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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连载三)

发布: 2017-6-08 15:44 | 作者: 袁劲梅



       
        握手
        浪榛子想跟她妈谈谈那篇文章里写到的爱情故事。她妈却对她说:“别相信那些故事里说的爱情。”浪榛子说:“那不是您自己写的爱情吗?”南诗霞就用嘲讽十足的腔调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写了一个人家的爱情故事,也没被证明是个好故事,自己却差点被另一个人的所谓的爱情整死。除了伟大领袖你能信谁呀?”
        关于信“谁”的问题,黄觉渊很担心女儿的“怀疑一切”。女儿引用了马克•吐温的名言向他们宣布:“忠于一个大权威绝不可能粉碎一条锁链或解放一个人的灵魂。”黄觉渊唉声叹气地对南诗霞说:“唉,人造的灾难过后,第一损失就是信仰和信任。破坏了真理的客观性,其实是人类的最大损失。”
        浪榛子不相信世界,却相信她妈《葬礼》里写到的“范上尉”是个好人。如果他是喇叭妈妈要等的人,肯定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她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好奇心,让她对南诗霞写的作品感兴趣,可是南诗霞不让她看,把平反后劳改农场退回来的东西全锁到阁楼上,像把一群病毒关进瓶子里一样。
        从前,在家里只有黄觉渊和浪榛子两个人的年月,黄觉渊拿浪榛子当同盟军,没什么要锁起来,不让她看的。她妈把阁楼锁上了,浪榛子不高兴。在自己家里还要设禁区?她说:“妈,您在外面被审查完了,现在是自觉自愿在家接受自我监察。”
        黄觉渊就两边调解。他对南诗霞说:“浪榛子,在没人管的缝隙中长,很有一些独立性,你要相信孩子的判断力。独立,要有一颗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的头脑。别逼着她听话。”他又对浪榛子说:“你妈在不能坚持任何自我的年月,尽她的努力坚持了。她不想让你读那些东西,是不想让伤心、害怕、屈辱、生气的情绪到我们家的生活中来。你要给她时间。”
        浪榛子就跟她爸实话直说了:“我没想要看南家的资本家发家史,我就想知道范上尉是什么人,后来怎么了。这有什么要瞒着我的?不是都平反了吗?”
        黄觉渊想了两天,对浪榛子说:“你应该知道范上尉。”然后,跟南诗霞关起房门说了半天。浪榛子不知她爸都跟她妈说了些什么。结果是,南诗霞从阁楼上拿下一包“认罪书”交给黄觉渊,黄觉渊拍去了上面的尘土,像传家史一样,让浪榛子拿去读了。
        南诗霞的“认罪书”用一张1976年的报纸包着。报纸上黑墨写了几个大字:“退还档案”。
        浪榛子读了她妈的“认罪书”。
        最让她觉得吃惊的,是她妈南诗霞的写作风格。看了她妈的“认罪书”,才认识到: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用劲秀小楷和优美文笔写成的“认罪书”更荒唐的作品了。这种“夕贬潮阳路八千”时的独创,没有五千年的文化浸泡,也写不出其中的无奈和坚持。
        南诗霞在“认罪书”里写道:
        1969年4月4日。地点:蒋达里劳改农场
        1)交代握手经过:
        这个人在断墙那边的砖窑先看见我。他身上挂了个牌子,范敌人。人一挂着牌子,本身就变扁了。“范敌人”突然跨过断墙向我走来,我正去我们的砖窑搬砖,身上也挂了牌子:南死虾。他走得很快,像一张硬纸板剪下的影子,走到我跟前就伸出手。因为他伸得快,我没来得及认清“敌人的手”和“人民的手”有什么不同,就条件反射性地也伸出手去和他握了。
        要说“握手言欢”,那完全是无辜的。在我手伸出去的一瞬间,我就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向这个家伙伸出手去?假如我能肯定知道他是一个“敌人”,我肯定不会。但是,“范敌人”的牌子上没写年月日,而“范敌人”曾经是打进敌人内部的特殊英雄。他1948年加入共产党,是潜伏在国民党军中的地下党员,1951年从台湾开回来新中国第一架B-24J大型轰炸机。此事在各大报纸都登过。所以,当他是“敌人”的时候,他其实是共产党最忠诚的英雄。看到那个“敌人”牌子,让我有“真作假时假亦真”的糊涂,正好引诱出我的相反理解。
        我自己也一样。我不过是“死虾”,怎么死的,还没定性。我相信党组织能查清:我虽然出身大资本家,但当我参加革命时,我爹爹是“抗日资本家”。这是有史可查的。我参加共产党时,就彻底跟剥削阶级划清了界线。我就是“死虾”,也是一只为革命赴汤蹈火、死无后憾的“赤如血”。任组织审查。
        红卫兵要我交代我和“范敌人”握手的真实动机,说现在就可以告诉我:“范敌人”就是地地道道人民的“敌人”。问我立场到哪里去了?这是我的想法:如果一个“英雄”成了“敌人”(有这种可能),这是我不想接受的悲剧。但是,毛主席教导我们:“蒋介石总是要强迫人民接受战争,他左手拿着刀,右手也拿着刀。我们就按照他的办法,也拿起刀来。”我要说:“南死虾”伸出去的是虾螯,是刀。我左手一把刀,右手一把刀,怕什么?
        但是,红卫兵还要求我做深刻检讨。在红卫兵的帮助下,我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在握手的过程中,我还有一闪念没斗出来:因为长期受封建文学糟粕的熏陶,想到“不怕”的时候,其实,除了毛主席的教导,“坐卧兼行总一般,向人努眼太无端”、“戴盔披甲舞长须,刀剑随身一勇夫”这几句古人咏虾的封建糟粕也趁机冒出来过。造成思想放松,偏离了毛主席思想。说时迟那时快,“两把刀”就都被“范敌人”白握了。
        现在,我老实交代他对我说的话,供红卫兵小将分析批判。“范敌人”的名字叫范笳河。他紧紧握住“两把刀”后,说:“你,你们都好吗?”我说:“还好。”说完,我也非常后悔: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话?劳改期间不准乱说乱动,是劳改农场的纪律。我一跟他说话,就违反了犯人纪律,划不清界线了。毛主席教导我们:“一支没有纪律的军队,是战胜不了敌人的。”
        2)交代我和范笳河认识经过:
        按红卫兵的指示,我要深挖历史根源,老实交代我为什么总是不能跟“范敌人”划清界限。我因写了关于他的文章被定为“反动作家”,看见他本人,还和他握手。要把这两件事情交代清楚,必须深挖历史根源:
        首先因为他是飞行员,我爹从到雷允基地起,就是给第14航空军开修理飞机工厂的资本家。我是在我爹建在昆明的飞机修理厂跟他认识的。其次,他以前的女朋友也是我的女朋友。第三,我认识“范敌人”的时候,他不是敌人,是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抗日航空英雄。
        (阶级分析:毛主席教导我们:“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红卫兵说:“什么抗日英雄?他是假的。”中国有一个成语,叫相见恨晚。这正是我见到红卫兵小将的感觉。那时红卫兵小将们还没生出来,没有人告诉我要把眼睛擦亮,识破假的。我以为是真的。上当。)
        我的女朋友叫舒暧(也关在蒋达里劳改农场。红卫兵小将可以去核对)。当年,舒暧为了见男朋友范笳河,1944年专门从澳门到昆明,在我家住了一个月,等着见他。桂林沦陷前,我在舒家,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范笳河在执行任务中死了(见我写的反动文章《葬礼》),但是,他回来了。那时,舒暧跟一家人搬到在澳门的宅子暂住。一听到范笳河的消息后,立刻只身回到昆明来,在我们修理厂过寒假,和我一起为我爹工作,帮助修飞机,打日本。也等着有机会见到范笳河。
        范笳河1944年12月20日早上来昆明基地修飞机。跟范笳河一起来的,还有一位CACW的美方航空机长,是他的僚机,叫丹尼斯。范笳河的B-25还可以修,上上下下两百多个子弹洞。丹尼斯的“B-25婊子姐”被敌人打得根本无法修了。我们修理厂从来都是缺少零件。航空战士都是拼命把飞机开回来。两架受伤飞机一起来,是最聪明的做法,我们能拆一架,修另一架。
        范笳河从飞机上下来,舒暧和我都穿着工装,在修理厂的角落拆飞机。范笳河一边向我们这边跑,一边对着他的女朋友挥着航空机长戴的幸运白围巾,笑着说:“有我的幸运女神在,我又安全着陆了。”
        修理厂的工程师决定:拆丹尼斯的修范笳河的。丹尼斯垂头丧气地打了范笳河一拳,说:“我的女朋友献给你的女朋友啦。不公平。”
        这两个飞行员在等飞机修好的五天里,都住我家宅子里。我就是这样和范笳河有了比较密切的接触。范笳河长得像个医生,他对舒暧像对妹妹一样呵护。一来,就让她坐在摩托车侧厢,带她到昆明城里见她大姐和大姐夫。回来的时候,把舒暧装扮得像个花神,手里捧着一大把红玫瑰,一片香气,叫人忘记前些时候从衡阳到桂林烧掉自己基地的大火和前沿的失败。
        (红卫兵指出:我不揭发“范敌人”,光说他的故事。我觉悟低。我可以揭发一件事。)
        晚上,我们都在我家天井里看天气,预测明天飞机能不能飞回北方的前沿基地,老河口。我发现,范笳河还很有妒忌心。他不介意我们知道他在追舒暧。他跟旧中国才子佳人男男女女卿卿我我不一样。我听见他问舒暧:在大家以为他殉难的两个多月里,他三弟回桂林几次?舒暧说:“十来次吧。”他就说:“这小子不好好管警报网,回去十来次干什么?他要再这样追你,我就跟我们CACW的邓志龙学,跑到昆明,带一个‘妹妹’回去,就在基地结婚了,婚礼办得还热闹。”
        舒暧就笑,说:“你不是说要等我长到十八岁才娶我吗?还有三年呢。”范笳河说:“你是新女性,我等。绝不欺侮你小。”舒暧说:“你不后悔我有坏脾气,不听男人话?”范笳河说:“我就后悔一件事,后悔透顶了。”他讲得那么痛心疾首,弄得我和舒暧都盯着他问:是什么事?
        我们想都没想到,他说:昨天炸汉口日军仓库,炸了首要目标,三弹击中,又炸二级目标,又击中,高高兴兴准备返回,突然看见场地边上还有四个大集装箱。范笳河就想:这是外快。炸弹还有,把这四个大家伙炸了。一机组的人都说炸!
        他就又飞回去,来了一个低空投弹,把剩下的三枚炸弹全扔了。结果,那是四个垃圾箱,给炸得个垃圾横飞,半个场子都是鸡毛鸭毛,臭气熏天。范笳河说:他曾经答应他的思想教导官,瑞德中校,要省三个美式炸弹给他,让他用驱逐机过过轰炸机的瘾,换瑞德中校的一箱啤酒。啤酒早喝了,炸弹还没省出来。结果,浪费了三枚,炸了四个垃圾箱。这不是后悔死了吗?
        我们全都笑,觉得这是一个好笑话。但是,当时我们谁都不知道,瑞德中校牺牲在汉口任务完成后的回程中,跳伞时伞没打开。
        (红卫兵说:你说美帝国主义的好话,是吹嘘敌人。要我交代美帝国主义的丑行。下面我交代美方飞行员丹尼斯的丑行。)
        一连五天,白天,舒暖和我跟着我们厂几个工程师一起拆丹尼斯的那架飞机。拆的时候,丹尼斯舍不得,站在旁边不走,说:这架飞机是他的好运气,都打成这样了,还让他安全着陆到飞机修理厂后才报废。这架飞机就是他的女朋友,机头上画着个漂亮女人“婊子姐”,他喜欢飞机邪而狠的名字。他说:他要找就找像他B-25这么厉害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要比别的女人都性感。“婊子姐”给他无数好运气。他要是对他“女朋友”尊重,应该把飞机埋了,可现在还要“肢解”,拆成碎片,他得在旁边看着。
        但是,他拉肚子,一会儿就要往厕所跑。范笳河说:康州基地太小,成了加油基地后,飞机进进出出,人多地方小,没吃的。基地的中国厨师想着点子给航空战士找吃的。大冬天的,破了冰下康河弄到很多鱼。一看,却没有豆油了。就用桐油炸鱼给他们吃。中国航空员吃了没事,美方航空员吃了,一基地的美方人员都在拉肚子。
        谁知丹尼斯赶快插进来说:“我不抱怨那桐油炸鱼。桐油炸鱼顶好,顶好。”说着还竖起大拇指,“下次我到康州,一定要去谢谢那个中国大厨师:谢他救命之恩。”然后,丹尼斯从背包里拿出厚厚的一个大纸包,打开给我们看。是一大沓法币,有两寸厚,都是一千一张的新票子。他说,“你们看看,这是我的救命‘屁股纸’!”
        那一沓法币中间有一个齐崭崭的子弹洞!丹尼斯说:他们航空战士出任务都要带足够的钱,以防跳伞后需要帮助,有花费。他因为拉肚子,上飞机前带了翻倍的钱。钱不值钱,擦屁股还是可以的。他们军中有一句口号:“为了能用上厕所里的正常屁股纸而早日打败日本鬼子。”康州小基地,根本没有屁股纸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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