口两口就吃掉了。吃完一想:她怎么叫我“南队长”?回头再问。原来,这个女厨子认出南诗霞是刚解放时,清洗“桂花巷青楼工作队队长”。那时,只一个星期,桂花巷的妓女就全被消灭了,很是有成就感。如今,这个桂花巷的挂牌妓女改造后留场,和另一个留场右派犯人结婚。她说:“南队长,你到这种地方,是你自己走来的。我到这种地方,是给你革命革来的。缘分。你想一夜令男人都不嫖了,有家的回家守着老婆,没家的在人家窗外看人家守着老婆,不可能。一个星期能打扫干净的地方,不会长在桂花巷一千年。人就不是干净的东西。你急不得。”
        舒暧突然说了长长一段她在蒋达里无书可读、天天读《资本论》读出来的认识:马克思说社会有两种机构体制,一种是人设定的(宗法等级),另一种是顺着人的自然性设定的(资本欲望)。前者在剥削和欺压子民方面,就包含一切资本功能的毒菌,比资本主义更坏。她说:她从火葬场活着出来,就看清楚了有一种土壤专门产生互相仇恨的群体。那种土壤从我们经典古籍的字里行间展开,伸展到民间乡里家庭风俗,成了文化,处处是等级,等级文化又反过来支持人设定的宗法等级制,很难破除。就是经济上都拉平均了,但人格上,根本没有平等。人被分成红五类、黑七类,那不过是一个新当权派财产重新再分配的时期。
        南诗霞没有听出舒暧说这些话是心里有气。她立即说同意舒暧的看法,她说:“对对,很对。过去当皇帝的本事就是摆平这些互相仇恨的群体。好皇帝手里拿着好权术,坏皇帝手里只拿着权,却没有术。所有子民都为奴。”
        没想到,舒暧就紧接着说了一段带刺的话:“可怜的是:所有的奴才中还要再分出三六九等。中国男人就是成了资本家,要的也是当主子心态。成了科学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颐希光放下碗就走。就算舒暧影射的那个“资本家”男人是她爸,那个“科学家”男人就是他。黄觉渊一把把他扯住,有意无意转成讨论问题的口气:“人都只能拿‘公正’做目标。不然社会就乱,因为方向错了。”
        那天聚会虽然不愉快,不过,颐希光在朋友面前,还是给舒暧留足了面子,一句话没说,一直奉陪到大家吃完饭。可他吃完饭没回家,一个人跑到学校刚选中的盖低温楼的地基上坐着。人都想干一点自己的事,不想听人指指点点说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低温楼的钱总算批下来了。这来来回回跑着找人盖章,就已经把个物理学家弄成了长跑运动员了,不说套话、甜话,这些事能办成?
        想到这,他回家去了。才走到青门里大门口,碰见浪榛子扛着一桶水泥去王一南家修厕所。青门里不出阳春白雪,出工人阶级了。浪榛子被政府分配到建筑队当了工人。她问颐希光:“我妈叫我送到劳改农场去的那条白围巾,喇叭妈妈怎么不戴?她戴着好看呀。”颐希光一听到“白围巾”,有点警惕,问:“白围巾?你妈为什么要你送那个东西呀?你还送了什么呀?”浪榛子说:“就是一条白围巾和一点北京果脯。从北京寄来的。您叫喇叭妈妈戴呀,我喜欢看白围巾配阳春白雪。”
        “北京”、“白围巾”几个字,在喇叭爸爸颐希光心里轰一下爆炸了。舒暧回来的时候,他看见过有一条“白围巾”,他当时没往那典故上想。等颐希光往家走的时候,他心里全是爆炸声:这老家伙想干什么?送白围巾!
        颐希光狠狠推开家门,喇叭在学拉小提琴,吱呀吱呀都是“白围巾呀白围巾”。舒暧正坐在书桌前想事儿,抽着一支烟。白围巾挂在椅子上。
        颐希光突然怒火万丈,开口就伤人:“你以为你还是舒家二小姐?”舒暧有点吃惊:“怎么,你也要来专我的政?一回家就是一副政治脸。”
        颐希光指着那条白围巾说:“是他把你保出来的,对不对?你还把这玩意戴着回家。他害你害得还不够?你不过是他的一个政治牺牲品。把你在旧社会的光辉背景去掉,你就是一个弃妇。”
        啪,一本书砸过来。颐希光头一歪,帽子打掉了。这下子火上浇油,颐希光跳起来:“我没说你是给政治玩过的婊子,就是客气的了,你还骂我是政治脸。”啪,啪,更多的书扔过来。颐希光冲过去,打了她一个耳光,“你疯了!”
        舒暖再也没想到她会挨丈夫打,愣了几秒钟。然后,压了三十年的二小姐脾气大爆发,温柔的声音变成了不管不顾的叫喊:“颐希光,你打我。你敢打我耳光!”
        颐希光已经后悔了:“你先打我的。”
        舒暧继续不管不顾地高叫:“我打你?你说我打你,我打你哪块肉?”
        战争大爆发。喇叭站在房间门口大哭起来。喇叭一哭,住在对面的浪榛子一家就跑过来了。南诗霞一进门,看见喇叭家一片战场,就赶快把舒暖拉着推着,到自己家去,喇叭哭哭啼啼跟在后面。一到浪榛子家,南诗霞也不知怎么办,把舒暧按在小板凳上坐下,叫浪榛子爸爸黄觉渊赶陕泡茶,好像茶能解决家庭矛盾。
        舒暧坐下了,喇叭就不哭了,浪榛子站在她旁边,拉着她的手。舒暧却抱着喇叭和浪榛子大哭:“十步之外,我不能当我自己;十步之内,我也不能当我自己。我欠了这个世界什么呀!”
        那时候,喇叭已经跟她妈一样高了,妈妈坐在小板凳上,只到她前胸。她不知道她家的定时炸弹怎么在十多年艰难时期没爆炸,而家刚安稳下来,却爆炸了。浪榛子已经从只言片语中猜到是“白围巾”惹的祸,是自己多话触了喇叭家的敏感神经,非常后悔,也非常害怕。
        舒暧说:“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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